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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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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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躺在黑暗中,听到她这番话,几乎要激动得跳起来,立刻去握住她的手,夸她已经抵达了真理,就要变成无限。但突然间,我的头发被正在吃方便面的沈阳拽了一下。沈阳的目光我看得不是太清楚,有些微弱的狐疑,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我没感觉到。我立刻感觉到法理学老师正站在我们中间,顿时噤口不言。
无论如何,有个跟班还是有好处的。自从沈阳令人发指地让我失约帅哥厨师之后,厨师帅哥开始三天热情洋溢地让我吃得极好,我面红耳赤地接受了。后来大概是他没见我有所表示,渐渐变成了让我吃饱,但看我的眼神仍然有所期待。最后发现我越来越胖,且对他的笑视而不见,总是装腔作势左顾右盼,干脆只让我吃少。
吃少无论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大约正当我沦落到绝食之前,可爱的班长就出现了,于是,给我打饭的任务就摊派到了班长头上。这样保证了我不但能吃饱,而且饭里没有痰。当然,好菜量少。但是如果让一脸战乱的沈阳去打菜的话,可以想象,好菜的量更少。
我们的班长成绩很优秀。他成绩的优秀和他的脸呈反比。
我不喜欢说别人坏话,妈妈从小教育我说,不要以貌取人。但是,尽管我受了如此良好的教育,第一次见班长时,仍然吓得毫无意识地从凳子上滑坐到了水泥地上,绝对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下没坐稳。我站起来时,满脸羞愧地说。
这个人仿佛是从学校附近哪块土豆地里钻出来的。身高一米六零,脸色菜青,面颊上满是发芽的土豆般的颗粒,浑身上下,再干净再时髦的衣服到了他身上,也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一开口,尽管牙齿整齐干净,但结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语音标准的词来。
大家完全可以相信,只要过了幼儿园的年龄,还没超脱到是个人都可以接受的年龄,女孩子没办法喜欢他的。我也一样。我是很喜欢好色的。背个小包尚且要漂亮,何况男人。
在班长看上我之前,我和隔壁班一个很好看的男生在传条子。我闲着没事,在一堂公共课上先问他借笔,然后他开始给我传条子。我们传来传去,一直停留在讨论文学和艺术的阶段。其实我很想提醒他,文学与艺术之外,还有美食。学校门口的奶茶挺好喝的,要不约了一起去喝?后门口有家云南菜,味道也不错,要不哪天一起去?
刚有这个念头之后,班长出现了。这真是场莫大的灾难。我上课时,放学时,游泳时,图书馆看书时,吃饭时,身边都有了鞍前马后的班长。没等我乐于享受他给我的生活提供的种种现实便利,小帅哥就再也不回我的纸条了。
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有一天,我从游泳池出来,刚好碰见小帅哥拎着球鞋汗淋淋地迎面走来。我勇敢地拦住他,当着他的同学面问,“你是不是没收到我的信?”
小帅哥惊讶地看了看我,脸迅速地红了一大片,一直红到脖子根,然后瓮声瓮气地回答说,“你审美有问题。我不喜欢审美很差的人,太没有艺术细胞了。你有没有一点鉴赏能力?”
