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凳子,前面一个矮柜,矮柜上放着一台电视,一台录相机,床上胡乱放了些衣服,朱颜开口问道,“这又是谁叫你帮忙看的屋子?”
他也难得的不自然,走到一个柜子边拿出消炎粉和纱布来。一边说,“我自已租的。”
朱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却不敢开口问他是否真的没上学了,他抬了下巴示意朱颜过来替他敷药。察看了朱颜的脸色道,“没有,晚上帮别人看场子赚的钱。”那正是香港黑帮电影全面入侵的年代。那个电影的名字朱颜后来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刘德华演的,一个退出黑社会又被仇家杀了妻子的男人,还有那支后来红遍了大江南北的插曲,“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朱颜却再也没有忘过,朱颜看得心里酸酸的。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乍然回头,一时躲闪不及,让她看到了里面的甜蜜和绝望。
朱颜顿时明白了,她的心里浮上了一丝温柔,他拉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他专注地看着她,听了她说,“你不喜欢读书,就去学门手艺好了,等我读完大学,分配了工作,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好不好?”
他不说话,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握得那样的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说,“好。”
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只知道认识了自已的心就可以面对一切。于是他们认为他们的前途再无障碍,笑得那样的灿烂。
朱颜下午去上学的时候,首先入目的是秦湘的手肘的一片紫药水,看上去十分的狰狞。
朱颜忙问,“昨天摔得厉害么?”陈菁不动声色地推了她一下,她这才醒悟,四周看了看,一双双闪烁的敌意的眼睛。
陈菁埋怨道,“你这关心也太明显了不?这下更成了女生公敌了。”秦湘嘿嘿地但笑不语。
朱颜诧异道,“咦,什么女生公敌?关我什么事?”
陈菁怒道,“你连我都想骗?他昨天为什么摔的跤?”
朱颜耸耸肩,心下却起了警惕。终于寻了个无人的时候,把江一苇的事情告诉了陈菁。
陈菁极是兴奋,嚷了道,“我要看我要看。”
朱颜也有一点想展示展示男友的念头,思索了道,“等我弟弟考完中考吧,等他考完了我请你到我家吃饭。”
下午在阅览室,朱颜没有照例先做作业,而是早早地站在柜台前,忙了借书还书。
秦湘笑了道,“我还没残废呢,你好好地去做你的作业去。”
她对了他笑笑,轻轻地哼了歌,走路都似带了一点跳跃。秦湘冷眼看过去,她脸上闪着晶莹的光,一点点晕色。眼睛那样的亮。她作业写了不到二分钟,又抬起头来对了空气傻傻地笑。
他心下打鼓,做事时就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混到下课。二个人收拾了桌子关窗关灯关门。朱颜犹豫了道,“前天,真是不好意思。”
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样子,他静静地等着。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话,“对不起啊,我朋友也骂我太鲁莽了。”
他只觉得大铁锁轧轧的声音放得很大,令人心浮气躁。好容易才把它锁好,笑了问她,“早恋哈?男朋友哪里的?”
她微微一笑,“哪里呀,在社会上打流的。”语若嗔怪,只是她的言语里却是那样的骄傲和自豪。“管他做什么呢?反正他是我的骄傲。”
他说,“走吧,我送你回去你男朋友总不会打我吧。”她扬了眉道,“他敢?”
