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婉讪讪的笑,这四字可是不客气到了极致了,讷讷的道:“也不是吧,父亲亲自教导的人,哪能是虚有其表呢。”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很是得意,她瞧人的眼劲竟与豫王殿下到一个程度了。
姜恪哂笑,却不多话。华婉心中不满,这厮不按常理出牌,接下去她不是应该主动的说滕思捷为何“苗而不秀”么?现在这样只笑不语的装深沉,让她怎么把话问下去,怎么知道她想知道的?
“不过,”姜恪忽然又开口道:“你大哥倒是堪大用。”华婉眼睛一亮,刚想说话,又听她道:“可惜……”
华婉忙问:“可惜什么?”姜恪看了她一眼,道:“可惜,腾远侯偏爱嫡子,他无人引路,自己打拼些年,许能出息,脱颖却难。”腾远侯生怕庶子能于嫡子,将来身后不明,成家族之灾,对着精明能干的长子很是打压。华婉稍有些丧气,她选对了一支潜力股,可惜这只股的升值空间不明,且周期太长。
“不过……”姜恪又道。华婉闻言,抬头看她,专注的眼中隐含焦急的询问,姜恪眯起眼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捏了捏华婉那嫩白嫩白的小脸,道:“小王最是爱才,既然舅兄大才,小王少不得要助他一二。”
华婉愣。
滕思捷一送走豫王与豫王妃,顿时焦虑烦躁,一面大步王府中走,一面问兄长道:“你说这豫王恪究竟是何心思?”滕思成想了想道:“王爷自有王爷的用意,二弟只要如实回报给父亲就是了。”
“哼,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滕思捷冷哼一声,轻蔑的瞥了兄长一眼,来时父亲吩咐,到了京城,待人接物多听他这庶兄的意思,凡事小心,商量着来,因此他才会在方才与王爷说话时去看他的意见。如今看来,不过尔尔,还不是个成事不足的。
滕思成面色不变,镇定的说道:“眼下王爷已与滕家联姻,不论如何,腾远侯府已经深深的烙上豫王府的标记了。王爷不会弃父亲不用的。”他说的有理有据,又合情理,滕思捷便就信了,焦躁的心也安了大半,神态松快的快步走开,吩咐下人速速整理行装,明日回临安。
滕思成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出一个讥嘲的弧度。
☆、27第二十七回
回府后,歇息了片刻,吃了盏茶,华婉婉拒了姜恪的陪同,带了芷黛与菲絮,按照先前说好的,自己到寿澜堂接见大小管事长史和些能在主子跟前说上话的仆妇。
姜恪料她定能妥贴,便换身衣裳,去了澄观斋,召集一干幕僚,开会,将这三日连同大婚正日子的假里落下的公务都给补回来,顺便将明日早朝的折子整理出来。
自滕府回来的路上,王爷大略的拿了个册子给华婉看,一面给她大致的说了说,王府奴仆无数,品阶分明,因是第一次接见,主要是认主,且让主子瞧瞧下人的精神面貌,再粗略的交代主要事务,因此今日要见的管事们算起来竟有二百之众。这般多的人数,姜恪与华婉一商议就定下了寿澜堂。
寿澜堂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周围廊,单檐歇山顶,顶覆黄色琉璃砖,天花为木雕,间饰多以楠木包以紫檀、花梨等贵重木材,规格肃穆郑重。奴才们第一次拜见主子,是顶顶正经的大事,倒也配得上开这寿澜堂。
华婉到的时候,管事们站了满满一堂,早早候着了,一听外头唱道:“王妃到。”俱都敛衽下跪,伏地称安。华婉叫菲絮搀着,目不斜视的从中间走过,她身上衣裙不动,环佩依静,面容亲和微带笑意,直到上首坐下,视线扫过满满一屋子跪着的人,暗暗点头,和声说道:“都起来吧。”
众人再一扣首,口道:“谢王妃。”,再一齐站起,动作虽不致于人民解放军参加阅兵式那样的如出一辙,却也整齐一致,显是参加过职业培训的。华婉暗暗赞叹,转头看了芷黛一眼,芷黛会意,上前一福身,恭敬说道:“王妃,府上大大小小的管事都在这了,请王妃垂询府事。”
“嗯。”华婉低声应了,芷黛再一福礼,退至华婉身后站好。满室管事垂手而立,眼眸低垂,不曾一丝声响,华婉观察片刻,方开口道:“我初来乍到,且年岁尚小,许多事,今后还要各位帮衬。”她语气温和可亲,谦和从容,隐隐之下含着威严,让人不敢小觑。华婉如何不知,自她进门起,王府里的人便都睁大了眼盯着她这王妃如何立威。姜穆王朝立朝来从没有像豫王这般年轻的王爷,更遑论十七岁妙龄的王妃,即便是前朝,封了亲王的皇子也是过了十八后才开府另立的。
