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昆玉乃是观文殿大学士朱大人的嫡孙女,书香世家出身,身上自有一股书香高洁的气质,她面容姣好,小施脂粉,清雅如夜间馥郁的梨花。她的眼中闪过惊艳,温柔的走到华婉身前,笑着道:“都说临安滕府出佳人,今日亲眼见到了,果真如此。”
华婉低头一笑,双颊微红,十分羞涩的轻声道:“姐姐才好看呢。”朱昆玉一愣,听闻这四小姐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侯爷宠得不得了,便不懂人情世故,心性纯真无暇,如今一看,果然是这样。这样单纯的性子,即便是一同入了宫,也无甚要紧的,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朱昆玉想罢了,展颜一笑,眼睛往门口一瞟,问:“方才见妹妹在与一小内侍说话,看这内侍的服制,不像是宫里的。”她自小长在京城,自然知道玄色衣袍的内监是诸王的近侍,只是不知这是哪家王府的,这么一问,便是想让华婉顺着话说下去,不料她垂眸点头道:“嗯。不是宫里的。”然后便不再说了。
朱昆玉气息一窒,如引导幼童般,柔声说道:“那定是侯爷疼爱妹妹,托了人来照看的罢?”华婉抿唇微笑,摇了摇头道:“不是呢。姐姐可用了晚膳?”这一转话头,朱昆玉想问什么也不好问下去了,只得放弃那小内侍是哪家府上的问题,宫里不比府上,事事都得小心,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朱昆玉回答道:“刚用过了。白日里嬷嬷教了礼仪规矩,妹妹来得迟了几日,怕是跟不上了,接下去可要辛苦了。”
华婉颇为憨直的表示不怕辛苦,只求别失仪,影响了侯府的名声罢了。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朱昆玉见天色渐暗,便与华婉约了明早一道去正殿,便回自己屋里了。
“朱小姐倒是个热心人。”华婉走到房中坐下,不经意般的说了句。菲絮忧心道:“她话里行间都是试探,小姐可要小心呢。”小姐树大招风,这才是第一天便有人按不住性子来刺探了,她家小姐心机纯良,可怎么应对?华婉心知今日豫王爷不过是知会她一声,她此后依赖生存的是豫王府而非皇宫,与接到圣旨那刻一般,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心里自然也是不忿的,她此后的命运竟然连置喙一句的余地都不曾给她留下,只是,若真要在王府与皇宫间选一个,她是毫不犹豫的就选王府的。皇帝她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性子,伴君如伴虎并不是说说而已,弄不好便玩完了。而豫王爷她毕竟是有过几次相处的,说起来,也算是靠谱,至少人家为了娶到她也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华婉路上便想通了,不求如何恩爱,只要相敬如宾便好。她自己想通了,见菲絮纠结到一起的眉眼,便安慰道:“不论她是什么心思,我们只要别失了礼数,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反正,她不会在此就留,以后不定还见不见呢。菲絮还不晓得主子的生存大方针已经改了,就事论事的一想是这么个理,不禁放心了些,笑着夸奖道:“小姐真聪明,这样既不得罪人也不给让把柄。”
华婉叫菲絮夸得一阵得意,心想,虽然在豫王爷那吃了亏,可总归她还是聪明的,智慧的光芒笼罩着她,她相信,总有一天,能扳回来。这时,菲絮端了一只葱白色莲花盏上来,道:“小姐先把这汤药喝了吧。”
是方才长安送来的。
华婉看着那黑黢黢的汤药,忽然觉得,她是乐观了。