很快就到了朱玑中考的日子,妈妈大早起来煮了桂圆鸡蛋,朱颜郑重把自已的笔放到朱玑的铅笔盒里,但愿这支笔给他带来好运气。朱玑眼睛一亮,笑了道,“我如果考好了,你把这支笔送我啊。”
朱颜笑了答应,心却挂在另外一个考生身上。她趁了家里兵慌马乱之际,跑去江一苇住的屋子喊他起床。考完这个考试他们就要开始了他们自已的人生计划了。
江一苇神清气爽地正在洗漱,见她进来,也不管脸上还有牙膏沬,挨了她脸上贴了贴。朱颜帮他把铅笔削好、把钢笔上好墨水。捡了一块橡皮。再把准考证放进笔盒,把笔盒放进书包,对了里面叫道,“我先走了,东西都在书包里面,你好好考啊。”
他从里面伸了半边身子出来,神气地招招手。比了一个V 字。
相对无言
车子不知不觉停住了,司机粗声粗气地说,“二十五块。”她极力想看一看他的侧面,是否还和记忆里的那个一样。司机却坐得端端正正,纹风不动。
朱颜从包里拿出一张百元的钞票递了过去。还是想看看他返过头的那一刻,他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找不散。”
她如梦方醒一般,“呀,我刚好还忘了点东西,师傅,麻烦你开到和平新村吧。”
他那剑一般的眉现在肯定是竖起来的。过了半晌,他才发动了车子。
他们的旧家园早已经改成了高档住宅。朱颜一家也早已经搬离,巨型的挖掘机一铲铲下去,当年家园的一点点痕迹消失殆尽,可是人心里的痕迹呢?为什么越挖只有越深?
朱颜试探了喊了声,“一苇?”
车子似是骤然熄火。司机咕哝了一声,用力踩下油门。朱颜全身向后面甩了出去,好容易抓住防盗网的栏杆才没有摔下去。
她们隔了一张防盗网。朱颜暗恨自已为何没有坐到前座上去。就这张防盗网,隔断的是十年的缘份啊。
到了和平新村宽敞豪华的小区门口,司机停了车子,等朱颜下车。
朱颜心下冷冷地笑道,论起我的出身,便是死缠烂打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她大声地,连名带姓,理直气壮地喊了出来,“江一苇!”
前面那个人认命地叹气。听了她越发神气地一字一句地吩咐,“你把车钥匙递给我,然后下车,坐副驾上去!”
他终于回过头来,朱颜的手死命地握住不锈钢的栏杆,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暴出来了。
那样的在梦里见过一万遍的眉眼,当年的桀骜不驯已经被岁月磨平了。只有眼神,一如当年对她的宠溺无奈。
朱颜的泪已经流出来了。只是她还是努力张着眼睛,她怕,十年了,除梦里有时能聚的日子,她只怕这一闭眼,醒来时还是一个人坐在自已的床上。
他递过钥匙给她。她还是不动,喝道,“还有。”他又从身上某个袋子里掏出备用钥匙给她。他人却不动,慢慢地说,“你这样子怎么开车?还是你坐副驾吧。”
朱颜紧警惕地盯着他,缓缓地挪到门口,却以不相符的速度跳下车又迅速拉开前面的车门坐上去。
他也没有开车,二个人痴痴地互相望着。他的眼他的眉就在眼前,朱颜伸出手却犹豫了不敢碰他。
他笑了说,“傻丫头,别这样子,我在这里,你不信你咬咬自已。”自已的泪却流下来了。
朱颜拼命地摇头,“不要,每次梦里我都是把自已咬醒的。”她伸出她的手臂给他看,那样深的齿痕。一圈圈深深地映入肉里。
他心中大恸,拉开自已的袖子,同样的齿印,“你看看,这也是你咬的,你还记不记得?”
是我对不起你,我心爱的姑娘,我给了你十年的痛苦悲伤,你蜷成一团,全身抑不住地抖动,哭得这样的伤心,可你为什么哭声里还带着那样一丝满足和希望?
朱颜包里的手机嘀嘀嗒嗒地叫起来了。江一苇趁势说,“你还约了人吧?我送你过去。”
朱颜渐渐地收了哭,拿出了手机按了接听,“我不来了,我和男朋友在家。”她未待对方开口,说了这句话就断然关机。
江一苇怒道,“你疯了!我送你过去。”君隐酒店,本城第一大豪富酒店,我怎么能再次毁掉你的人生?