我当即气晕,差点儿吐血,眼巴巴地看着他拎着鞋子穿过树丛,消失不见了。
城里的学校有舞会,我们这所郊区学校每个周末也会有几个舞会,在食堂、礼堂甚至各宿舍楼的活动室。每到周五下午,那些个落了漆的门口都竖起了木牌,贴着粉红色的纸,上面毫不例外地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男生五元,女生免票”。
每个周末,班长同志都邀请我参加在食堂办的那个舞会——这种邀请很多余。他不用替我掏门票,仅仅承担了接送我的义务,就大量减少了许多其他男生和我眉来眼去的机会。
但是,我总不能带着沈阳去啊,而且周末也确实太没事儿干了,所以我还是会去。一般周五,我总是先和沈阳去吃晚饭,然后回宿舍换衣服。第一次去的时候,漂亮女生听说竟然有男生请我去跳舞,就慷慨地从化妆包里找出口红和眉笔,热心地蹲在我面前呆了半小时,朝我脸上喷了半天热气,然后得意洋洋地把镜子递给我。
镜子里的面孔很是人模狗样。唇色粉嫩而圆润,眼神迷离。我恍惚地盯着镜子,看了半天。原来化妆品是这样神奇,可以轻易地美化、异化一个人,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我被自己的美丽震惊了。
漂亮女生把我拉到窗口,抱着我的脸,借着阳光欣赏了一会儿,又修修补补好半天,甚至把她最宝贝的一瓶金色的粉末往我脸上洒了许多。我闭着眼睛等待她工作完毕时,想象被切成碎末的阳光不停地落在我的皮肤上,感觉暖洋洋的。
化完妆后,我把自己的衣服全抖落在床上,漂亮女生给我挑了一件玫瑰色长外套,草绿色的长裤。我说不要吧,这样打扮像要出嫁。漂亮女生愤怒地说,“废话哪,这样打扮至少还有出嫁的机会。”她不由分说让我换了衣服,还给我扎了一条乌溜溜的麻花辫,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骄傲地说,“看我的化妆手艺,能让乌鸦变凤凰。”
但是,舞会上尽管我打扮成这样,我的心还是轰隆一声,碎了一大半。
那个鸿雁传书的小帅哥竟然不断邀请不同的女生,甚至还和沈阳跳了支舞,但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班长坐我旁边,替我倒掉凉了的茶水,殷勤地添了新水端上来。我正襟危坐,喝了一口热茶,满脑子幻想着把满壶的热茶倒到他脸上去,把土豆田烫成一片红花地。
就在这时候,施刚走过来,看见我这朵花枝招展的巨大壁花,伸出手,微笑地望着我,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敬爱的施老师。”
破碎的心迅速地弥合了。
不管大家信不信,我自己觉得,就在那一刻间,我突然就知道了。
没有什么感情是不可替代的。没有哪个人是必不可少的。
同样在这个瞬间,在喧嚣的人群中,我又听到身体内部发出了清晰的、轻柔的叹息声。她想说什么。没等她开口,我用粗哑的嗓音回敬她,你闭嘴。
“你说什么?”施刚探着脑袋,大声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我扯着嗓子回答,努力保持身体的端庄,以及表情的优雅。
8
施老师瞧不起我们司法学校的学生。当然啦,他是高考的成功者,名牌大学毕业,本硕连读。我们这批人是高考失败者,那么多年学上下来,参加了高考,结果只考到大专,怎么跟人家比呢?
这个我是渐渐知道的。我原本以为老师都是平易近人,不卑不亢的。我在司法学校上了一年学,一直这么天真地以为,直到二年级的时候。
一次小考之后,施老师来上课,不知道是给我们的笨震惊了,还是他自己内分泌失调,发卷子的时候,他阴阳怪气地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失败到司法学校,就可以当成功的祖母。”