此届选秀秀女众多,分两拨调、教。教习嬷嬷是皇太后身边的老人桂嬷嬷,在宫中素有些体面,秀女们恁有多大的家世也不敢放肆。
第二日一早,华婉便如约与朱昆玉一起到了宜春殿主殿。主殿收拾得极为空旷,只余上头两把简单舒适的南官帽椅,椅背上按了软软的一面石青撒花椅搭,看样子是嬷嬷的座椅。那里已三三两两的有了几个衣着鲜嫩娇艳的小姐低声细语的凑在一起说话,见到她二人一起进来,表情颇为微妙,显然是已经知道华婉的身份了,朱昆玉做了引荐人,相互间厮见过报了家门姓名。华婉神情自若中微微带着羞怯,面对生人十分的生涩,却还顾全礼仪。
几个秀女神色各有不同,都与自己站得近的交换了眼色。华婉装作不知,只跟在朱昆玉身边静静地听她们说话。
不多久,桂嬷嬷便来了。
众人瞬时安静下来,齐齐行了个福身礼,桂嬷嬷则从从容容的还礼。按规矩,秀女是不必向教习嬷嬷行礼的,只是桂嬷嬷毕竟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即便将来入宫做了娘娘,见了这位仍是得客客气气的,得罪不起。
桂嬷嬷长得十分慈蔼,只是那双锐利的双眼中隐隐的带了严厉,教起这些身娇肉贵的大家小姐毫不含糊。
早晨是学习礼节,教些走路、用膳、站立、请安的规矩姿势,到了晌午各自回院子吃饭,下午先说些可以让众人知晓的闲话,也是让她们隐约猜测出皇帝和皇后妃嫔的性格,能琢磨到何种深度,便看个人的领悟了。之后则是讲解《女诫》《女论语》之类的。
此间,不乏向华婉刺探打听,使绊子的,都让她端着十分笨拙害羞的形象,不咸不淡的一一化去。次数一多,明眼人都看出,这滕四小姐实是大智若愚,一点亏都不曾吃到。便也都渐渐安分下来,毕竟,选的上选不上另说,无论如何正式入宫前便竖下敌人总归是不明智的。于是,华婉到了后面几天好好地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只是,桂嬷嬷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炽热越来越诡异,每次都让华婉起一层厚厚的疙瘩,还忍不住打几个寒战。
正式大选的日子这便到了。
华婉大早便被叫起了身,几个宫女并菲絮服侍着洗漱匀面,华服头饰一一佩戴整齐,直打扮了一个时辰才出了房门,走到正殿,大家都在了,个个皆是香培玉琢,靥笑春桃,或莲步乍移之优雅,或珠翠辉辉之富美,或蛾眉颦笑之娇俏,或出没花间之大方,尽态极妍不足形容。朱昆玉与延平郡公幼女沈丛婷正说着话,见她进来,便出声唤了一声,华婉便走了过去,笑道:“姐姐出来得早。”朱昆玉稍显赧色,她心里紧张,沈丛婷来叫她一起,就忘了前些天说好要与华婉一起这一茬了。又仔细看了看华婉的妆容,心下叹息道:“妹妹倒是天生丽质了。”华婉并未多上脂粉,只是略略施了一点,就显得姿容出众,难与之匹了。沈丛婷看华婉一向都十分不对付,逮到一个不合眼的地方,当面不说,背地里必定要不依不饶地与其他秀女说嘴。这时听朱昆玉这样盛赞她,不由露出嘲讽的神气道:“若非天生丽质,哪里能让陛下下旨钦点呢?听闻滕姐姐是姨娘所出,想必学得了不少本事了。”
庶出的总是低人一等,偏偏华婉没这个觉悟,平日里十□正雍容,叫沈丛婷恨得牙痒痒,早想拿她出身说一说事了。
第一代延平郡公即是沈丛婷的祖父乃是开国功臣,因在昌平一役中救驾有功封为郡公,赐世袭荣耀。如今这一代的延平郡公依旧从武职,自己没重视文化熏陶,女儿就多了些跋扈娇蛮之气。沈丛婷这话的弦外之音十分露骨,更是说不出的低俗,朱昆玉不由的觉得十分尴尬,见四周都若有若无的将目光投向这边,忙避重就轻的打圆场道:“滕妹妹出身侯府,受的是世家的教育,哪里差得了?陛下眼光如炬,怎会错过如此佳人呢?”
华婉只淡淡的笑着,眼中的光芒却是越来越冷。沈丛婷嗤笑一声:“可不是。府上五小姐攀识豫王殿下的名声都从临安传到京里来了。这腾远侯府的家教定然是差不了的。不知滕姐姐比之令妹,何如?”