她随他说什么,都不再顶嘴。刚才的一阵哭似乎已经抽尽了她身上的气力,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一苇,我们回家吧。”
江一苇忍不住伸手,替她揩掉眼角的那一点残泪,终于很困难地说,“朱颜,我已经结婚了。”
她的嘴角浮起的是他熟悉的玩世不恭表情,“那就杀了她,跟我回家。”她看了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放肆地笑,“你反正又不是没杀过人。”又沉吟了说,“不然我去杀她,你不就是嫌弃我没有坐过牢吗?”那样一种咬牙切齿濒临疯狂的状态。
江一苇一掌掴了过去,朱颜的脸上顿时浮起了鲜红的五个指印来。她脸上仍然是那种恍恍惚惚的笑容,笑得江一苇不敢再做任何事,只能顺着她的话,“我们回家,你住在哪里?”
她这才有了一点生气,指着前面的房子说,“开进去吧。”
江一苇心里默默地背着方位。这一段是她最怕的小巷子。又转了个弯,这是当年的小池塘。听着她喊,“到了。”
他下了车,有些恍惚,命运不过是开个玩笑把他们连在一起,她却一定要这样固执地守候着他们共有过的这一点点时光。
她也下了车,摇摇晃晃走了进去。他只有跟上,大理石的大堂里,她的足音清脆,他的脚步稳重。一步一步,恰好踏在她步子的空隙间,一切的一切,仿佛中间的时光都没有经过,他们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走在那条不出百米的巷子里。
她住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单位,一厅一室一厨一卫,小小的客厅里一台电视机,一组沙发,一个茶几,再加角落里放了个冰箱。卧室里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闭着眼乱走都不会撞到,她硬是在这个地方留住了十年。
他站在玄关上,仰了头,用力地咽下了他的眼泪。
她自顾自地说话,“这房子老贵的价,我为了买它,连爸妈的拆迁费都从朱玑手里抢过来了。你觉得怎么样?”
在当年,在被宣判的时候,在以后的监狱生活中,他认为他是被老天爷抛弃了的那一个,他怨天尤人,心如死灰,然后,然后他拒绝了一切救赎,行尸走肉地活着,靠了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一直到现在,现在他才知道,老天爷是公平的,夺走了他的一切,却给了他一个天使,一个帮他重建了一切的天使。
“那时候我在这里说,等我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你学一门手艺,我们就结婚。那时候你已经答应我了,那么现在呢?”她轻轻地问,仍旧是那样倔强的眉眼。
他无言以答,听了她说,“你放心,我很好养的,我存了这么多年钱,唯一奢侈的一次就是买了这套房子。我能赚钱,我绝对不会拖累你。”
我的姑娘,你又何必这样坦白地把你的心剖开给我看?可知每刺在你心上的一刀,都带给了我加倍的痛苦。姑娘啊,如果有来生,来生我再全部还给你好不好?
她恍惚地笑,“我等了你二年,找了你三年,又用了七年的时间来相信你已经死了,你现在钻出来居然敢说跟别人结婚了?”她突然揪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字地吐出来,“江一苇,你已经毁了我十年了!我还有多少个十年?我这么大的年纪了,你以为还有人会要我么?”
他终于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抱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多少回的梦里,他就是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以致醒来时,双手还维持了一个合抱的手势,酸得抬不起来。她还是那样单薄的肩,薄薄的二片肩胛骨,象是一对蝴蝶的翼。他不住地吻了她的发,反复说道,“没人要你我要,我真的要。”房里只剩下她咬了牙齿的轻颤,二个人哀哀的恸哭。
他冰封的心,一点点解开。这么多年躲着藏着人间消失是为了什么?他自以为是地想脱开她身上他设下的枷锁,想让她过得更好。却不知留下的的痛苦是双倍的,浪费的时间也是双倍。十年生死两茫茫。他只给了她二年的快乐,却带给了她十年的痛苦。
还我本色
朱颜这天大早起来就开始忙碌,朱玑笑道,“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同学,搞得这样慎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新女婿上门了。”她啐了一声,想来还是以买饮料为名,跑到巷子口去等着。
陈菁到得很准时,朱颜带她先到了江一苇这边房子。那个男孩子衣着整齐地开了门,很有礼貌地对陈菁笑。第一印象里,陈菁只觉得这个男孩子很英俊,过份的英俊,英俊中很带了几分邪气。游移的飘忽的眼神,不羁的玩世不恭的神情,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陈菁试图抓住他的目光,偶一对视,竟如刀锋一般的锐利,又似是某种警告。倒吓得陈菁忙不迭地看向去倒开水的朱颜。听得朱颜抱怨,“我昨天就叫你烧开水,水呢?”江一苇马上笑起来了,站起身从柜子里取了几听饮料,“懒得烧了,买了瓶可乐,将就了喝吧。”
那才是从心底里浮现出来的笑容,一时间竟绚丽得夺目。他和朱颜站在一起,好脾气地听着朱颜的数落。朱颜也不再是班上的那个冷漠的不动声色的女生,咶咶噪噪,娇痴任性,倒象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一般,陈菁不觉莞尔。
朱颜觉察到了她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倒是江一苇侧过脸横了她一眼。朱颜啪地在他手上打了一下,嗔道,“干吗吓人?”
