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和节奏单位的一致性。
在这一类的情况下,词谱是先有句型,后有平仄规则的。例如 《沁园春》末两句,在陆游词中是‘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这个句型就是一个一字豆加两个四字句,然后规定这两句的节奏是‘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又如《沁园春》后阕第二句,在陆游词中 是‘又岂料而今余此身‘,这个句型是上三下五,然后规定它的节奏 是‘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在这里,语法结构对词的节奏是起决 定作用的。
第二节 诗词的语法特点
由于文体的不同,诗词的语法和散文的语法不是完全一样的。律 诗为字数及平仄规则所制约,要求在语法上比较自由;词既以律句为 主,它的语法也和律诗差不多。这种语法上的自由,不但不妨碍读者 的了解,而且有时候还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艺术效果。 关于诗词的语法特点,这里也不必详细讨论,只拣重要的几点谈 一谈。
(一)不完全句
本来,散文中也有一些不完全的句子,但那是个别情况。 在诗词中,不完全句则是经常出现的。诗词是最精炼的语言,要在短短的几 十个字中,表现出尺幅千里的画面,所以有许多句子的结构就非压缩 不可。所谓不完全句,一般指没有谓语,或谓语不全的句子。最明显 的不完全句是所谓名词句。一个名词性的词组,就算一句话。例如杜 甫的《春日忆李白》中两联: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若依散文的语法看,这四句话是不完整的,但是诗人的意思已经 完全表达出来了。李白的诗,清新得像庾信的诗一样,俊逸得像鲍照 的诗一样。当时杜甫在渭北(长安),李白在江东,杜甫看见了暮云 春树,触景生情,就引起了甜蜜的友谊的回忆来,这个意思不是很清 楚吗?假如增加一些字,反而令人感到是多余的了。 崔颢《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里 有四层意思:‘晴川历历‘是一个句子,‘芳草萋萋‘是一个句子, ‘汉阳树‘与‘鹦鹉洲‘则不成为句子。但是,汉阳树和晴川的关系, 芳草和鹦鹉洲的关系,却是表达出来了。因为晴川历历,所以汉阳树 更看得清楚了;因为芳草萋萋,所以鹦鹉洲更加美丽了。 杜甫《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里也有四层意 思:‘云鬟湿‘是一个句子形式,‘玉臂寒‘是一个句子形式,‘香 雾‘和‘清辉‘则不成为句子形式。但是,香雾和云鬟的关系,清辉 和玉臂的关系,却是很清楚了。杜甫怀念妻子,想象她在鄜州独自一 个人观看中秋的明月,在乱离中怀念丈夫,深夜还不睡觉,云鬟为露 水所侵,已经湿了,有似香雾;玉臂为明月的清辉所照,越来越感到 寒冷了。
有时候,表面上好像有主语,有动词,有宾语,其实仍是不完全句。如苏轼《新城道中》:‘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这不是两个意思,而是四个意思。‘云‘并不是‘披‘的主语,‘日‘也不是‘挂‘的主语。 岭上积聚了晴云,好像披上了絮帽;树头初升起了太阳,好像挂上了铜钲。 毛主席所写的《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月‘并不是‘叫‘的宾语。 西风、雁、霜晨月,这是三层意思,这三件事形成了浓重的气氛。长空雁叫, 是在霜晨月的景况下叫的。
有时候,副词不一定要像在散文中那样修饰动词。 例如毛主席《沁园春。长沙》里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 方遒。‘‘恰‘字是副词,后面没有紧跟着动词。 又如《菩萨蛮》(大柏地)里说:‘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复‘字是副词,也没有修饰动词。应当指出,所谓不完全句,只是从语法上去分析的。我们不能认 为诗人们有意识地造成不完全句。诗的语言本来就像一幅幅的画面, 很难机械地从语法结构上去理解它。这里只想强调一点,就是诗的语 言要比散文的语言精炼得多。
(二)语序的变换
在诗词中,为了适应声律的要求,在不损害原意的原则下,诗人 们可以对语序作适当的变换。 现在举出毛主席诗词中的几个例子来讨论。
