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他说:“你们先去,我和鸵鸵明天来加入你们,今天我要带她去看医生!”
徐业伟瞪着鸵鸵,笑着:“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生病!假若你和我一样,又上山,又下海,包你会结後实实, 长命百岁!好了!”他掉头向大家,呼叱着:“要去的就快去吧,难得我小爷肯为大家举行 惜别晚会,不去的别后悔!”“是啊!”丁香笑着接口。“我们还要生营火呢!”
“那么,”徐业平笑着对韩青作了个鬼脸。“你们明天一定要赶来,我们先去了!” “好!”韩青同意。“走啊!鬃鬃鬃鬃鬃!”徐业伟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跑,丁香像个小影 子般跟着他。他们冲出了门,徐业伟还在高声唱着:“欢乐年华,一刻不停留,时光匆匆,啊呀蜒蜒蜒蜒,要把握!”徐业伟每次的出现,都像阵狂飙,等他们全体走了,韩青才透出口气来。拉 着鸵鸵,他央求她去看医生,她直播头,他就用双手捧定了她的头,重重的吻她,她挣扎开 去,嚷着:“你就是这样,传染了有什么好?”
“我就是安心要传染,”他正色说,这是他们间经常发生的事,他总要重复他的歪理 由。“希望你身上的细菌能移到我身上来,那么,你原有九分病,我分担一半,你就只有四 分半的病了!”“唉!”鸵鸵叹着气。“韩青!”她的眼圈又红了。“没认识你以前,我虽 然交了好多男朋友,可是,只有你让我了解什么叫爱情。”“如果你真了解了,就为我去看 看医生吧!”他继续央求。“吃点药,明天好了,我们才能好好的玩,是不是?你答应过 我,要为我爱惜你自己,假若你这么任性,我去服兵役的时候,怎么能放得下心?”“好好 好,我去###!”她屈服了。叹着气。“你以前说,我像你的母亲、姐妹、爱人、妻子、 女儿……其实,正相反,你才像我的父亲、兄弟、朋友、爱人、丈夫……及一切!”
他屏息三秒钟,为了她这句话,然后,他又重重的吻了她。终于,她去看了医生,只是 感冒,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他喂她吃了药,就强迫她卧床休息。感冒药里总混合着镇定剂, 她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又和往常一样,搬张椅子坐在床前,痴痴的看着她的睡 相,看着她低阖的睫毛,看着她小巧的鼻子,看着她微向上弯的嘴角……他的爱人、朋友、 姐妹、妻子。唔,这是他的妻子!不论是否缺一道法律程序,她已是他的妻子!奇怪,为什 么有句俗话说:太太是人家的好!他就觉得,一千千,一万万个觉得:太太是自己的好!
晚上七点多钟,鸵鸵还没睡醒,房东太太忽然来敲门,说有金山来的长途电话,他冲下 楼去接电话,心里一点什么预感都没有,只以为是徐业平他们不甘寂寞,要他提前去参加 “营火”会。拿起电话,他听到的是方克梅的声音,哭泣着,一连串的说:“韩青,徐业伟 淹死了!你快来,业平和丁香都快发疯了!你快来,徐业伟淹死了!”
“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业伟?那又会疯又会笑又会闹,又健康,又擅 长游泳的孩子?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有生命力的孩子?不不,这是个玩笑,这一定是 个玩笑!徐业伟那么疯,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这一定是个玩笑!“韩青,是真的!”方克 梅泣不成声。“他下午游出去,就没游回来,大家一直找,一直找……救生员和救生艇都出 动了,是真的!他们找到了他……刚才找到,已经……乙乙乙乙乙经死了!真的……真 的……”
抛下电话,他一回头,发现鸵鸵直挺挺的站在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鸵鸵问。
“我要赶到金山去!”他喊着,声音粗哑:“他们说,徐业伟淹死了!”鸵鸵脸色惨 白。“我跟你一起去!”她喊。
“你不要去!”他往三楼下冲。“你去躺着!”