我们粗皮糙肉,对这话可不会有什么感觉,反而哄堂大笑。这下施老师生气了,板着雪白的脸,恶狠狠地环视一圈。
除了沈阳以外,我们班还有几个农村来的黑黢黢的女生喜欢他。我们郊区姑娘不喜欢他,他皮肤太白了,不像我们郊区人民棕色的皮肤,有健康美。喜欢他的那些女生看见他生气了,脸登时也白了。她们哆嗦着在桌子底下踢那些仍然在笑的人。大家迅速地踢来踢去,教室里变得肃静了。整整一堂课的时间,包括施老师在内,大家都若有所思地看着卷子,用忏悔的姿态走神。
我记得,那天多云,天空的云很重,窗外树繁叶茂,绿得阴森,空气中有种要下雨的湿度。身体内部的那个声音告诉我说,出去走走吧,离开这个你厌恶的地方,离开这些和你的内心无关的人们,找你想要的生活。我迅速呵斥了她,她又一次委屈地消失。我则安静地呆在教室里,直到蚕咀嚼般的沙沙雨声扑进教室,施刚老师才告诉我们,下课了。
舞会之后,施老师对我就有些青眼相加。当然,只是我偶尔的感觉。他时冷时热,暧昧的感觉也就时断时续,不过如此。比如,特别的时候就是,他会给我带一些课外资料,下课后把我叫到教室外面给我。这时候,班长就瞪大眼睛看着,目光中竟然有些敬畏。有的时候下课了,施刚也会陪我走一段路,这时候,班长就远远跟在后头,一脸尊敬,仿佛排队时不小心排在了大人物身后。还有一两次上课的路上,在离教室不远的地方碰到施刚,他还骑车带我。
不过,大部分时候,他跟一般老师也没区别,远远的供人敬仰,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大部分时候,我就和班长在一起厮混,再看着他无味,但也不至于讨厌,还是个挺聪明的男生,所以一直这样厮混下去。几个月下来,很多人真的以为我们在恋爱了。我开始还急,后来发现急也没用,何况也没有哪个男生对我表示好感,我解释给人家听也没必要,于是听之任之,不管不顾。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上完晚自习,我和沈阳回宿舍的路上,嬉皮笑脸地争论沈阳和施刚恋爱的可能性。沈阳觉得真心就能感动天,我则持相反意见,我觉得漂亮女生说得对,真对上眼的,根本不用追求,所谓追求,只能用在那些再追求也没用的人身上,才真正能显示自己的一往情深和对方的冷酷无情。
说着说着,沈阳就不太高兴了,脸挂着,指责我说,“你这人就是没心没肺,心上没孔,跟漂亮女生一样,根本就是个石女!”
“对对对,我是石女,你是纯情女,纯情得跟琼瑶似的。”我连连点头,一抬头,正好碰到施刚的目光。他也看见了我们,愕然地顿了顿,好像等我们。我们正说着如此不正经的话,脸色顿时涨了七分深度,从下巴到面颊都荡漾着血水,努力定下神来,走过去想和他打招呼。他突然眼神凝固,目光落在我和沈阳之间的空当处,说了声“晚安”,立刻从树后走开,拐进了一幢小楼里。
为了这个“晚安”,沈阳接连三个晚上都失眠,觉得意味深长,百转千回,万千回味。她每次回味这句“晚安”,都满面春光,眼神幽深,喜上眉梢,废话滔滔不绝。比如,这句“晚安”之前的情景铺垫,说“晚安”时的节奏、语气、时间段、面部表情以及随后的动作、状态之类。
施刚除了是个老师,可以让女学生崇拜之外,我实在找不出有第二个理由值得注意他。我显然不喜欢他,个子实在是矮,还有,他走路的步态,一步一步都那么柔软,像踩在舞台上,一弹一跳,让我不断地想到“spring; spring; spring”。跳,跳,跳,却跳出一段春天来。这是漂亮女生导演的一段歌舞小品里的台词,用在他身上真是恰如其分。
这哪里是个民法老师,分明是个男戏子,以为人生就是一场戏,所以走到哪里都以为自己在走台步。拜托,他有职业精神,别人看戏也会累的呀。“简直跟随处大小便似的,有没有公德呀?”沈阳三天之内,就“晚安”事件向我描述第二十遍之后,我恶狠狠地回答她说。
沈阳立刻跳了起来,说,“你再乱说,我撕了你的嘴!”
