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三皇兄,每次拉弦,都拉到同样的位置方才放开,而且瞄准良久,才射出一箭。可见其心思细腻,为人谨慎,极少行差踏错。”
“不错,三皇兄向来步步小心,从来不敢得罪了大皇兄,大凡有事,他总是落人几步,绝不出风头。父皇每有问诘,他都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顾楼兰微微一笑,场下司徒元平即将射完最后一枝箭,她便凑到下席苏毓耳旁,嘀咕了一阵。苏毓看她一眼,含笑点头,待得众人目光从司徒元平身上转移过来时,她长声而起,来到场中,向皇帝拱了拱手。
“父皇,汉王殿下方才直嚷嚷‘一人表演,无甚意思’,便撺掇着儿臣向父皇请命。”她顿了顿,朗声道:“儿臣请求与殿下一同下场,为父皇与诸公助兴。”
“什么?!”
“汉王妃竟要亲自下场?!”
“听说汉王妃的武艺已尽得唐国公真传。”
“将门虎女,果真非同凡响。”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朕听闻毓儿武艺超群,却始终无缘得见,今日你既提了出来,朕又岂忍败了你们的兴致?朕准便是。”
“多谢父皇,”苏毓又朝皇帝拱了拱手,这才向还未搞清状况的司徒文章使了个眼色。
司徒文章总算反应过来,不及细想,便到兵器架上取了两柄长刀,丢给苏毓一柄。苏毓随手挥舞,沙地上顿时起了一阵不寻常的旋风,肃杀之意立生。
司徒文章喉结上下动了一阵,小声道:“夫人,手下留情啊。”
苏毓微微一笑:“直管攻过来便是。”
司徒文章用力点了点头,长刀撩起,带着万钧力道,斜斜劈下,正是苏家刀法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起手式。
苏毓挽了个繁复而华丽的刀花,堪堪架住司徒文章的长刀,随即一借力,在空中三个连翻,落在地上。
“好!”四周响起连片的叫好声。
司徒文章面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随即咬了咬牙,挥刀又攻了上去。但见场中刀影翻飞,衣袂翩跹,两人激烈的缠斗时不时让众人爆发出如山喝彩声。司徒景明亦看得如痴如醉。
“刀法如何?”顾楼兰笑问道。
“当然好!”司徒景明毫不犹豫地道:“想不到五弟的刀法进步得如此之快。”
“那,是苏姐姐的刀法好,还是你五弟的刀法好?”
“当然是——咦?”司徒景明皱起了眉,又看了一会儿,奇道:“五弟来来去去便是那几招,弟妹华丽的招式似乎是故意向他招呼过去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让人觉得……”觉得两人旗鼓相当,场上打斗激烈呢?
“现在你明白了吧?”顾楼兰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爱妃果然聪明!”司徒景明兴奋地道。
司徒文章越打越觉得不对劲,平日里自家夫人向来招事简练,随手几刀便能让他捉襟见肘,今日为何化简为繁,白费了这许多工夫?
看看,这直劈的一刀明明抬刀便能接住,她偏偏一个旋身又弄得四周尘土飞扬,这才将他这一招接下,这不是浪费力气么?
还有,平日里他拼了命也不过能与苏毓斗个五十来招,如今这都一百多招了,他感觉还是游刃有余,苏毓的额上却已见了汗。
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恍神,苏毓华丽的刀式已袭到了面门,他一个激灵,勾住她的刀萼用力一绞,苏毓的刀顿时脱手飞了出去,同时他也拿捏不住,两柄刀一前一后,远远飞出,插进了沙土里。
“好刀法!”