七律《送瘟神》第二首:‘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第二句的意思是中国(神州)六亿人民都是尧舜。依平仄规则是‘仄 仄平平仄仄平‘,所以‘六亿‘放在第一二两字,‘神州‘放在第三 四两字,‘尧舜‘说成‘舜尧‘。‘尧‘字放在句末,还有押韵的原 因。 《浣溪沙。1950年国庆观剧》后阕第一句‘一唱雄鸡天下白‘, 是‘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意思。依平仄规则是‘仄仄平平平仄仄‘, 所以‘一唱‘放在第一二两字,‘雄鸡‘放在第三四两字。
《西江月。井冈山》后阕第一二两句:‘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 志成城。‘‘壁垒森严‘和‘众志成城‘都是成语,但是,由于第一句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所以‘森严‘放在第三四两字,‘壁垒‘放在第五六两字。
《浪淘沙。北戴河》最后两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曹操《观沧海》原诗的句子是:‘锓缦羯椴ㄓ科稹?依《浪淘 沙》的规则,这两句的平仄应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所以‘萧瑟‘放在第一二两字,‘秋风‘放在第三四两字。
语序的变换,有时也不能单纯了解为适应声律的要求。它还有积 极的意义,那就是增加诗味,使句子成为诗的语言。杜甫《秋兴》 (第八首)‘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皇枝‘,有人认为就是 ‘鹦鹉啄余香稻粒,凤皇栖老碧梧枝‘。那是不对的。‘香稻‘、‘碧梧‘放在前面,表示诗人所咏的是香稻和碧梧,如果把‘鹦鹉‘‘凤皇‘挪到前面去,诗人所咏的对象就变为鹦鹉与凤皇,不合秋兴 的题目了。又如杜甫《曲江》(第一首)‘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 多酒入唇‘,上句‘经眼‘二字好像是多余的,下句‘伤多‘(感伤 很多)似应放在‘莫厌‘的前面,如果真按这样去修改,即使平仄不 失调,也是诗味索然的。这些地方,如果按照散文的语法来要求,那 就是不懂诗词的艺术了。
(三)对仗上的语法问题
诗词的对仗,出句和对句常常的同一句型的。例如: 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主语是名词前面加上动词定语,动词是单音词,宾语是名词前面加上专名定语。毛主席《送瘟神》:‘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主 语是颜色修饰的名词,‘随心‘、‘着意‘这两个动宾结构用作状语, 用它们来修饰动词‘翻‘和‘化‘,动词后面有补语‘作浪‘和‘为 桥‘。
语法结构相同的句子(即同句型的句子)相为对仗,这是正格。 但是我们同时应该注意到:诗词的对仗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只要求 字面相对,而不要求句型相同。例如: 杜甫《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三分国‘是‘盖‘的直接宾语,‘八阵图‘却不是‘成‘的直接宾语。韩愈《精卫填海》:‘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细‘字是 修饰语后置,‘山石细‘等于‘细山石‘;对句则是一个递系句: ‘心里希望海波变为平静。 ‘我们可以倒过来说‘口衔细的山石‘,但不能说‘心望平的海波‘。 毛主席的七律《赠柳亚子先生》:‘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 放眼量。‘‘太盛‘是连上读的,它是‘牢骚‘的谓语:‘长宜‘是 连下读的,它是‘放眼量‘的状语。 ‘肠断‘连念,是‘防‘的宾语:‘放眼‘连念,是‘量‘的状语,二者的语法结构也不相同。 由上面一些例子看来,可见对仗是不能太拘泥于句型相同的。一 切形式要服从于思想内容,对仗的句型也不能例外。
(四)炼句
炼句是修辞问题,同时也常常是语法问题。 诗人们最讲究炼句;
把一个句子炼好了,全诗为之生色不少。
