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城郊某派出所打来的。
放下电话之后,庄世博独自驾车前往。
事情很简单,派出所的民警打电话来,问该行有没有一个叫屈爱春的人?庄世博说有。民警说,那就过来领人。庄世博问,犯了什么事?民警说,嫖娼。庄世博惊着了,说不可能吧。民警不耐烦地说道,你先过来吧,过来了再跟你详细说。
屈爱春是信贷处的一个科长,人很能干,是郎乾义的红人,他叫民警把电话打到郎乾义的办公室,明显是希望郎乾义处理他的事,一定想不到这个电话被庄世博接了。
庄世博心里很明白,如果郎乾义像他判断的那样肯定有事,就不可能是独自一人包打天下,银行的关卡是很多的,关系和矛盾错综复杂,他要办成事就一定得有紧跟他的人。屈爱春这个人除了能干之外,还不爱说话,号称老虎钳也撬不开他的嘴,郎乾义信任他是很可能的。
以庄世博的聪明,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如果他把事情处理得好,只要屈爱春透出一点口风,他便能心领神会,找到郎乾义的软肋。
进了提审室,屈爱春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本来就灰头土脸的,抬头见到走进来的人是庄世博,整个人像电击了那样愣在那里。民警走后,庄世博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庄世博没表情道:“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7节:锁春记(27)
屈爱春道:“还是在一年多以前,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儿,看着挺清纯的,也就跟她在一起了,有过一次半次的,后来就不联系了。昨天晚上,突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叫我来协助执行公务,来了就被他们扣下了,说那个女孩儿是鸡,我是嫖娼。我早就听说了,派出所一发不出奖金来,就去抓女孩子,供不出一两个男人的名字就不放人,没想到这种事落到我头上了。”
庄世博道,“他们有什么证据吗?”
屈爱春的声音降了一调,道,“我给那个女孩子留了名片。”
庄世博道,“名片也有可能是地上捡的。”
屈爱春道,“他们叫那个女孩给我打电话时录了音。”
庄世博无话可说,转身去找民警。庄世博道,一年半以前的事还算事吗?民警道,怎么不算?3年前的事若查出来,也跑不掉,如果是命案,这一辈子走到哪儿背到哪儿。庄世博道,问题是他并没有杀人啊。民警道,可是问题的性质严重啊,一个政府的工作人员干这种事,你觉得能原谅吗?庄世博急忙辩解道,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千真万确不是鸡。民警看着庄世博,像看外星人那样,道,那怎么认识他以后就变成鸡了?怎么就没变成贤妻良母呢?庄世博哑然,心想多说无益,便道,罚款是多少钱?民警道,5000块。庄世博拿出信用卡来,刷卡了事。
回程的路上,两个坐在前排的男人都不说话。
道路有些颠簸,人也跟着起起伏伏,犹如平静面孔下的心境。
好一会儿,驾车的庄世博才打破沉默道:“这件事除了你知我知,不要再跟第三个人提起来,就当没发生过。”说这话时,他也依然是望着挡风玻璃前面的路。
屈爱春说道:“谢谢。”
天色渐晚,回程的路又很长,庄世博便跟屈爱春聊起贷款处的一些事,屈爱春的回答总是非常简洁,简洁到就一两个字,而且没有一点庄世博想知道的东西。
回到家之后,庄世博坐在沙发上发怔。
芷言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世博谈及此事,芷言道,你做得很好啊。世博道,可是屈爱春好像并不识相。芷言沉思片刻道,有些时候,利益之交比所谓纯粹的友谊更坚固,它不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坍塌。世博道,可我也可以借力打力,谁都知道屈爱春是郎乾义的人,他做出这种事来,郎乾义脸上没光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他用人失察。芷言冷静道,怎么看郎乾义的才华和用人,那是上面的事,你跳出来,不是很可笑吗?世博不禁叹道,看来这个人还真是名不虚传的口紧。芷言道,屈爱春就是一辈子不背叛郎乾义,你都不能把这件事捅出来,那是会引火烧身的。
世博不语。
芷言道,有的人经不起别人对他坏,有的人经不起别人对他好,就看屈爱春是什么人了。说完这番话之后,芷言不再多言,她知道世博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
这件事发生后的两个半月,行里将提拔一批中层干部,在正科到副处的名单里,庄世博看见了屈爱春的名字。银行高层人员讨论这个问题时,郎乾义以不经意的口气,讲了屈爱春许多好话,世博由此可以判断出屈爱春绝对没有向他透露过进派出所的事。在这个会议上,庄世博一直也没发言。
直到王行长点了他名,王行长说,庄世博,你也说一说嘛。庄世博便说道,在这一次的骨干名单里,屈爱春的确是比较突出的一个。接下来,他也历数了屈爱春的一些优点,并且明确表态他是同意屈爱春晋升副处的。
在这期间,郎乾义一直看着庄世博,他有点搞不清庄世博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庄世博想得很简单,既然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的内容都可能外泄,那就不要谈行里这种几次三番强调纪律的人事任命会议了。谁说了什么,会通过任何人都无法完全知晓的途径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去。芷言的话他的确听进去了,既然那件事被他撞上,与其树一个劲敌,不如交一个朋友,许多人常常是吃不消别人对自己没有缘由的好。
第28节:锁春记(28)
有好几次,庄世博会在电梯里或者走廊上碰见屈爱春,他还是像以往那样跟他打招呼,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天,世博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查宛丹打来的,说有事想跟他谈一谈。
两个人约在一间清吧,里面的人少,比较好谈话。宛丹说道,“这个周末,我想把庄淘接回家,咱们一块吃顿饭,然后陪他出去玩玩,我不希望我们两个人的事对他有任何影响。”
世博没有说话。
宛丹又道,“这个孩子本来就比较内向,所以我才会有这种担心。”
世博道,“但我真的很不接受那种虚伪的做法,本来是有问题的婚姻,还要亲亲热热做出幸福的样子,有些事情孩子迟早是要面对的,我觉得对庄淘也应该坦然,因为我们只是分开,但对他的爱是不会改变的。”
宛丹神色黯然道,“你觉得我们必须分开吗?”