四周静了一静,皇帝首先叫起好来,接着便是一片赞叹与附和之声。
“五郎的功夫是愈发地好了,毓儿实在是功不可没。来人、来人!给汉王和汉王妃赐酒!”皇帝连声招呼。
当下便有人送过两樽美酒,苏毓称谢之后,笑吟吟地一饮而尽,这才道:“是父皇平日里教导有方,殿下练武刻苦罢了,儿臣万不敢居功。”
“毓儿实在太过谦虚了,”皇帝看着英姿飒爽的儿媳妇,龙颜大悦:“有功便要赏,朕回头命人打一口上好的长刀送过去,犒劳不辞辛苦为朕管教儿子的王妃,哈哈哈哈。”
“多谢父皇。”苏毓与司徒文章行过礼后,回到席上,与顾楼兰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四郎,如今尚未下场的便只剩你了,”皇帝心情大好,也就暂时忘了几日前某人的“杰作”了:“今日你要演示什么?”
司徒景明起身行礼后,才道:“先前有五弟夫妇珠玉在前,儿臣不才,也想与王妃一同下场,演示一番。”
先前已开此例,皇帝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两人便并肩走向校场中央。
皇帝见两人不拿兵器,不由得奇道:“四郎,你二人要用何种兵刃?”
“回父皇,儿臣与王妃不用兵刃,想为父皇与诸公演示一套拳法。”
“哦?”皇帝狐疑地摸了摸胡须:“那便开始罢。”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分开三步,顾楼兰摆了摆手,道:“请。”此时恰好一阵风过,吹起她的衣摆,飘飘如神仙中人,再加上一身男装,俊俏潇洒,也不知将在场多少闺秀的心偷偷摘了去。
司徒景明神情肃然,一手握拳,与胸口平齐,一手成掌平摊向上,慢慢抬了起来。
顾楼兰微微一笑,脚下踏着逍遥游的步法,迅如闪电,转眼间来到了司徒景明面前,横掌平切,正切中她翻起的手掌。司徒景明微退半步,错步成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借势一推,竟将顾楼兰抛了出去。
好吧……虽然这一推顾楼兰借力的成分比较多,但从众人的表情看,这一着还是效果明显的。
司徒景明一本正经地跨出一步,左手上撩,右手下压,划了个圈后,平平向顾落兰推了过去。
太极拳?
顾楼兰啼笑皆非,脚步一错,人影乍分乍合,已到了司徒景明身后,挥手便是流云掌中的一式。一时间沙场上狂风骤起,沙尘乱舞。却见司徒景明不慌不忙地转身,手掌温柔地一拂,恰恰架住了顾楼兰看似迅猛的一掌,顾楼兰身子一颤,向后连退两步。
司徒景明屈指成勾,横向一划,端的是有抽刀断水之气魄。却听得他忽然高声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手掌连挥,一个旋身,加了个利落的扫堂腿:“银鞍照白马,”直击一拳:“飒沓如流星。”一个华丽的回旋踢。
顾楼兰一边身手华丽地接着司徒景明平平无奇的招式,一边哭笑不得——这家伙,也太能装了!
“十步杀一人,”某人装得愈发地起劲了:“千里不留行——”呼呼连上三拳,顾楼兰配合地仰身下腰,避过这甚无劲道的拳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接下一句是什么来着?”顾楼兰听到她喃喃地道。
她摇了摇头,步法绚丽地来到她身旁,在她腰上一推,低声道:“跳过去。”
司徒景明连退几步,一个激灵,继续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记螳螂拳之后,终于夹了一招形意拳,让顾王妃欣慰得泪流满面。
“眼花耳热后,邯郸先震惊。”双掌平推,阴险地直取顾楼兰胸脯。
“背错了!”顾楼兰扣住她的手腕,助她华丽地一个空翻,来到自己身后。
司徒景明果然抓住机会,抬腿直扫:“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顾楼兰足尖点地,飘开五六步远,突然喊道:“流云奔壑!”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司徒景明想也不想,旋身挥掌,直击过去。顾楼兰抬手相迎,两下力道撞在一起,四周突然起了一阵气劲,将沙土纷纷炸飞开去。
当沙尘终于沉积下来时,就见两人保持着双掌相接的姿势,深情对望着。过了一会儿,顾楼兰嘤咛一声,软软倒下,正被司徒景明接在怀中,嘴角还夸张地淌出一丝鲜血。
“这……”皇帝吓了一跳:“四郎,你太胡闹了,演示武功,怎能将你的王妃打伤了?!”
