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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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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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牛显然没想到我问出这样尖锐的问题,张大嘴看着我,突然笑出来,“有关吗?”
“有关。处男我不要。”我坚定不移地说。
“为什么?”他忍住笑说。
“让我教你怎么做爱?我会把你一脚踢下床的。”我把戒指递给他,“你先用这枚戒指去破身吧。”
38
我二十三周岁的生日。
施刚说晚上请我吃饭,然后再约上牛牛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去卡拉OK。难得他这么大方,我怎么能不领情呢?我爽快地答应了。
还没下班,他就叫人送了一束鲜花到办公室,可惜那时候我在庭上,没能亲自签收,不过,也够办公室里的姑娘、小伙子们热闹一阵了。他们从来没见过施刚送花给我。但同时,他们也很遗憾鲜花是施刚送的,觉得一点儿也没有新鲜感。
但是,虽然如此,这些男同事却也没有一个主动提出自己也送一束,来表现一下新鲜感的,反倒是帮我吃了一半的巧克力。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巧克力。我想要一枚戒指。就像牛牛想送我的那枚一样,方方的,上面镶着粒并不耀眼的小钻石。大概一千到两千就可以买到。
但是,施刚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也装作不知道。
他觉得我只值一枚戒指。丢了就不必补上。
想到这个,真有点悲哀。
正好也是女研究生的案子开庭调解的日子,在四号庭,进行的过程中,女生的父母几次进出,父亲是不断地打电话,母亲是抹眼泪。我站在门口抱着茶杯旁观了很久,想对她的父母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没说。
怎么说呢?和相爱的人终要分手。这是废话。你们为什么不能更好地爱她?这他妈的哪里是我的事儿。何况,也许人家觉得他们爱得不多不少正正好。
一个小时后,我在六号庭记录另一个案件。一个高中男生受不了高考压力,精神抑郁,住院治疗,夜晚睡觉时被邻床的精神病人用一双筷子愣是捅瞎了双眼。受害者的父母要求医院赔偿六十二万。
医院怎么能把抑郁症病人和神经错乱的病人关在一间病房里?原告认为被告存在管理问题,是造成这一事故的直接原因。原告方举出另一个患抑郁症的年轻女孩曾经被这个精神病人浇了一身开水,导致重度烫伤的例子,证明这类事故不但有可预见性,而且实际上已经发生过,却没有引起被告方的重视。
被告方只愿意承担医疗事故行业规定里的赔偿限额,大约是三万块左右。双方的期望值差得太远。
我记录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进展太慢,双方各执一词,却根本没有提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证据,根本就是在不温不火地各自表达自己的观点,伴随着哭泣。
医院方派了个书记来,脸灰黑,眼睛狡诈,看上去就不像好人。他说,是孩子的父母要求让孩子住院治疗,当时医院方认为这孩子可以在家里调养,但孩子父母坚持要让孩子住院,并且是在孩子并不情愿的情况下要把孩子送进医院。
“可是医院能因此负责吗?”受害人的母亲说。我略一犹豫,没有记下这句话,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水点。
唉。真的很烦。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可以娱乐的地方。
39
终于下班了。我换上一件白色麻布衫,灰色麻布肥腿裤,把头发辫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中间缠了一道暗黄夹黑花的丝巾。施刚已经在法院门口等我了,他笑眯眯地望着我,深情地说,“你真漂亮。”
这种电视剧情景也拿到现实来摆弄,真让人作呕。可是面对着我故作痴情的男友,我总不能立刻呈呕吐状。我微笑地看着他,说,“谢谢。不过,好像昨天我也是这么穿的,你怎么昨天就没夸我呢?”