“我要去!”鸵鸵坚决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们在八点钟左右赶到了金山。海边都是人,警员、救生人员、安全人员,以及徐业伟 的父母、弟妹……全来了。徐业平一看到韩青,就死命的抓着他,摇撼着他的身子,声嘶力 竭的喊:“你相信吗?你相信吗?这事会发生在小伟身上,你相信吗?他的活力是用不完 的,他的生命力比什么都强,他才只有十九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为什么?为什 么?为什么?韩青,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韩青无言以答。站在那海风扑面的沙滩上,他看到徐家两老哭成一团,看到那已被遮盖 住的遗体;尤其,他看到那面手鼓,丁香正傻傻的、痴痴的紧抱着那手鼓……他什么都忍不 住了,他痛哭起来了,跌坐在沙滩上,他用手捧住头,大哭特哭,泪如泉涌。鸵鸵用双手抱 紧了他的头,她也哭着,却没有像他那样沉痛得忘形,她还试图要唤醒他:“韩青,别这样。韩青,你该去安慰他们的,你自己怎么反而哭成这样呢?”她抽抽鼻 子,用手臂抹眼泪:“韩青,你不是说过,生命的来与去,都是自然的……”
“不自然!膊膊膊膊膊自然!”他激烈的大喊:“如果老得像太师母,是应该去的。可 是,小伟的生命还在最强盛最美好的时候,他怎么可以去?他怎么可以去?”他仰头大叫: “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上帝无言,海风无语。海浪扑打着岩石,发出一连串澎湃的音响:砰砰,砰砰!犹如徐 业伟还在敲击着手鼓的声音。手鼓!他回头看,丁香孤独的、不受人注意的坐在沙滩上,怀 里紧紧抱着那面手鼓,身上还穿着件游泳衣。他站起身来了,踉跄的走到丁香身边去。“丁 香!”他哑着喉咙喊:“丁香!”
丁香像从沉睡中醒来,她抬起头,脸色白得像月光,眼睛黑幽幽的如两泓不见底的深 潭。她居然没有哭,她脸上一点儿泪痕都没有,一丝丝都没有。
“他说他前辈子是一条鱼,”丁香细声细气的说:“结果,他去了。海,把他收回去 了。”
“丁香!”他沉痛的握着那小小的肩,用力的唤着:“哭吧!丁香,哭吧!”“不 不!”丁香轻轻的摇摇头,还像在做梦一样。“他从来不喜欢看到我哭,他会骂我!我不 哭,我不哭,他总是要我笑嘻嘻的,他说,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爱笑!”她居然卷起嘴 角,微微笑起来。“丁香!”他摇她,用力摇她。“你哭,你必须哭!你放声哭吧,丁 香!”他试图从她怀中取去那手鼓。
丁香立刻用全身力量压在那鼓上。
“不行!他交给我保管的!”她说。“如果我弄丢了,他会生很大很大的气!”哦!丁 香!小小的丁香!韩青茫然的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绝对不能帮她承受任何属于她的悲痛,他 只能无助的望着她。鸵鸵走来,用双臂紧紧挽住韩青。
“怎么会呢?”鸵鸵小声的啜泣着。“怎么会有这些事呢?我不懂。我以后,什么都不 敢说我懂得了。”
他紧紧的挽住鸵鸵,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存在”的价值是如此重要。再也不要去 谈“禅”了,存在绝对不等于“不存在”!砰砰砰!海浪仍然一个劲儿的击着鼓,砰砰砰!