世博叹道,“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路。”
宛丹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那你觉得孩子应该跟谁呢?”
世博道,“我想还是问他自己吧,随便他,我不相信我们俩有谁还会逃避责任。”
宛丹明显不快道,“我上个礼拜去看他,试探了他的想法,你知道庄淘怎么说吗?”
世博抬起头来,神情有些紧张道,“他怎么说?”
宛丹道:“他说如果我们分开,他就跟着姑姑。”
听了这话,庄世博也愣住了,他的确没想到庄淘会这么说。
夫妻俩沉默了片刻,宛丹忍不住道,“世博,你不觉得芷言在我们的家庭里介入的太多,也太深了吗?”
世博道,“那倒不觉得,而且庄淘一直是崇拜姑姑的,他不懂事才会这么说。”
宛丹道,“我不认为这是偶然事件,芷言跟我们的关系不正常。”
世博有些不快道,“我们俩的事,怎么又把她扯进来了?”
宛丹不语,但内心已经失衡,所以她才会来找庄世博,希望他能正视这个问题。因为宛丹问过庄淘,知道芷言经常去看他,而且是点点滴滴的渗透,现在她完全在精神上占有了世博和庄淘。
宛丹觉得芷言这个人太可怕了。
但世博显然不会按照她的脉络去想问题,世博反而觉得,宛丹自己在感情上走私,现在对芷言有诸多不满,实在是有些过分。自父母亲走后,要不是芷言牺牲了许多个人利益,为了他的事业呕心沥血,他也不会有今天。就说芷言关心庄淘这一件事,她又何错之有?你查宛丹不感激她也就罢了,反过来还要耿耿于怀,这么做对芷言是不公平的。
就这样,谈话一开始就进入了僵局,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临走前,宛丹说道,离婚可以,但是庄淘不可能跟着姑姑。世博道,这是常识问题,法院也决不会那么判,只是我觉得你对芷言的态度有点奇怪,她可是人前人后都是说你好话的,就拿这次你离家出走来说,她也总说你隔段时间会回来的,王行长夫妇到家里来吃饭,问起你,她也说你出差去了,她始终是维护我们的,你作为嫂子,你又关心过她什么,而且她分担了我那么多工作中的烦恼,你为什么就不能容她呢。
宛丹不再说话,她早该想到,血浓于水。
晚上,世博感到有些气闷,于是给丛碧打了一个电话,直截了当地问她周末有没有空,能不能陪他到郊外走一走。丛碧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
周末的晚上,下起了细密的小雨,似乎非常适合情人约会。为了避人耳目,世博和丛碧约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直到丛碧上了车,也并不知道到哪里去。庄世博问道,你就一点也不害怕吗?丛碧茫然道,我怕什么?世博道,这么黑的雨夜,又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上了车。丛碧带着一丝诡秘笑道,你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世博道,你又不知道到哪儿去?丛碧不经意道,你带我到哪儿去都行。就是这一瞬间的不经意,让庄世博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们去了市郊的茵雨湖度假村。
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但是两个人的感觉都很好。
第29节:锁春记(29)
第二天上午,雨后的天气十分清新,茵雨湖静卧在一处自然山谷里,一眼望上去,湖面平静,波光粼粼,但因为一夜的细雨,直到上午洁白的雾气还没有散尽,于是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亭台楼阁都变得朦胧起来,泼墨一般的写意,加之湖面还有天鹅和水鸟嬉戏,更像是梦幻中的仙境。久居闹市的人来到这里,不是醉氧便是醉景。
沉醉在幸福中的两个人来到湖边散步,走走停停间总有一点隐秘的愉悦在他们之间游移,内心也如湖畔的柳丝在春风春雨中飘摇。世博甚至都没有问过丛碧有没有男朋友,他当然知道,丛碧是不可能没人追的,不过这有什么重要吗?他在许多方面都有着足够的霸气。
美好的时光总是加倍的流逝,犹如滴水溶入沙漠,天色几乎是瞬间暗淡下来的。
在回程的车上,丛碧突然不怎么说话了。
世博问道,“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丛碧道,“我想不到你是这么温柔的人,简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世博笑笑,只管开他的车。
丛碧道,“我觉得你妹妹好像不怎么接受我。”
世博道,“所以我才不把你带到家里去。”
丛碧道,“你怕她吗?”
