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恪说着话,明明是满腔愤慨,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愤懑与不满只有浓浓的无力。华婉心生怜惜,王爷不是认命之人,是经过怎样的残酷与倾扼才让她屈服命运的安排?
“然而,事实却并非这样,皇兄为了稳固帝位,竟答应辅国公将皇姐下降。皇姐与李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人人都赞是天作之合,只待及笄便能成为李谙的妻子,他们的婚事是得了母后的默许的。皇兄明知如此,竟也没有半点犹豫,当即便答应了,他说,皇家公主的婚事用作收拢臣心是寻常之事,无须惊奇。那我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姜恪神色有那一瞬间的迷惘,不过片刻,又如往常般淡然,若无其事的扯起一个笑,撇开心内的无力与无可奈何,眯起眼对华婉道:“老辅国公明知皇姐与李谙之情,却偏要挟势威胁,我平生最恨有人逼迫,他敢踏入我的底线,便要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老辅国公不像如今的辅国公那般软弱,他不是愚笨的人,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我既能接皇姐出来,就有周全之策。还是阿婉懂我,诸葛先生到底心急了些。”她说着对华婉温柔的笑了笑,纵使诸葛先生跟随她的时间要比华婉长得许多,说起了解,却是比不上枕边人的。
王爷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老辅国公,正如她所想,王爷始终对他留了一手。华婉轻轻一叹,老辅国公也是利益使然罢了,若是遇上的是皇上那般的人,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可惜,他对上的是王爷。王爷不在乎其他,却不容许有人动她珍惜的人物,亦不容有人挑战她的底线。或许,这一生,她能认的,便是出生之时便决定的今后都要以男儿身示人吧。那杀了陈留王的人,王爷绝不会让他活下去!结果,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惨烈。
华婉伸手拥住姜恪,微微踮起脚尖,让下巴顶着她并不宽厚的肩膀,轻轻地蹭了蹭,低声道:“你要怎么样都好,只是答应我,王爷,别伤了自己,一定保护好自己。”她一面心疼王爷既定了的身份,她活得光明磊落,却要使自己的女儿身永远包裹在肃重的男装之下,永不得以真实的她示人,一面又担心不已,这样飘零危险的世道,究竟何时能了。
姜恪笑,肯定的答道:“是,我会保护自己,也会保护你,答应了你的,一定不会食言,你放心。”
☆、59第五十九回
当年太祖皇帝登基称帝后;封了四公九侯十六伯;老辅国公吕茂行得以位居四公之一,自然非钝笨不知变通之人,当初选了之所以弃了相对强势的赵王,而就皇上,一则皇上就是皇上;乃是名正言顺的真命天子;天命所归;不是说禅位就禅位的;二则;豫王爷区区十三幼龄,竟能三言两语打动拥立她的大臣,转而支持今上,皇上有如此果勇睿智之人相助,假以时日何愁江山不稳?三则,赵王为人奸狭而奸枭,可共患难而难共富贵,且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能成美谈,皇上缺的正是忠贞之臣。
不得不说,吕茂行所虑细致而周详,若无为孙儿求娶荣安长公主一事,他定是举朝无匹的三朝元老。可惜,吕家子孙个顶个的不争气,如今的辅国公吕岱山尚能堪堪守成,到了第三代,却无人可继了,嫡长子吕德安目短胆小,不堪大用,难当国公之位,嫡次子吕德阳流连花间柳巷,长日不归,旁的庶子更是上不了台面。此消彼长罢了,吕茂行功业有成,却子孙不兴,过了些年,他倒认了,只把希望寄托于第四代。不过,在第四代成器之前,吕家决不能垮了。
吕茂行左思右想,终于让他寻到了机缘——尚公主。荣安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胞妹,虽是庶出,但从小在皇太后膝下长大,处处行止做派都是嫡公主的派头,端庄雍容,又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德安能尚长公主,不止能为吕家多一重皇亲国戚的光彩,兴许还能督促德安进取。他倒不是不知道公主与承宪郡王的事,只是,利益之前,儿女情长自然是牺牲首位,且承宪郡王素来低调,不涉政事,不必怕其报复。
果然,公主大婚当日,承宪郡王与豫王一同离京。至此七年,未踏入京城一步,七年岁月,他已是一方大员,虽一直未娶,也未提当日“夺妻之恨”,让吕茂行很是松了一口气。却未料到,不过离府十数日,府里竟出了这等事!那婢妾竟敢仗着育有长子,对公主不敬!