炼句,常常也就是炼字。就一般说,诗句中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 谓语的中心词(称为‘谓词‘)。把这个中心词炼好了,这是所谓一 字千金,诗句就变为生动的、形象的了。著名的‘推敲‘的故事正是 说明这个道理的。相传贾岛在驴背上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 门。 ‘他想用‘推‘字,又想用‘敲‘字,犹豫不决,用手作推敲的样子,不知不觉地冲撞了京兆尹韩愈的前导,韩愈问明白了,就替他决定了用‘敲‘字。这个‘敲‘字,也正是谓语的中心词。
谓语中心词,一般是用动词充当的。因此,炼字往往也就是炼动 词。 现在试举一些例子来证明。
李白《塞下曲》第一首:‘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随‘和‘抱‘这两个字都炼得很好。鼓是进军的信号,所以只有‘随‘字 最合适。 ‘宵眠抱玉鞍‘要比‘伴玉鞍‘、‘傍玉鞍‘等等说法好得多,因为只有‘抱‘字纔能显示出枕戈待旦的紧张情况。杜甫《春望》第三四两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溅‘和‘惊‘都是炼字。它们都是使动词:花使泪溅,鸟使心惊。 春来了,鸟语花香,本来应该欢笑愉快;现在由于国家遭逢丧乱,一家流离分 散,花香鸟语只能使诗人溅泪惊心罢了。
毛主席《菩萨蛮。 黄鹤楼》第三四两句:‘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锁‘字是炼字。一个‘锁‘字,把龟蛇二山在形势上的重 要地位充分地显示出来了,而且非常形象。假使换成‘夹大江‘之类, 那就味同嚼蜡了。
毛主席《清平乐。六盘山》后阕第一二两句:‘六盘山上高峯, 红旗漫卷西风。 ‘‘卷‘字是炼字。用‘卷‘字来形容红旗迎风飘扬,就显示了红旗是革命战斗力量的象征。
毛主席《沁园春。雪》第八九两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舞‘和‘驰‘是炼字。本来是以银蛇形容雪后的山,蜡象形容雪后 的高原,现在说成‘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静态变为动态,就变成 了诗的语言。‘舞‘和‘驰‘放到蛇和象的前面去,就使生动的形象 更加突出。
毛主席的七律《长征》第三四两句:‘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 礴走泥丸。‘‘腾‘和‘走‘是炼字。从语法上说,这两句也是倒装句,本来说的是细浪翻腾、泥丸滚动,说成‘腾细浪‘、‘走泥丸‘就更加苍劲有力。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革命气概被毛主席用恰当的比喻 描画得十分传神。
形容词和名词,当它们被用作动词的时候,也往往是炼字。杜甫《恨别》第三四两句:‘草木变衰行剑外,干戈阻绝老江边。‘‘老‘字是形容词当动词用。诗舜影饕宓那楦谐龇ⅲ竟椅雌剑?家人分散,自己垂老滞留锦江边上。这里只用一个‘老‘字就充分表 达了这种浓厚的情感。
毛主席《沁园春。长沙》后阕第七、八、九句:‘指点江山,激 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粪土‘二字是名词当动词用。毛主席 把当年的万户侯看成粪土不如,这是蔑视阶级敌人的革命气概。‘粪 土‘二字不但用得恰当,而且用得简炼。
形容词即使不用作动词,有时也有炼字的作用。王维《观腊》第 三四两句:‘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这两句话共有四个句子形式,‘枯‘、‘疾‘、‘尽‘、‘轻‘,都是谓语。 但是,‘枯‘与‘尽‘是平常的谓语,而‘疾‘与‘轻‘是炼字。草枯以后,鹰的眼 睛看得更清楚了,诗人不说看得清楚,而说‘快‘(疾),‘快‘比 ‘清楚‘更形象。雪尽以后,马蹄走得更快了,诗人不说快,而说 ‘轻‘,‘轻‘比‘快‘又更形象。
以上所述,凡涉及省略(不完全句),涉及语序(包括倒装句), 涉及词性的变化,涉及句型的比较等等,也都关系到语法问题。 古代虽没有明确地规定语法这个学科,但是诗人们在创作实践中经常接触 到许多语法问题,而且实际上处理得很好。我们今天也应该从语法角 度去了解旧体诗词,然后我们的了解纔是全面的。
'1' 这两句口诀之所以不完全正确,是由于其它声律的原因,已见上文。
'2' 这是一个拗句,这里不详细讨论。
转自王力《诗词格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