施刚拉开车门,让我坐进出租车,然后很绅士地说,“忘记每天恭维你的美丽,这是我的不对。”
这个男人怎么突然如此可怕。我闭嘴噤声,担心地看了看司机,生怕他把头伸出车窗呕吐。还好,他见识多,所以很镇定。
我把零钱从钱包里掏出来,准备付出租车钱。施刚一反常态,按住我的手说,“今天我买全单。”
请问,今天不要花钱好吗?把钱交给我,我去买枚戒指。我想这么说,可是说不出口,只是嗫嚅地咕哝了一声,看看他。
饭桌上,施刚劝我喝酒,一口气点了四瓶啤酒。我顿时有些生气,多心地想,这男人,灌醉了我想干什么?他的腿不断地在桌子底下碰到我,碰一下,再碰一下,停在我腿边。我把腿移开,他又凑上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来人啊,小姐!把这桌子腿给我锯掉!”
小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听不明白地看着我。我看了看施刚,说,“这桌子腿妨碍我们勾搭成奸,找人来把它锯掉。”
小姐扑哧笑了起来,顺手拿起啤酒瓶,把我们的杯子都倒满,走了。
施刚不动声色,举起杯,示意碰杯,然后,自己一口气喝完了那满满一杯。
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是我厌恶他的身体。我不知道我是性冷淡还是怎么回事。很多次我在他那里过夜都是这样,洗澡前,我觉得自己做爱应该毫无问题,可是当我洗得浑身喷香,走到床前,看到他时,发现自己一点点渴望也没有。
灾难。我硬着头皮躺下来时,他总是要伸手揽住我的腰,我总是用被子或者毯子,任何能把我裹紧的东西裹住,说,“累了,睡吧。”开始他以为是我耍嗲,还会坚持,他的所有触摸都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就会说,“痒,离我远点。”他若再坚持,我实在忍不住发火了,“别碰我!睡觉!”
他说我有毛病。或者我是有毛病。总之,我不喜欢他的身体。我无法想象漂亮女生说的那样,看见法理学老师的身体,就浑身酥软,湿润异常。
或许我应该出国找法理学老师试试。
施刚不停地用酒来浇灌自己的欲火。我看着他一杯杯地灌自己,不安地想,妈的,我可不想送他回家。
当牛牛出现时,我眼睛都亮了,我拽住他的胳膊,叫远处的服务员,“小姐!来啊,把桌子腿锯掉!”
牛牛伸手拽了拽我头发。我看着他和女朋友这两个小妖精,无比愉快地说,“来,你们两个,坐姐姐旁边。”
40
吃完了饭,我们一行四人又冲进了卡拉OK厅。这是一家自助式卡拉OK厅,音响效果和吃喝享受都还不错。施刚把我们扔进包间里,搂了搂我,说了句“生日快乐”,自己就跑出去打电话了。没一会儿,点歌的屏幕上就打出一排字,“三零四包厢的施刚先生,祝妞妞小姐生日快乐,并且对她说,我永远爱你。”
不能说不感动。有人祝福总是件让人感激的事儿。但是,说真的,想呕吐的愿望超过了这些莫名的感动。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年头说这些话,感觉不出真诚,只觉得是反讽。我腾地羞红了脸,不是害羞,是羞愧,不知道怎么对付牛牛的嘲弄。
牛牛和他的女朋友也看见了屏幕,两人互相对视一下,女朋友说,“够哏儿的啊。”
牛牛接着说,“够嗲的啊。”
女朋友斩钉截铁地说,“律师就是爱扯淡。”
牛牛嗯嗯地回答说,“职业病。”
女朋友说,“那要是他做不到怎么办?”