吕茂行狠叹了口气,沉下声呵斥道:“说了多少次!万不可对公主不敬,你们是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了?”吕岱山怒瞪了儿子一眼,颤颤的对父亲道:“委实是那贱婢太过胆大,儿子也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仗宠妄为之人。”
吕茂行眯起眼,染了风霜的双眼威仪的扫了眼吕德安,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连修身齐家都不成,你还能做什么?那贱婢敢如此大胆,定是你说了什么混账话,让她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自己的孙儿自己知道,侍妾再受宠也没对云泥之别、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敬的胆子。
吕德安目光闪烁畏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吕茂行一见他这副德行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时怒火中烧,拿起桌上的杯盏便狠狠的砸到吕德安身上:“畜生!”吕德安避之不及,被砸了个正着,脸色一下便白了。老国公老当益壮,能拉动百石巨弓的臂力绝非说笑。
吕岱山顾不上心疼儿子,忙踢了他一脚,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不快跪下!”吕德安反应过了,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孙儿知道错了,请爷爷责罚!”
吕茂行怒瞪了他数息,面上的怒容渐渐收敛沉静,思考片刻,转头对吕岱山道:“明日,你便上赵王府一趟。”
“什么?”吕岱山惊愕,难不成,就因为一个长公主,吕家便要换了立场?这可是国家大事,绝非儿女情长:“那可是和皇上斗,爹,谋逆篡位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即便赵王能成事,咱们吕家也要遗臭万年!”何况,朝堂之上,最忌两面三刀,即便赵王有心接纳,他府上的幕僚,他派系的官员也容不下吕家,赵王怎会真心重用?
吕茂行何尝不知,锐利如锋的眼冷冷扫过吕德安,这些年,豫王对辅国公府素来敬重有加,多有依仗,他以为当年对公主下降之事,王爷终是释怀了,天家凉薄,哪个会在血脉至亲上多做纠缠?谁料豫王心结不消,一直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早早的就预备了与辅国公府翻脸的这一日,若是这畜生能对公主好也就罢了,收拢了心,公主总归是女子,总要遍历女子该行之事,相夫教子尔,豫王爷见长姐幸福,顾忌着荣安长公主,心结再重也只好算了。可这小畜生却瞧不清境况,捅了这篓子。
吕茂行斩钉截铁,语气坚如磐石:“投了赵王,咱们吕家兴许还有生机,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爹!”吕岱山还将再说,吕茂行疲惫的挥挥手,倦怠道:“照着豫王的性子,过不了几日,就要有旨意赐和离了,即便皇上不同意,去荣禧宫请道懿旨与她而言却非难事。等到那时,咱们可就彻底被动了,趁现下情势还未明了,先向赵王府投名帖,早作打算!”
吕岱山总觉不妥,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看看这富丽堂皇的厅堂,再看看地上跪着的只会瑟瑟发抖的儿子,长长的叹了口气,脑海中莫名响起豫王那日的话——慈母多败儿!吕家孙辈个个不成器,脱不开夫人溺宠的缘故。从古至今,多少勋爵贵族是因儿孙不肖而败了,多少清流豪爵是从内里烂起来的?吕府这偌大的家私,这百年世家的声名,哪一日许就荡然无存了!
吕德安自跪下那时双腿便不住的打颤,吕家的孙辈不只他一个,他占了嫡长做成了世子,可只消爷爷一句话,他便能什么都不是,他虽不学无术,可墙倒众人推的道理还是懂的,一旦他吕德安不是荣安长公主的驸马,一旦他不是辅国公世子,他便什么都不是,到时候哪怕是吕家的旁支也敢来踩一脚!