世博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丛碧叹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威慑力的女人。”
世博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正是庄芷言打来的,丛碧当即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世博。
芷言问世博在哪里,为什么昨晚关机。世博推说有应酬,又说手机没电了。芷言停顿片刻道,你好好开车吧,我挂了。世博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开车?芷言道,我不但知道你在开车,还知道你旁边坐了一个女人。世博笑道,芷言,你不是巫婆转世吧?!芷言道,我就是巫婆,还用得着转世吗。说完这话之后就挂了机。
芷言的另一个好处是不问,自这件事之后,她从没问过世博在跟什么样的女人交往,或者她觉得亲近美色,偶尔跟谁睡上一觉实在是男人的特权或特性,但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总之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城府之深,连世博都不得不佩服。
雨季一过,便是艳阳高照。
天气猛地升温,人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有些疲惫。中午吃完饭,庄世博决定在大班椅上养养神,然后把堆积如山的文件处理一下。这时候,桌面上的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屈爱春打来的,这倒是让庄世博颇感意外,屈爱春说晚上想找他坐一坐。庄世博当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挂断电话之后,世博心想,你终于找我了。
这个感觉很好,犹如清凉剂一般令世博在这个萎靡的中午为之一震。
见面的地点也是屈爱春订的,是一家叫作云尚的茶楼,面积不是太大,但是装修得十分精致,小间里是清一色的花梨木家具,所以只要一进包间,随便一道茶,最便宜的也要700多元,所以茶楼清冷得很,几乎没有人烟,但显然茶楼的主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屈爱春订的房间叫叠泉,所以背景没有音乐只有水声。
庄世博来到这里时,屈爱春早已在那里等他。刚一进屋,屈爱春就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庄世博急忙招呼他坐下。
小姐要走进来冲茶,被屈爱春婉言谢绝了,他自己亲自动手为庄世博冲好茶。
世博忙道,“老屈,你真不用这么客气。”
屈爱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郑重其事地谢谢您。”
世博道,“你谢我干什么?干部任命都还没批下来呢。”
屈爱春道,“不管批不批,我都要谢谢您。”
世博也觉得屈爱春选的时辰是对的,如果任命批了下来,他再这么做就有点恶心了,庄世博甚至能接受大恶,却最不喜欢恶心的事。
屈爱春这时诚恳地说道,“庄总,说句老实话,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我回去以后就把辞职报告写好了,说白了我不是你的人,也就不指望这件事能包得住,所以决定一有风吹草动就走人,因为这种事根本就解释不清。但是您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不仅信守诺言,而且还在我人生的重要关口……”
第30节:锁春记(30)
不等屈爱春把话说完,世博已及时扬起了一只手,他制止他道,“别再说了,我怎么听着跟悼词似的,而且,让你说这种话我都觉得难为你。”
两个人哑然失笑,庄世博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品茶,并且连称这里的茶不错。屈爱春解释说,不光是茶好,关键是冲茶的水是几十公里以外的山泉水,还有茶壶要好,这个茶壶就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不是它贵,而是这个壶的紫砂都被我养熟了,所以冲出来的茶才会好喝。世博心想,一个大老爷们儿,出门喝茶还带个壶,可见他对自己的郑重其事了。
但其实,庄世博完全品不出口中的茶味,除了苦涩,既无甘甜也无清香,这显然是他的心境造成的,因为他十分清楚,屈爱春约他出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感谢他,或者跟他一块品茶,一定是另有话要对他说。
果然,一直在讲茶道的屈爱春突然话锋一转道,“庄总,我一直都在一线工作,每天在外面跑,道听途说的东西也不少,21世纪大厦的事因为当时闹得纷纷扬扬,我也就留意了一下。”
21世纪大厦的确也是庄世博的一块心病,由于当初的争议颇大,使这件事变得只能好,不能坏,否则就变成了爱出风头的庄世博极其个人化的政治秀,这既是官场之需也是仕途大忌,全看当事人的造化了。所以屈爱春稍有停顿,庄世博便立即抬起眼皮,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屈爱春见状,仍不慌不忙道,“最近我听说泰核公司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事震荡,庄总应该心中有数才好。”
这当然是一句点穴的话。
庄世博心想,当初他对泰核充满信心,取决于泰核是大陆较早实现股份制改造和上市的公司之一,拥有54家附属和联营公司,业务遍布十几个领域和全国各地,泰核老总的为人也相当成熟、老辣,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角色。
如果真的是像屈爱春说的那样,公司出现了内部问题,也还是会让庄世博甚感忧心的,因为谁都知道国内的公司并非优质制度和管理之下的产物,而恰恰是依靠个人的绝对权威和统治地位而生存和发展的,这样一来,公司人员的内讧就极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