牛牛毫不迟疑,“算工伤。”
他们当我不存在,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然后,一首歌曲开始了,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咱们合唱这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吧。”
他们终于不再议论了,我松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看着屏幕,心不在焉地等施刚回来。
41
终于等到小偷的信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我真想让你知道我的生活。
没有回信地址,没有落款,没有署名。
42
晚上,牛牛约了他一个哥们儿,叫他骑摩托带我,他自己带着女朋友,再到环山路上兜两圈。他是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的,叫我一定要去,然后,犹豫了半晌,在挂电话之前,突然说,“我用戒指破过身了。”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破了身,生理非处男了而已,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说明他还是个心理处男,或者,半处男。我捏着电话,哑然失笑。真希望他的女朋友的床单没有因此报废。
下班的时候,牛牛在门口等我,说要和我一起吃饭。我们一路走到后门那儿的一家小店去,点了爆炒腰花和猪肝。牛牛说我太瘦了,需要强补,非要点老母鸡竹笋汤给我喝。互相关心之余,牛牛一直想找机会跟我谈他破身的经过,都被我打断了,他再也没试图提起过。
其实以我的娱乐精神,我应该是很感兴趣的。可是,我看着他清秀的脸,突然就有点难过。我不想听。我觉得无论如何,其实他应该是我的。即使我如此惧怕和他分享这种生活。我还是觉得,他是我的。
为了阻止这样的难过弥漫,我无聊地问,“牛牛,还打麻将吗?”
他摇摇头,“自从玩车以后,没时间打麻将了。”
我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好,只是笑笑。
“家里关系还好吗?”我喝完一碗汤的时候,又问他。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就那样子吧。我爸爸反正活不久了。”
我点点头,不再吭声了。
牛牛的父母关系紧张整个大院皆知,他们从年轻吵到年老,天天都忙着吵架,而且还有经典之语爆出。有一天深夜,这两位武装干部又开始吵架,牛牛妈妈突然说,“我走了!我受够了,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然后就听到牛牛爸爸,这个大老婆二十岁的老干部一声怒吼,“别动!动一下我毙了你!”接着,空气就像凝滞了一样,寂静下来,纹丝不动。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奶瓶的哗哗声打破了寂静,生活像平常一样开始。
小时候,牛牛常常因为父母吵架哭,坐在楼梯口,一脸小可怜的样子。我常常陪他到楼下玩,或者,干脆把他领到我家里去。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直到上学,他再到我家过夜,就睡沙发了。他就像我弟弟那样让我心疼,让我想占有,想操控。
想到他其实根本不可能属于我,而且,在我的怂恿下,还给另外的女人破了身,真让我心痛。
我喝了一瓶啤酒,血管在肌肤下突突地跳动。我拉住牛牛的手,说,“咱们散会儿步吧。就这样,手牵手,像情侣一样。”
牛牛握紧了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肩膀旁,让我靠住他的肩,小声说,“唉。走一会儿吧,醒醒酒。”
43
我们大概是十一点到环山路的。牛牛的女朋友和哥们儿已经等在那儿了。快走到那儿时,牛牛突然又握住我的手。我僵硬了一下,随即释然。可是,拐弯看见那群人时,他立刻放开了手。有些小小的忧伤,我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毫无来由。
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话,等我坐上他哥们儿的车时,牛牛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很亮,他的脸色在强光的刺激下显得惨白一片。
他身后,他的女朋友脸孔则是一半灰黄,一半惨白。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心脏就在那一刻间沉下去。
车子发动了。牛牛倒退,倒退,再倒退,退出了我的视线。
灯光划过,视觉残留的不过是一道刺目的光影和他模糊一片的花白面孔。