江一苇扬眉道,“又怎么了?”朱颜哼了一声,江一苇无奈地笑笑,这才抬头对了陈菁道,“你们中午在她家吃饭吧?晚上我们出去吃排档。”
话语里自有一股威严,不可抗拒之力。陈菁不敢和他对视,低了头诺诺地应着。
一直到出了门,陈菁才似活过来了。朱颜笑了问,“你们二个人说了什么?”
陈菁忙忙地摇头,朱颜还是笑,“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也有老鼠见猫的时候?”
陈菁这才拍了胸说,“朱颜,他身上真的有杀气。”她带了一点佩服的眼神看着她,“还是你了不起,你一点都不怕他。”
陈菁不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在朱颜的嘴里,弟弟是个幼稚的泛着傻气的还要她守了他做作业的男孩子。于是陈菁的印象里,朱玑应该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屁孩。然后她听见朱颜扯了嗓子喊“朱玑开门!”然后开了门出来的是一个比她略高一些的男孩子,很干净,头发有些自然卷,皮肤白晳,低了头腼腆地笑。五官和朱颜有些相仿。也就是说,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男孩子。
朱颜难得往家里带客人,朱玑不是不好奇的。而且这位客人还送了一支带给他好运气的笔给朱颜。他看见的是一个很卡通的女生,圆圆的脸,小小的嘴巴,圆圆的骨碌碌的眼睛。就像日本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朱玑不由地想笑,但是姐姐是那么恐怖的人,于是他很有礼貌地对了客人点头打招呼,然后低下头偷笑。
朱颜的爸爸妈妈也迎出来了。陈菁忙叫叔叔阿姨。一边变戏法一样拿了一包东西,恭恭敬敬地递给朱颜妈妈,说,“这是我爸爸出差时带回来的一点土产,要我带过来给叔叔阿姨尝尝。”
她舌烂莲花跟大人打交道打惯了,朱颜的爸爸妈妈哪里说得过她?唯唯地道了谢谢。
晚饭是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吃的。陈菁是在本市土生土长的人,却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江一苇带了她们在一片平房里左转右转,终于进了一套门口挂了厚蓝布帘子的屋子。幽暗的灯光,进门一尊硕大的关帝相,房里进出的人身上都似乎打了和江一苇一样的烙印,精瘦的身材,警惕的目光。跑堂的小伙计大概还只有十一、二岁,脸上是和年龄完成不相称的成熟油滑,对了江一苇堆出一脸的笑来,“江哥,嫂子。”然后是赤了上身,胳膊上纹了一条龙的老板拿了菜单过来了,小平头,右侧脸边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似乎和江一苇很熟,点了几个菜叫伙计们拿菜单下去,一边在桌旁坐了下来。
江一苇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不耐,这老板却打着哈哈,帮众人上了茶。终于带了一点关切和担忧,笑了问,“一苇,听说你要转行?”
江一苇不卑不亢地打招呼,“七哥。”却不回答他的话。
陈菁只觉得胸口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朱颜却不作声,喝干了杯中的茶,中指轻叩着桌面。
这七哥这才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