这天下午,芙湘从艺术学院下课后,抬头仰望着蓝天,突然有个很冲动的念头——想到疗养院去看霍剑渊的母亲。
难得她不用一下课就直冲餐馆打工,身体很差的她的确很想直接回家休息,把严重不足的睡眠补回来。但……想见霍伯母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她知道以剑渊的个性而言,一定会把母亲送到纽约郊区设备最完善的疗养院。
她上网找了许多疗养院的资料,挑中其中一间环境最清静也最适合病人静养的一流疗养院,然后假装是霍家的亲戚打电话去查询,果然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没错!霍剑渊的母亲——侯秋云就住在那里。
站在十字路,芙湘陷入天人交战中,她知道若被剑渊发现她到疗养院看霍伯母的事;他一定会勃然大怒,认为她严重打扰了他的家人。
可是,她真的好想见霍伯母,好想好想——
在没有出事前,霍伯母非常疼爱她,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呵护着,现在两人同在纽约,她真的很想亲自去探望她。
还是去吧!应该不会这么巧的遇到剑渊。芙湘给自己打气,转身进入地铁站。
她没有直接前往疗养院,反而先搭地铁到中国城采买食材后,先回家煲了一道港式煲汤。
望着不断喷着腾腾热气的汤锅,系着围裙的芙湘露出苦涩的笑容。她煮的是双菇冬粉汤,这是剑渊和霍伯母最喜欢的煲汤。
但,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她以管家的身分为剑渊煲这道汤时,他有多么愤怒!他骂她惺惺作态,骂她故意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不是这样的!芙湘的心好沉重又好无力,为何剑渊这么恨她?为何他总是扭曲她的想法?
她不敢奢求剑渊会原谅父亲所犯下的大错,但,他可不可以不要再出言伤她?
算了,不要再想了……芙湘仰起脸,不愿让眼泪掉入汤锅内。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后,她把煲好的汤小心地装到一个小提篮内,便匆匆出门。
换搭了两次地铁和一次公车,芙湘终于来到位于纽约郊区的疗养院。
一下车她便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的空气真好,完全没有城市的喧嚣,疗养院的环境非常清幽,拥有很大的庭园可以供病人散步,难怪剑渊会选中这里让伯母静养。
到门口的传达室向警卫表明自己是霍家的亲友后,警卫要了她的身分证明,登记在访客栏上,便打开大门让她进去。
在一名护理人员的引领下,芙湘终于见到多年不见的霍伯母。
望着坐在病房窗边,满头白发的侯秋云,芙湘忍不住热泪盈眶。天!这么憔悴又满脸病容的老妇,真的是总是装扮得体、气质温婉的霍伯母吗?
当年的霍均年非常受到人民的支持,身为政务官的妻子,霍伯母出现在公众场合时,总是一袭典雅得体的旗袍,加上秀丽的五官和亲切的笑容,让她成为最受欢迎的政务官夫人。她优雅的打扮也成为上流社会贵妇的学习典范。
但,眼前的侯秋云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年迈而苍老,她的头发凌乱干枯,眼眸涣散而没有生气。
自责感不断谴责着芙湘,她知道这一切全部是他们宋家的错,如果不是父亲被利益蒙蔽了心,霍家不会在一夕之间倾垮,霍伯父不会含冤而死,侯秋云也不会因为承受不了重大的打击而变得精神恍惚。
把小提篮放在茶几上,芙湘在侯秋云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侯秋云的手轻声问着。「霍妈妈,我……我是芙湘,我来看你了。」
她不想在长辈面前落泪,拚命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侯秋云的双眼望着天上的云朵,慢慢地把视线收回来,看了芙湘一眼,但又面无表情地掉过头,继续望着蓝天。
「霍妈妈……」芙湘哽咽地掩住嘴,不准哭,她不许自己哭泣,但这一刻,她更深切地明白——宋家欠霍家的债,是永远也还不起的!