后来,我还是见过牛牛许多次。但都不那么真切,应该是隔了个世界吧。
44
晚上十二点钟,已经绕了山两圈下来,都没看见牛牛的身影。我们两人都有些不安,缩在一棵大树底下抽了根烟,彼此安慰地说,“等一会儿吧,他应该马上就到了。他女朋友明天还要上早班呢。”
但是,直到我们脚底下的松针都散发出一股香甜的味道,牛牛都没有来。没有车子的呼呼声,没有牛牛女友的尖叫声,半山腰上寂静一片。我有点冷了,拿出自己的毛衣来披上,“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呢?”那哥们儿说着,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我。
我也想起来了。我的天,那座废弃的铁路桥!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车,我们一起到了桥边。这座桥连接着两座山,曾经有过铁路运输,但经年不用,已经成废铁一堆了。我和牛牛小的时候,偶尔还会有人从上面走,但我们长大后,桥中央已经裂出一个大口子,像割腕割出来的大伤口。我以为,牛牛怎么也不会把车骑到这桥上去的。
到了桥头,我跳下车,看见不远处,牛牛的车安静地躺在那儿,车尾有一块凹口,黑色的漆在夜色下一点也不显眼,只是偶尔滑过一道细微脆弱的流星。
2004年
45
牛牛死以后,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困。不管是上庭,还是在家,或者和施刚约会,甚至做爱,我的眼睛都是半眯着的,我觉得自己随时会睡着。
我没有哭。有的时候我很以不哭为骄傲。我跟施刚说,别说你跟我分手,就是你死了,我也不哭。我觉得情感坚硬值得骄傲。
可是,牛牛死了,我却发觉了这种坚硬的坏处。他的死成为一种事实结果之后,我没有眼泪可流,只是每天犯困。完全不想知道,不想清楚地感觉他的不再存在。
牛牛下葬的前一天,我到他家去,看见他曾经要送我的那枚戒指,随便地扔在桌子上的一个糖果盒里,糖果盒里还有我们在超市偷来的玉米糖。我坐在桌子前吃糖,把一盒糖都吃完以后,就发现了戒指。
我把戒指戴在了手上,一直戴着这枚戒指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我在仪式上就不停犯困,眼睛几乎睁不开来。然后一群人坐在车上,车子开到墓地,牛牛妈妈抱着他的照片哭得死去活来,几乎是被人抬着架着送到了墓碑前;他爸爸在后面抱着骨灰盒,一声不吭地跟着,也没哭,也没有表情,头发花了大半。
我困得都忘记了这两个武装人员咆哮着要掏枪时的凶悍了,懵懵懂懂地跟在队伍后面走,从口袋里掏出玉米糖,嘴里一股玉米糖的腥甜。
我满脑子糨糊,还没忘记一个小问题:牛牛那两套房子,该怎么办呢?
46
施刚看到报纸上的广告,沿山开发区的一个新小区,房子每平方米只卖两千四五百,当然,距离是远了点,但每天上下班时间都有班车。
广告很漂亮,依山傍水,绿荫环绕,听起来就像美女傍国王一样可靠。图画得也好看,西班牙式的宽廊建筑,感觉在走廊上举行五人参赛的百米比赛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房前房后,何止是绿树成荫,简直是百花公主的后花园。
我们就这样被吸引了,捏着报纸,在大雾的清晨,连滚带爬地坐上了报社的看房车,悠悠地往开发区驶去。
开发区在城市的西面,以前是农村。这是废话。反正,我们驶上了开发区大道时,牙就一直发冷。两边沿街的房子都高大明亮,都是车行、展览中心,看上去很豪华。可是,它们背后不远,就是矮矮的平房,不知道干净不干净,灰蒙蒙一片。
车行门口穿西服的男男女女,和不断从后面走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人,仅有一墙之隔,却恍如隔世。
“以前看到那些服务社卖旧货,你总是奇怪它们是卖给谁的。现在知道了吧,那些东西的消费者都藏在这儿住着呢。”施刚不咸不淡地说,不知道是讽刺还是鄙夷。如果是的话,又是讽刺谁,鄙夷谁?
难道我将加入这一人群,成为服务社型日用品强有力的购买力量?
难道这就是结婚的生活前景?我不知道结婚前那么多盘算都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开发区交通不便的地方买套凑合买得起的房子,每天在路上赶两个小时去上班?为这个,我不结婚也可以呀。
我困了,都没兴趣再去看房子了。坐在软软的座位上,安静地听广播,在广播肉麻而刺耳的叫嚣中,我的眼皮迅速地肿胀,放大,越来越重,重得我垂下眼睛。在迷糊中,听到施刚在说话,可是,我怎么也抬不起眼皮来。
黑暗中,牛牛这个名字在我的脑子里慢慢地浮起,落下。然后,我迷迷糊糊告诉自己,牛牛死了。可是,告诉了自己多少次,似乎都不那么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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