腾远侯令府上死死的瞒着,可五小姐连着几日的那番作为早就传出去了,能怎么瞒?周边的秀女们都掩嘴轻笑,神色里多有瞧不起。朱昆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怎么开口圆场了,便只好抱歉的看向华婉。
华婉不在意的笑了笑,真诚的对沈丛婷道:“我自然是比不上五妹妹的。”沈丛婷得意一笑,以为华婉这是要对她做小伏低了,怎料华婉又说道:“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倒是觉得,五妹妹那番作为,远远的及不上沈妹妹呢。”言下之意是,我比不上我妹妹,但我妹妹的无耻程度远远比不上您。
众人听懂这话中之意都低笑出声,沈丛婷平日里仗着其祖父在皇家的面子没少作威作福,许多人早瞧她不上了,今次听华婉这么一反嘲,自然不会给她留面子。沈丛婷扫了面子,极是恼怒,语气益发凶狠:“你竟敢如此说话!”她说着抬起手掌竟想不顾身份掌掴华婉。胆小的秀女发出一声惊叫,胆大的睁着眼旁观热闹,每一个敢出头说话。
华婉岂是那甘受屈辱的人?她轻巧的后退两步躲开了沈丛婷的手掌,沈丛婷在家中刁蛮惯了,想打谁便打谁,不想她竟敢躲开,一个收手不及差点跌倒,十分狼狈喜感。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都极力憋着笑生怕惹恼了沈丛婷。主殿后头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华婉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女子莲步轻移,带着桂嬷嬷与两名宫女走了过来,她身穿月白色百褶如意裙,一身玫瑰红宫裳金线绣展翅凤凰,头上一支红珊瑚嵌琉璃凤簪,气度雍容沉静,唇角微微勾起,美不可言。
几名认出此女身份的秀女忙跪下请安,口道:“荣安长公主千岁。”剩下的见此,忙跟着跪了下去。荣安公主十分温善亲和,到上首坐下,悠然道了声:“起身。”沈丛婷曾在长公主的诗会上与之搭上过话,立即便忘了方才的狼狈,站起身十分有优越感的上前道:“公主怎来了这里?皇上下朝了?”荣安公主不喜的瞥了她一眼,眼中乍有冷意,沈丛婷心下一寒,垂首退到一边,不敢出声,心中却极为愤恨,又侧头狠狠的剜了华婉几眼。华婉只做没看到,规矩的站在别的秀女间。
荣安公主目光扫过众秀女,最终停留在华婉面上,颇有深意的笑着道:“果然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华婉只觉得这话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听的,又觉得仿佛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只得静默站着,抿唇笑得温婉羞怯。荣安公主见此,便宽和的笑了笑,而后顿了一顿,敛笑高声道:“本宫奉母后之命来此观汝等仪态,以免莽撞了圣驾,不想竟遇上了这般有趣的一幕。”众人心下一阵忐忑,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垂首不语,沈丛婷更是面色惨白,华婉心里是不怕的,只是不好太过不同,便也随着旁人垂首沉默。
“老奴教导无方,愧对太后娘娘。”桂嬷嬷脸色发青极为难看羞愧,就要跪下请罪,荣安公主忙使婢女拦着道:“嬷嬷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了,办事妥贴谁人不知?怎能怪嬷嬷?”桂嬷嬷叹息一声,心里也憋着气,多年清誉就这么给毁了,哪里能高兴?便立时补救道:“老奴自当将今日之事禀告太后与皇后。”
“嬷嬷做事,本宫自是放心的。”荣安公主给了桂嬷嬷大大的面子,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起身道:“前头传了话来,皇兄已然下朝,诸秀女可去紫宸殿外候着,听宣入殿觐见。”
说罢便施施然走了。
桂嬷嬷未再多说一句,叫了四个内监来引路,带着众秀女往紫宸殿去。只是众人心中皆已了然,沈丛婷此次是注定要撂牌子了,而滕思川则是前途未卜。