“父皇恕罪,儿臣取胜心切,一时收不住手,就……”司徒景明低垂下头,一副追悔莫及的痛苦模样。
“罢了罢了,快将兰儿带回去!来人,快传太医!”
皇帝的话引起一片慌乱,司徒景明的视线与顾楼兰交汇,嘴角同时浮起胜利的微笑。
总算是过关了!
49
49、有备无患 。。。
武课过后,司徒景明两兄弟明显野疯了,整个秋猎大典期间,俩兄弟四处游荡,时而策马在山野狂奔,时而拿着弓箭进山骚扰野兽。两位王妃管不住他们,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这日黄昏,司徒文章兴致勃勃地烧烤打来的猎物时,司徒景明正趴在顾楼兰腿上呼呼大睡。
“四哥从前精神好得很,不到子时是绝不会打瞌睡的。”司徒文章一面在篝火上翻动野鸡,一面道。
顾楼兰轻轻抚摩着司徒景明的黑发,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腿上之人:“自从父皇寿诞后,他便渴睡了许多,常常玩闹时便嚷嚷着困,早上更是怎么都叫不醒。”她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真是不折不扣的懒鬼!”
“嫂子对四哥真好,”司徒文章不无羡慕地道:“夫人每日寅时便拉我起身练刀,若是迟了一时半刻,便要多罚几个时辰的。”
顾楼兰轻笑道:“苏姐姐也是为了你好。听说你从小便立志要做一个骁勇善战的猛将?”
提到这个,司徒文章立时眉飞色舞:“我从小便讨厌那些之乎者也的,还是上阵杀敌来得痛快。只可惜……”他扬起的眉慢慢落了下来:“莫说我堂堂亲王没有机会上战场,就算有这个惯例,也轮不到我。”
顾楼兰眼中异彩连转:“若是将来,有机会让你带兵呢?”
司徒文章诧异地看她一眼:“嫂子为何这样说?”
“你莫管为什么,”顾楼兰道:“若是你能拥有一支军队,你是否有自信能指挥好它?”
司徒文章犹豫片刻,正色道:“有。虽然我兵法还不是很纯熟,但我已努力在学。假以时日,我定能带好一支军队,做一个合格的统帅。”
“我相信你,”顾楼兰微笑道:“所以接下来的几年,请好生研读兵书、修习武艺,熟悉如何领兵杀敌,如何攻城掠地……尤其是攻城。你可以拿一座城池来作假想敌,比如……长安。”
司徒文章雄躯一震,眼中精光爆涨,望定了顾楼兰。
顾楼兰仿佛没有感受到他锋锐的目光,仍是若无其事地笑着。
良久,司徒文章缓缓点头:“我明白了,请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这时,苏毓方练完了刀,大汗淋漓地走回来,笑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呢?有说有笑的。”
“我方才在问五弟,苏姐姐平日里都教了他些什么?”顾楼兰笑道。
“无非是刀法与家传兵法,”苏毓在顾楼兰身旁坐下,司徒文章赶紧从怀里掏出锦帕,递了过去:“殿下学了三年,至今苏家刀法不过学到第四式,兵法亦只读了三卷。”她摇了摇头。
顾楼兰暗自摇头,心道这王妃不喜带女儿家的东西,倒是王爷随身带着锦帕——这叫什么事儿?
“苏姐姐何必担心,五弟在这些东西上颇有天赋,此时年纪尚小,学起来自是领悟不足。待得年纪长了,进益必是一日千里,只怕到时,苏姐姐便教无可教了。”
苏毓含笑看了司徒文章一眼:“希望如此罢。”
“所谓术业有专攻,若让我家那位去学这些,还不知会整出什么事来。”
苏毓笑吟吟地道:“蜀王殿下擅长丹青,这便极是难得。”
顾楼兰面上一热,轻啐一口:“这家伙,除了画春宫图,还会什么!”