霍伯父含冤而死了,而原本外表秀丽、举止得宜的贵妇侯秋云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老天!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芙湘多么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去交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拚死也会阻止父亲那一连串陷害的计划!
「霍妈妈……」芙湘的手一直发抖。「您……您还认得我吗?」
一旁的看护好奇地问着。「小姐,你是霍家的亲友吗?」只要登记访客的身分,疗养院不会阻止病人会客,因为多多接触人群对病人的病情才有帮助。不过,院方一定会要求看护在一旁跟随,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是的……」芙湘含糊地点点头,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分?
她问看护。「霍妈妈她的情况一直是这样吗?」
看护回答。「其实病人的情况已经很有进步了,记得几年前她刚被送到疗养院来时,情况真的很糟糕。她严重地缺乏安全感,像是饱受惊吓的惊弓之鸟,常常彻夜哭泣,喊着丈夫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有人要接近她,她就吓得尖叫……」
芙湘隐忍多时的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下来,霍妈妈她到底吃了多少苦?
看护又道:「不过,经由药物控制和长期的心理辅导,她最近的病情已经好多了,很少有失控大哭大叫的情形。而且,她知道每个星期天她儿子都会到疗养院来陪她,前一天晚上就会显得很兴奋呢!」
真的吗?听到霍妈妈的病情大有起色,芙湘觉得好高兴,但看到霍伯母饱经风霜的脸庞,额头和眼角深刻的皱纹时,她的心又好愧疚……
她真的无法理解父亲的行为,名利、权势真的有这么重要吗?足以让他背叛宛如生死至交的霍均年?亲手毁了一个和乐融融的家庭,害死了廉洁正直的政务宫,也逼疯他的妻子!
更在一夕间,夺走霍剑渊的全部,他的全世界!让他变成一个偏激而冷酷的人。
泪水剌痛了眼眶,芙湘难堪到不敢再正视侯秋云的脸……就算她不曾享受过父亲发达后优渥的物质生活,但,今天的宋家还是光彩耀人,父亲在政坛仍享受着呼风唤雨的权势与地位。
而这一切,全是以霍均年的死和侯秋云的泪换来的!
老天,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父亲铸下的大错?
她的泪水泉涌而出,一旁的看护不解地问着。「小姐,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我……」芙湘匆匆起身,她觉得自己污秽不堪,没有资格继续再待在霍伯母面前。
掩住脸,她哽咽地道:「我先走了,请你……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拜托你!」
泪眼模糊的她跌跌撞撞地奔出疗养院。
一个月后 纽约艺术学院
收拾好画具,芙湘慢慢地走出教室。她的心头很沉重,因为昨天她又利用休假去疗养院看霍伯母。
她很想多陪陪霍伯母,但,每当望着她,芙湘的内心就被自责感尖锐地啃蚀着。
不过,昨天霍伯母的神情却很奇特,眼神总是涣散的她突然直直注视着芙湘,还露出浅浅的笑容……那一瞬间芙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霍妈妈真的在对自己微笑?芙湘不敢确定,也不敢这么奢求。应该是她看错了吧!毕竟是父亲害死了霍伯父,霍妈妈不可能再对她露出慈爱的笑容。
唉……
幽幽地望着蓝天,胃部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
她会胃痛是正常的,因为为了早日缴清学费,她节省下所有的伙食开支,连泡面都不买了。
她一天只吃一餐,就是下午到餐馆打工后,所供应的员工晚餐。
虽然是员工晚餐,但精明刻薄的老板娘也不会给他们多好的伙食。常常是前一天卖下完的食材所随便煮熟的。
但芙湘不在乎,能省一分钱就是一分,脸皮薄的她真的很怕又被注册组的职员当众催缴学费。
虽然她已缴清了注册费,但还有一些杂项支出仍未缴出,前几天被注册组的职员当众催缴,让她窘迫得无以复加。
唉,她已经尽量节省了,奈何打工的收入真的很有限,偏偏纽约的物价又高得吓人。
才刚由椅子上站起来,她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但胃痛,她还开始感到头晕,是因为贫血而血压过低吗?