☆、17第一十七回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碧蓝的一泓在紫宸殿顶上,显得高阔悠远。羽林军庄严肃立在汉白玉石阶上,彰显天子威势,数十名内监在紫宸殿外侍立,没有一点声响。秀女们在偏殿外的一处攒尖四面廊亭中听候传召,廊亭双面环水,两边各是一条长长的回廊,转折延绵而走,描金绘彩廊柱一字排开,直到回廊的尽端。四下里是秀女们轻声而又紧张的低语声,氛围有些微压抑与低沉。华婉与朱昆玉并肩站着,从宜春殿里出来后,两人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沈丛婷已进入殿中不出意外的撂了牌子。朱昆玉不时的偷眼打量华婉,神色若有所思,隐然有些担忧与心虚。
执礼内监在殿门外高声通报入殿觐见的秀女姓名,一组六人凑个吉字,进去了站成一列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后,主要由皇后问话,皇帝与太后点头了便留下,进去的至多不过一刻钟便能出来,出来后或喜或悲,情态不一。入选的秀女可恩准回府三日,三日后自有宫人迎回宫中赐品阶宫苑,撂牌子又无其他安排的,回家好好孝顺长辈重新配人吧。
到了晌午,百余名秀女便去了泰半,留用的只有七人。气氛愈加凝重,剩下的三十余名秀女仔细的整理衣衫妆容,生怕到头来只得一场空。轮到华婉与朱昆玉时,已是金乌西沉之时,廊亭四面点起了一支支红色的蜡烛,烛光倒映在湖面上,明灭摇曳,如梦如幻,仿佛这一日的境遇不过是昼寝一梦,醒来了,都要回归原处。
华婉与其他五名秀女在一名着暗红色衣袍的内监的引领下,踩着细小而矜持的碎步走入紫宸殿中,按照桂嬷嬷教的礼仪,先一齐行跪礼向皇帝,皇后与皇太后请安,然后肃容而立,垂手站好。
一旁的司礼太监嗓音颇为尖细,语调拉的老长,一个个的自左到右依次唱名。华婉屏息恭立,纵是她泰然如斯,听着身旁的女子一个接一个的上前跪拜,口中的音调或多或少的带着颤抖,她的原本平静的心也不由的开始有些紧张起来。皇后的声音很是端庄温婉,问的不外乎是些“可念过什么书?”“年纪几何?”云云的话。殿中央的紫铜熏炉里燃着珍贵的龙涎香,香气随着袅袅的青烟在殿中四散开来,华婉垂眸望着脚下几乎要照出人影的光洁大理石,只盼着千万不要出差错才好。她不知豫王是什么计划,但今日便是最后的机会了,等出了这个殿门,她的名分便再也无法更改。
司礼太监高声道:“临安节度使腾敬先之女滕思川,上前见礼。”华婉脱列而出,上前走了三小步,低低的福了一福,口道:“臣女滕思川参见皇上,皇后,太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安,皇后千岁金安,太后娘娘康泰吉祥。”
皇后语中含笑:“这是个机灵的。抬起头来。”华婉心弦绷得紧紧的,缓缓抬起头,睫毛掩映着垂眸低眉。
“姿色楚楚,宜嗔宜喜,果然是极标志的。”皇后话里颇为喜欢的说道,“芳年几何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今年十六了。”华婉恭谨的答,务必使自己规矩不失礼,也不出挑惹眼。皇帝仿佛是十分满意的,回头对太后娘娘道:“这个年纪,心性定然是沉稳的,后宫女子不可过分沉沉,也不可轻佻无状,这样恰好。”华婉的心一下紧了起来,垂在两侧的手不由得便捏紧了衣角。
皇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听闻这名秀女是皇上钦点的,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皇帝轻笑一声,并不作答,亲自问华婉道:“可读过书?”
这是一个经典的问题,华婉平声回道:“只念了四书,《女则》。”
“懂史明智,又不失女子妇德,很是难得。”皇后评道。皇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向皇帝说道:“豫王也有十七了,婚事不可再拖了,不如趁此次选秀,让她承了皇上的恩典。”皇帝一愣,随即笑道:“这几日天天都有大臣上奏折称豫王婚事不可耽搁了,儿子也有这个意思,母后不说,朕也预备在秀女中选一个指给皇弟。”
华婉绷紧了的后背舒缓下来。
皇后见此,看着皇帝隐隐阴沉下去的脸色,忖度着道:“母后瞧着,方才可有入眼的秀女能有这个福气?”太后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显,皇后却万万不敢直说滕思川就很好,指给豫王吧。
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