吕德安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又怕又忧,焦虑的抓紧了锦袍的前襟,就怕一个眨眼,爷爷便要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吕德安的忧心成了一半,一旬之后,皇太后亲下了懿旨,荣安长公主与驸马和离,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宣旨公公没了往日的恭敬与讨好,目光阴冷而睥睨,哼哼冷笑一声,太监独有的尖利嗓音让人浑身冒寒气:“太后娘娘仁慈,念在老国公开国辅运的份儿上,公主早产的事,便不作追究了,吕世子,好自为之罢!”
吕德安颤颤称是,照例送于公公打赏的银两,那公公只瞥了一眼,不屑的摆手扭头,带着一班子小公公与御林军走了。接下去十数日,吕德安皆是夹着尾巴做人,众人皆以为他这世子之位必将不保。世子之位诱惑,吕府的嫡子庶子都收敛了行径,在爷爷与父亲跟前尽孝,连常日不着家的二弟也乖乖在府里呆着。
只是,老国公与如今的国公爷忙得很,离开了豫王这座大山,做起了篡位大逆的行当。
“皇姐,你就在这住着罢,何必搬回宫去?”姜恪斜签在椅上,眼睛在院里院外几个打量,慢悠悠的说道。
荣安笑了笑,温声道:“都住了两个月了,再不回宫,流言蜚语便该起了。”做弟弟的亲自把出嫁的姐姐从夫家抢出来,还求了恩旨和离,本就是不妥,若她再在豫王府住着,甚嚣尘上的流言必然不堪入耳。
姜恪一拍折扇,不豫道:“理它作甚?”见长公主虽是浅浅的笑颜,却显然没有再住下去的打算,姜恪黑黑的小眼珠子溜溜的转了一转,桃花眼显得狡黠而奸诈:“再过三个月,谙表哥就能回来了,皇姐,宫中毕竟不如外面自在。”在豫王府住着,到时两人也方便相见。
荣安长公主脸色一僵,娇柔的双眼阴霾起来,看着姜恪一脸欣喜的模样,幽幽叹息道:“七年秋风画扇,再见不过路人。”
姜恪一愣,旋即神色僵直的强笑道:“故人心依旧,怎知前缘难再续?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岁月蹉跎罢了。”荣安苦苦一笑,见姜恪犹自不弃,她正色问道:“若是顾惜忽然回魂,到你面前,你可能丢下华婉,与她再续前缘?”
姜恪脸色乍然雪白,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遽然反驳:“这不一样!你并不像我,有了一个足以死心塌地的人!你还念着李谙,你明明没有放下,为何偏要这般说?”
姜恪是霸道之人,除了顾惜,只要她看上的便会极力索取,不论付出多少耐心与等待,她必然要整个的得到,而顾惜,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努力去得到,便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不容许胆怯与退缩,她历来直白而直接。荣安长公主闭口不言,姜恪许能懂她的近乡情怯与无望,但她无法理解。
姜恪见此,也不多纠缠,站起身,快速道:“挑个日子,我送你回宫。”说罢,便抬步走了。
这世上多得是落井下石的人。荣安知道,姜恪送她回宫,总好过她孤身凄凉的回去,但她的心被李谙将要回来这事搅得无法平静,也无心去感动弟弟的贴心。
李谙,要回来了啊……
☆、60第六十回
感情是这世上最不能勉强的事;姜恪晓得这个道理;荣安长公主不论作何抉择;她都是支持的;只是;从私心来讲,她是希望皇姐幸福的,此生漫漫,总不能就这般孤寂一世,李谙毕竟是知根知底的,且是自小的交情;与皇姐又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要寻个人选,他是最合适的。
姜恪一面思量一面往华婉那走去。走过随园,却见小径深深,一片荫浓的墨绿之中隐约可见牡丹倩影。姜恪小步微顿,今年的牡丹开得比往常要好许多,粉衣深浅,国色天香,这都是华婉的功劳。打薄园回来她便忙得不得一刻清闲,自然就忽略了这片从来便是她亲手打理的牡丹园,也不知哪天起,华婉便常来这里,想起当初戏话牡丹时的情景,姜恪不由一笑。
若是顾惜忽然还魂……姜恪脑海中骤然响起荣安长公主适才的话,她神色一顿,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下来。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只有两枝残。过去,怎敌得过当下与将来。
那个如夜色百合般温柔美好的女子,她竟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姜恪轻轻一叹,本以为要记上一辈子的人,不过几年,便在光阴漫漫中就这样淡忘了。
不可不说,她也是个无情的人。
华婉从随园中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呆愣愣兀自出神的姜恪。华婉柳眉微蹙,轻步上前,姜恪却毫无反应,双眼无神的看着一个地方。
“王爷。”华婉提起声音,唤了一声。姜恪下意识的一颤,好似被吓到了一般,无神的双眸渐渐充盈了光彩,转过头来,见是华婉,不由笑道:“你在这?”