算了!目前的她没有时间注意自己的身体,她的生活就是努力上课,一下课就直奔餐馆打工。
另外一个还压在她心头的问题就是——她到底还能为霍伯母做些什么?只要能让她稍展欢颜,芙湘什么事都愿意做。
「芙湘!」跟她同班,也是好友的程佩玉扶住身躯摇晃的她。「小心,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差耶,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事。」芙湘收起画架,勉强笑着。「可能是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吧。」昨天去看完霍伯母后,一整个晚上都是她那张神智恍惚的脸,还有剑渊充满憎恨的眼。万千愁绪,她无法成眠。
程佩玉好担心。「你每天像陀螺一样忙个不停,一下课就冲向餐馆打工,忙完餐馆的粗活回到住处,都已经晚上十一、十二点了,还要常常熬夜赶报告或交画作……唉!你这样蜡烛三头烧,身体不出问题才怪!」她就住在芙湘隔壁,是芙湘的室友兼同学,很清楚她每天的作息。
程佩玉进一步劝道:「芙湘,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为何一再拒绝你母亲的经济支持?」
程佩玉是芙湘的大学同学,大一入学时,她并不知道芙湘竟然是政党大老的独生女,因为芙湘完全隐瞒这项事实,等到她无意中发现真相后,惊讶得不得了。
因为芙湘是全班最节省,也最拚命打工的女孩,她所有的学费、生活费全都是靠她自己,还要努力地存下每一分钱,作为未来到纽约求学的费用。
经过五年的朝夕相处,也成为芙湘最要好的朋友后,程佩玉才慢慢得知芙湘的苦衷——她约略地说明自己父亲的亨通官运全是牺牲好友而换来的,所以,她无法忍受继续住在那个家中,更不愿接受父母亲的任何资助。
芙湘脸色一黯。「算了,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佩玉,你知道我家里的状况……」她知道母亲一直很想资助她,但只要想到家里的每一分钱都像是沾上霍伯伯的鲜血,她便陷入严重的自责中。
「好,我知道了。」程佩玉叹气,她知道芙湘很固执,不过,她就是欣赏她这一分傲骨。
佩玉转移话题。「对了,你吃饭了没?走吧,我们一起到学生餐厅用餐,咱们可是多年好友,一起来纽约念书本来就要互相帮忙,今天让我请你吧,下回再换你请我,好下好?」心地善良的程佩玉知道芙湘的经济状况很不好,她不露痕迹地想帮助她。
「不用了,谢谢你。」芙湘感激地道。「不过我有事得先去办一办,下次再一起用餐吧。」
「可是,芙湘,你的脸色真的很差耶,你要去哪?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我去办个事就回教室。」
婉拒程佩玉后,芙湘便匆匆步出教室,直奔注册组。
幸好注册组的职员还剩一人在办公室里,没有全部去用餐,芙湘趋前对一名男职员道:「你好,我是宋芙湘,来缴交杂支费用。」
「宋芙湘?」男职员打开电脑查询,一脸疑惑。「你所积欠的所有学费早在前天就缴清了啊!」
什么?芙湘愣住了。「不可能啊!我前天并没有来交钱。」
「真的缴清了!」男职员继续按着电脑键盘。「电脑记录里面没有你任何积欠的费用。」
怎么会这样?芙湘觉得好怪异,她紧接着问:「那么,你可以帮我查询是怎么缴清的吗?例如,你们的收据是开给谁?」
「这个嘛……」职员继续操作着电脑。「喔,找到了,是从一个私人帐号直接汇进本校的。」
私人帐号?顿时,芙湘心跳漏跳了一拍,一个名字也闪入她脑中——
但,不可能!不可能啊!