那表情,好像是真生气了。
我闭嘴。乐得她也闭嘴。
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施刚老师冷不丁给了我一个重大心理创伤。他宣布说,我们的考试内容涉及一本学校自己编著的教材,因此叫我们每人都买一本,十八块钱。
为了考试,多花点钱买考卷我们都是愿意的,别说买本书。当时大家并没有什么不愉悦的感觉,于是纷纷掏钱,心甘情愿,觉得这本书到手,考试卷就到手了,一百分也就随之到手了。
第二天,法理课上,施老师把课本运到了,一本本地发给我们。一本淡蓝色封皮的书,编著人就是施刚和法理学老师,出版人就是我们学校。一共两百页的书,装帧简陋,印刷粗糙,纸质低劣。仔细翻了一下内容,非常失望地发现,完全是我们原课本的缩写本,不但没有什么新知识,甚至原课本上很多明确的地方,因为缩写而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按照他们编写的课本考试,相信我,绝对通不过的。我坐在座位上,毫无兴致地翻着这本书,突然觉得很恼火,顺手就把它扔到了离座位不远的垃圾筒里。“啪”的一声。
然后我才突然想起来,这是在教室,所有的人都在。我惊愕地抬起头来,发现法理学老师和施刚老师,以及全班的同学们,都在愣愣地看着我。
9
大家都觉得我不是个好孩子,没什么认真的时候。其实我这人胆小而善良,是个老实孩子。
我的成绩并不好。我倒觉得这是件小事,没什么不能理解。可是,偏偏周围没人理解。从小到大,我基本上是在这样的批评下长大的,“你这孩子蛮聪明,为什么偏偏不用功呢?”我无法对所有这样质问我的人解释,他们教育我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只有学习。但我无法辩解说,我不曾希望自己当个学生,我不想承担这个任务。所以,理所当然,我也不追求当优秀学生。
他们问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总是茫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其实没想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当个学生,为什么一定要按规定去做某件事。却不能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一段安静的时间。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身体内部又发出那个低柔的声音。她说,每个人有所不同,每个人都应该想想,而不是一直过着理所应当的生活,从不想想都为了什么。
你闭嘴。我不耐烦地回答。班长惊愕地闭上嘴,看着我,说,“怎么?”
我说,“没事,突然想起一段台词。对了,你爱看电影吗?”
自从和班长混在一起后,他就像雷锋那样,主动从父母师长那里接过了教导我的任务。他说了许多话,都是苦口婆心的。比如,上进心是一个人生存的基本素质。好好学习,就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有好的收入,嫁给一个像他这样负责任的好男人,过好的生活。
对了,他还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这句话,无论是我的父母师长,还是男女关系经验丰富的漂亮女生,都没有这样说过。班长某一个晚上,清晰肯定绝对地说,他认为,一个女人的综合素质不仅体现在对工作的把握上,如果她的个人生活失败,没能嫁一个给她好生活的男人,也只能说明她的综合素质不行。
他的话让我想了半天。在卧谈会上,我把这话重述了一遍,让各位室友来分析一下。漂亮女生想也不想,就点头称是,“当然啦。一个成功的女人,肯定是要懂得经营。从小咱们就得知道,工作是卖自己,嫁人也是卖自己,怎么卖都是卖,干吗不培育综合素质,卖个好价钱?”
她说话的时候,沈阳和我都坐在桌子前,借着烛光嗑瓜子,听完她说,沈阳狠狠地呸了一声,咕噜一句,“你还真现实。我都恶心了。”
我吓了一跳,生怕脾气不好的漂亮女生跳下床来给她一个大耳光。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漂亮女生连动都没动,嘿嘿乐了,“随便你。我也只是说说,没叫你跟着做。你过你的高雅生活呗,谁妨碍你了。”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被食物撑着了,还是被这句话刺激了。身体内部那个声音开始变得焦急。她压低了声音,清晰而迫切地说,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需要一段安静的时光。真的。听从自己的热爱,永远不会错。
我用枕头压住脑袋,努力想阻止她在我身体里聒噪。我问她,你为什么不给我安静的时光,让我好好想想。我不断地重复这个问题,直到睡意侵略我的大脑,她的声音悄然消失在茫然的睡眠背后。
然后,在一片白花花的茫然之中,开始某些奇怪的场景。阳光大好,天空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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