华婉点了点头,神色担忧,问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有了什么麻烦事?”这些日子,京城最是热闹的话题便是辅国公府转投了赵王,这与豫王而言,无异于自断一臂。华婉见她面有愁绪,最先想到的便是朝廷里有了什么难事。
姜恪轻松的笑了笑,走到华婉身边,抬手挽住她柔软的腰肢,柔声道:“哪有什么麻烦?不过是想你想得厉害,不知何时竟入神了。”
油嘴滑舌!华婉斜眼觑她,娇嗔道:“你不愿讲便不讲好了,何必寻话来诓我。”姜恪咧开嘴角笑了两声,道:“你怎知我在诓你?除了你,还有哪个能让我想?”
“那我就不晓得了。不过,多得是恋慕王爷的女子,这个我可知道。”华婉怪声怪气的说道。姜恪好笑的看了一眼,却不言语了。
两人悠闲的踱着步,往静漪堂走去。
比着时间,华婉的小腹已是七个月大小的模样了,为了掩人耳目,御医开了许多补身子的方子,府上的大厨以为王妃怀了小王爷,做起吃食来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领,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华婉养了几个月,愈见丰腴圆润。
屏退了下人,姜恪扶着华婉到罗汉床上躺下,摸了摸她鼓起的肚子,抬头看着她问道:“你说,女子要是真怀了孩子,肚子里装了许多东西,是不是尤其难受?”她说着愈发觉得有理,低下声自语道:“定然是,要不也不要好些个御医一道看着养着了。”
华婉见她胡言乱语,扑哧笑了出来,拉住她还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捏了捏,不去理她。姜恪却不罢休,问:“你说是不是?”
“是~王爷说是,就是。”华婉见她固执的模样,笑着答道。姜恪这才满意,蹬了靴子,躺倒华婉身旁,将她整个的拢进怀里,道:“这就是了,你瞧,还不如你这样,不用受那些苦,以后也能有个孩子。”
在子息一事上,姜恪总觉得对不住华婉,她是无所谓的,这么多年的男子当下来,即便生不了孩子,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分别,可是华婉不一样,她本是个寻常的女子,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喜欢的是或玉树临风或温润如玉的男儿,然后生几个乖巧漂亮的孩子,体验做母亲的快乐。
可这世上,大多对女子不公,华婉是侯府的小姐,做了人元妻,要面对的就是妻妾争宠,要面对的是婆婆的挑剔与苛待,要面对高墙大院里琐琐碎碎的俗事。华婉这么聪慧,一定能处理的好好的,但她不愿意她去过那样的日子,她该是在自己的身边,受这份世间只此一份的独宠。
若是再来一次,姜恪依旧会想方设法的娶华婉,原因无他,不过一个爱字。
华婉是听得懂姜恪言下之意的,香软的身子往姜恪的怀里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