“四哥那日的春宫画得真好!”司徒文章忽然插口道:“想必没少琢磨我送他的——”
“你送他的?”苏毓似笑非笑。
“不、不……没、没什么。”司徒文章顿时蔫了,乖乖转过头,专心烤野味去了。
“苏姐姐,你近来身子如何?”
“听了兰儿的建议,休养了一阵,果然好多了。”
“那就好。”
在两人的莺声脆语中,司徒景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秋猎大典结束这天,照例举行了骑射大赛。大概是因为大赛上众人表现出色,令得龙心大悦。皇帝一高兴,便又将诸皇子拉了出来,令他们也在众人面前射上一轮。
校场上一字排开了五个箭靶,各在百步之外。五位皇子人手一柄强弓,十枝金漆箭,箭头上刻着壹到伍的序数,以示区别。
司徒景明一拉弓弦,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这、这到底是几石的弓啊?为什么她连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还是无法拉满?
眼见其他四人都已自信满满地开始试弓,尤其是司徒文章,将弓满拉几下,还一副不满的样子,仿佛这弓拉着太轻松似的。
如果可以,她真想偷偷将弓换掉,免得到时候拉不满弓射不出箭,徒遭他人笑话。
那边太子司徒承基已准备就绪,正瞥见司徒景明的尴尬样子,不免要落井下石一番。
“四弟这是怎么了?”司徒承基微笑道:“莫不是嫌弓不够强?哦,是了,四弟‘武艺’高强,连王妃都打伤了,这弓于你而言,自是太过轻松了。”
司徒绍麟闻言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司徒元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兀自摆弄着弓,在测试弓弦的韧劲;司徒文章则很是不善地瞪着司徒承基,似乎有将弓整个丢到他脸上的冲动。
“小弟那点本事,哪里入得了大皇兄法眼。”司徒景明淡淡地道:“只是前日打猎时扭了手腕,此刻有些不适罢了。”
“原来四弟扭了手腕,怎地不告诉为兄?”司徒承基一脸“关切”地道:“不若为兄替你禀明父皇,让四弟你提前退场,免得伤上加伤罢?”
“前儿已让太医诊断过了,并无大碍,”司徒景明眼观鼻,鼻观心,漠然道:“不劳大皇兄费心了。”
“为兄只是担心你待会儿射不中靶子,”司徒承基微笑道:“射不中靶也便罢了,若是连箭都射不出……”
“太子老大,我四哥射不射得出箭,与你何干?”司徒文章冲他直瞪眼:“你少在那里假惺惺地充好人,狼狈为奸,哼!”
“是狼心狗肺,”司徒绍麟淡淡地道:“老五,我早劝你该多读点书了。”
“二哥教训得是,”司徒文章咧嘴一笑,威胁地向司徒承基露出小虎牙:“是狼心狗肺!”
被两人挤兑,司徒承基也不生气,只是含笑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司徒景明捕捉到他眼眸深处的冷意,心中蓦地一寒,抓弓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陡然回忆起七岁时与司徒承基比赛射箭的事情来。
那时司徒绍麟与司徒元平都已之国,司徒文章年纪尚小。一日司徒承基似乎闲来无事,便命她与他练箭。那个时候,她无论读书习武,都十分认真,虽然只有七岁,但箭已射得相当精准。几轮下来,她射中红心的箭竟比十几岁的司徒承基还多了几枝。在一旁观战的皇帝随口夸赞了几句,当时司徒承基也是这样笑着的,结果半月之后,她便“失足”从高台上栽下来,摔断了手。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放弃了读书与习武,开始表现出放浪形骸的一面。
如今见他再次露出这样的笑容,她心中如何能不惊?
心中惊疑不定时,诸皇子已开始射箭。
但见司徒承基气定神闲,一箭一箭,均是正中靶心,得来一片喝彩之声,可见他的箭法比之当年,要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