“听!”丁香忽然说。他和鸵鸵低头去看丁香。
丁香满脸绽放着光彩。“他在唱歌呢!”她微笑着说:“他在唱:匆匆,太匆匆!听见 吗?匆匆,太匆匆!”鸵鸵把面颊埋进了韩青的怀里。
三天后,他们葬了徐业伟。丁香进了精神疗养院。从此,韩青没有再见过丁香。
匆匆,太匆匆 16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个月。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以每月 来计算相识的日子,也以每月的二十四日为纪念日,小小庆祝,并且彼此祝福。
这个月的二十四日并不很好过,徐业伟的事件还深深影响着他们,那悲哀的气氛一直紧 压在两人心头。而且,韩青必须回屏东去了,因为,召集令随时可能下来,他一定要回家等 兵役通知。等接到通知后,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时间来台北,还是要直接去服役,所以,离 愁别绪,千匝万匝的箍在两人身上,心上,思想中,意识中,摆脱不开,挥之不去。
这天,他们在小风帆吃晚餐,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想把空气放轻松一点,只是,都做不 到。饭后,回到小屋里,面面相对,就更是离愁千斛了。韩青注视着她,千言万语,全不知 从何说起,只觉得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心。即使两心相许,未来是不是都能如愿呢?吴天威 对他说过几句很重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吗?我不想在服兵役的时候去受那种相思之苦!而且,我 告诉你,服兵役的时候最容易失去女朋友,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忍耐寂寞,能抗拒诱惑。韩 青,”他还特别加重语气。“尤其是你那位袁嘉珮,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她,她还要偶尔 动摇一下,等你走了,更不可靠了。袁嘉珮,”他摇摇头:“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 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吴天威, 在同学中,他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很少发表什么大意见。但是,这几句话说得却颇有道理。
当这离别前夕,他注视着鸵鸵时,吴天威的话就在他脑海里翻腾又翻腾。鸵鸵望着他, 双眸盈盈然如秋水,面颊被酒染红了,那么可爱的嫣红着,嘴唇的弧度一向是他最喜爱的, 连那用手指绕头发的小动作……唉,一颦一笑一蹙眉,都是“动人心处”!前人的词句里有 “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另有,动人心处!”实在是写得太好了。唉!他心里叹着气,或者, 他真该去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女孩!免得如此牵肠挂肚,难舍难分。“鸵鸵,我真不放心你, 真不放心!”
“别这样,”她咬咬嘴唇。“我会很乖。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七月一日起,我就去爸爸 公司里上班,去管一些外销翻译打字之类的工作。你走了,我的白天会变得太漫长了,只好 用工作去填满它!”鸵鸵的父亲,从军中退役后,开了一家玩具公司,一直做得非常好,最 近,已大量接受国外的订单了。女儿去父亲的公司上班,应该是最没问题的。可是,韩青还 是一百二十万个不放心,膊膊膊膊膊放心。
“你爸爸公司里,有多少男职员?”他忧心忡忡的问,一本正经的。“哦,韩青!”她 愕然的说:“你还不相信我?你以为我见到任何男人都会喜欢吗?”
“我不是怕你喜欢别人,我是怕别人太喜欢你!”他叹着气说。“别人喜欢我,应该是 你的骄傲才对。”她说:“只要我心里只容你一个。”“你是吗?”“当然是!”“永远 吗?”“永远。”“不变吗?”“不变。”“不受诱惑吗?不被迷惑吗?倘若你被迷惑 了……”
她的头低垂了下去,膊说话了,生气了。
“唉唉!”他叹气。“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不该不信任你!但是,我就这样烦 恼,我真不知道,假若我失去你,我怎么活!”他握起她的手。“不要生气,请你不要生 气,求你不要生气……”她抬起头来,眼中泪汪汪的了。
“是不是也要我切开手指,写封血书给你呢?”