「请你告诉我那个私人帐号的名字,」她语气坚定地要求。「这是我的学费,我有权知道!」
职员想想也对,毕竟这是学生自己的私事,便顺口道:「是一个叫做霍剑渊的私人帐号汇来的钱。」
霍剑渊!真的是他!
芙湘脸上怱青忽白,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耳畔又响起数日前,他那寒彻入骨的语调——
宋芙湘,你不用自作多情地以为我对你还有任何留恋,我只是在施舍你!对!施舍!施舍的同时,我也一并羞辱你的父亲,讥笑满身铜臭味的他为何连自己的女儿都照顾不好?我只是想嘲笑你们宋家,你听清楚了吗?
虽然紧咬着牙关,但芙湘的身子还是不断地发抖……剑渊!他为何要一再地伤害她?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脸色惨白的芙湘,霍地转身冲了出去。
第七章
芙湘直奔纽约市立医院。
她当然知道霍剑渊任职的医院,因为全纽约——不!全美国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华裔的医学金童。
更何况,不久前,各大媒体和报章杂志,还以最大篇幅大肆报导了他以无人可及的精湛医术,完成了那个最困难的心脏手术。
不顾一直发痛的胃部,芙湘气喘吁吁地奔入医院内,问明护士后,她便直闯心脏科所属的楼层。
一出电梯,芙湘又冲向护理站问护士道:「请问霍剑渊医师在哪里?」
护士狐疑地看着她。「你是病人家属吗?找霍医师有什么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请你帮我联络他!」
护士眼底仍充满怀疑,常常有爱慕霍医师的女人直接追到医院来,因此,她以为芙湘也只是无聊的爱慕者,便冷冷地道:「我不清楚,如果你想让霍医师看诊,请直接去预约他的门诊。」
芙湘激动地吼着。「请你告诉我,我一定要马上见到他!」她无法忍受这么大的耻辱,一定要立刻见到霍剑渊,把话说清楚。
护士的脸色更加不耐烦。「小姐!这里是医院,请你不要大吼大叫!如果没别的事请你离开吧,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可是——」
芙湘的话还没说完,便看到护士突然双眼一亮地盯着她后方,她反射性地转身——果然,身穿医师白袍的霍剑渊正由一间病房内走出来,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芙湘立刻冲上去。「你为什么——」
「跟我来!」
剑渊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早在汇出钱的同时,他就知道芙湘一定会来找他,对于她的出现,他一点都不意外。
进入专属的办公室后,霍剑渊冷漠地道:「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你心底很清楚!」芙湘气愤地吼着。「霍剑渊,你到底要把我羞辱到什么地步?对!我知道我们宋家对不起你们霍家,但,你一定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我的自尊吗!就算我是宋华泰的女儿,也有权保留最后的尊严吧?你替我缴清学费是什么意思?」
霍剑渊面无表情地点起一根烟。「没什么意思,反正只要有人替你付清学费就好,你何必管钱是怎么来的!反正你们宋家的人都很爱钱不是吗?」
这下是他真正想说的话,他之所以会替芙湘缴清学费,纯粹是不忍见到她再为金钱所苦。但,他拒绝承认这一点,更不肯对芙湘解释这些。
「够了,霍剑渊!请你不要再羞辱我!」芙湘的双颊因怒气而胀得通红,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无论如何,这笔钱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筹出来还你,请你不要再介入我的生活,更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怒火冲天地吼完后,她转身便奔出去。她不要又在剑渊面前落泪,她要保留最后一点残余的自尊。
泪眼模糊地搭电梯直接到一楼,她闷着头往前冲。她不想让路人看到她脸上的泪,所以,也没有注意自己竟然正在闯红灯……
「叭叭叭——」一辆直驶而过来的汽车在撞上她之前,发出尖锐的喇叭声,芙湘吓得转过头,尚未回神,一只有力的手臂已把她整个人往后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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