“不要!千万不要!”他燃起一支烟,猛抽着,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了。 “你知道,”他忽炔说:“我一直对于一件事,非常不解。”
“什么事?”“你的家庭。”他喷出一口烟雾,注视着烟雾后面,她那张在朦胧中更显 得娟秀的面庞。“我常常想,我早就该在你家庭中露面了。你看,我们相交相识相知相爱已 长达二十个月,你父母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
“你怕不被我父母接受吗?”她沉吟了,深思着,终于长叹了一声。“韩青,你愿意忍 耐吗?我爸爸是个好父亲,但他的教养,他的高贵,使他不见得能了解我和你这段感情。何 况,他的事业好忙,我真不忍心再用我的事情来烦他。我妈——你也知道,她是个典型的贤 妻良母,善良有余,了解力却不够深,她不是个很能和儿女沟通的母亲。我怕他们知道我俩 的事以后,反而变成我俩间的阻碍。韩青,你将来只要娶我,不必娶我整个家庭的!”
男人是多容易满足啊!仅仅这一句话,他就浑身都轻飘飘了。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 痛。
“这是诺言吗?”他问。
“这是。”她肯定的。“我将来要嫁给你,而且,我要做个最好最好的妻子,如果我曾 做过些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让我将来补偿你,我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羡慕你,嫉妒你,因 为你有这么好的太太。”他停住呼吸,对她急急的说:“快拿氧气筒来,我不能呼吸了!”
她想笑,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她用手掠掠头发,悄悄挥去了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哎!”她振作了一下,挺直背脊,笑起来。“我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傻气?你不过是去 服兵役,又不是要到非洲去,服役时还有休假,只要你休假,通知我,我马上去见你!不管 你的基地在台南台中花莲或是月球上!”
“我怎么通知你呢?你又不许我直接写信到你家。”
“写限时专送,寄给方克梅,小方会马上通知我的!如果可以打电话,打给小方,假若 你的基地能通电话,我也会打给你!”“我们一定要经过小方吗?我现在去拜访你父母不行 吗?”
“如果你要把事情弄糟,尽管去!”
“恋爱是件不能见人的事吗?”他有些不平。“在我家里,我们两个那张合照,一直挂 在我房间里,你应该跟我回屏东去看看!”“哎,别提那张照片了,我照得那么丑,你也把 它挂出来!你一定要向你父母声明一下,我本人比照片漂亮!”
“我父母对照片已经够满意了。不过,你愿意本人去亮相一下,就更好了!这样,明天 跟我回屏东吧!怎么样?”他忽炔兴奋起来。“就这么做!你告诉你妈,去参加夏令营什么 的。跟我去屏东吧!跟我去吧!”
“别胡闹了!”她说:“我才不去呢!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候才到呢?”
“等你服完兵役。你看,上帝帮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下学期大四,夜校读五年, 等你退役,我也毕业了。那天吴天威还对我说Just make!”
是吗?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韩青想到“上帝”,就禁不住联想起徐业伟,想起自 己在沙滩上仰天狂叫的那夜。不不!今晚不能想那件事,决不能!他摔了摔头,摔掉那份椎 心的痛楚。摔不掉的,是对上帝的怀疑。唉!上帝,不管你多忙,不管你把人生安排得多么 乱七八糟,请照顾我的鸵鸵吧!这只是个小小的请求啊!照顾她不要生病,不要生气,不要 变心……变心,噢!他猛烈摇头,为什么一定要想起变心两个字呢?“你怎么回事?”她希 奇的看着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摔头……嘴里叽哩咕噜的念经,我看你神 经有点问题了,是不是?”“是!”他叹气,揽紧她,用全身的力量去吻她。“我已经疯 了!为你疯了!我真的为你疯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会为一个女孩疯成这样子!简直不可救 药!”他更重更重的吻她。“鸵鸵!你只是个小鸵鸵,怎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怎么会 呢?”这种爱的语言会让人醉,这种爱的接触会让人疯。于是,在这离别前夕,他们缱绻又 缱绻,直到深夜,直到夜阑。然后,他必须送她回家了。她去洗手间梳洗,好半天才出来, 他看她,总觉得她在离别前夕,表现得比他坚强,可是,她从洗手间出来时,眼睛却是肿肿 的。
把她送了回去,再坐计程车回来。小屋子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