一个站在最前头约莫五十的男子上前一步,拱手弯身道:“王妃客气,奴才们忠心王爷,自当尽心办事,王妃若有吩咐,知会一声便是。奴才草名李忠文,是府上的长史。”长史,魏晋南北朝时为郡府官,掌兵马。唐制,上州刺史别驾下,有长史一人,从五品。元朝时,擢长史官名,不复再用。至穆,亲王府、郡王府置长史,理府事,掌外事,直隶王爷之下。
华婉笑了笑,也不言语,也不叫他起身,视线在他身后几人身上来回了几圈,最后落在李忠文身后一个圆脸大眼,谦卑的垂首并不打眼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一愣,在王妃微含压迫的直视下,双腿不由一软,忙上前磕头,道:“奴才谨福,是内府大管事,给王妃请安。”
李忠文是管外事的,一般只在王爷跟前伺候,照理第一个回话的应当是管内事的谨福才是,可为何李忠文偏偏做了这出头鸟?华婉心中暗哂,这李忠文倒真是个忠心的奴才。她稍稍偏头,瞄了芷黛一眼,却见芷黛眼中闪过不满的神色,却无惊慌。
罢了。华婉点点头,和气的说道:“都起身吧。”
此时,李忠文与谨福脸上已换了副神色,他身后站的管事有六人,谨福最不打眼,可王妃慧眼如炬,一眼扫过去便将这内府大总管给拎了出来,就凭这份眼力,如何还能因她年岁轻出身庶女而小觑?满室的管事也都更为肃谨恭顺。
接下去倒是顺畅,华婉问什么,下头的人便答什么,没出什么幺蛾子。
问完话,刚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华婉收了几本账册,吩咐让账房与谨福明日申正到衡厅回话,便领着几个丫鬟回静漪堂。
豫王初时看华婉身边只有一个菲絮还算得力,真有事时,定会少人手帮衬,便把自己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的清意给了华婉,另又派了三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并十几个小丫头来静漪堂伺候。这正是华婉需要的,她便大大方方的谢了王爷恩典,留下了这许多人。
走到静漪堂,华婉见再过两刻就是进膳的时候了,便叫来清意道:“你派个丫头去澄观斋看看,问王爷晚膳是在哪里用。”清意称是退下了。
芷黛仍是王爷身边服侍的,今日只是借来问些话,就等着王妃问她适才一开始时李忠文等人的不敬,谁想过了好久,王妃都只是自顾自的翻着账册,没有出声问话。芷黛心中惊疑,可到底是王爷身边服侍的,比常人不知多出多少的见识心性,当即也定下心来,在一旁伺候茶水。
那头澄观斋里,豫王见事情议得差不多,挥挥手道:“各位先生辛苦,外头叫人摆了饭,先生们用了晚饭再回去吧。”几名幕僚忙拱手称不敢,告了退,鱼贯而出。姜恪想了片刻,出声道:“诸葛先生暂留。”
走在那几名幕僚中间的一个白衣青履的中年男子回身走了回来,他约莫四十好几的年岁,留着一撮文士须,头戴远游冠,若是再执一柄羽扇可不就是诸葛孔明再世?
姜恪示意他坐下,吩咐长安重新上茶。
“前日皇姐送来的六安瓜片,本王看着,很是香醇,特请先生一同品尝。”姜恪笑道。说着,长安便端了茶上来。青花的瓷盏,内中青碧茶水,袅袅茶烟,闻之香沁入肺,诸葛晖抿了一口,赞道:“好茶。这个时节,可不多这样好的六安瓜片。”
姜恪盖了盖杯盖,点头道:“可不是,听皇姐说,这是庐州那边刚送上的,”她顿了顿,很是感慨的说道:“君父子嗣单薄,到了本王这一代,就这么一个姐姐,她记挂着本王。”诸葛晖放下茶盏,似乎感同身受,轻轻叹息一声,道:“王爷与长公主姐弟情笃,先帝知道了,定是欣慰高兴的。”
姜恪淡淡一笑,道:“庐州知府沈慎之倒是个人才,本王记得,他拜在辅国公门下。”诸葛晖立刻说道:“沈慎之是天启九年的进士,一甲十二名,殿试第七名,先在翰林院做过一年编修,雍唐元年外放岷县知县,短短五年做到庐州知府,是他的本事。”
姜恪目光沉晦,轻笑道:“这样的人才,辅国公不紧着用,倒让他在野飘着了。”诸葛晖知道自家王爷的心思,他沉思片刻,道:“若是辅国公退居消息不假,这人应当是为他家的世子爷备下的。”姜恪轻讽一笑,颇不以为然。诸葛晖沉声道:“此人家世贫寒,当初会试之前想要拜见主考官,却无人引见,是辅国公慧眼识珠,给他引的路,这可谓知遇之恩。”
科举考试考的不只是寒窗苦读的经纶会典,更有审时度势的眼光和身家背景,师从何处。因而考生考试前都有拜见主考官的例子,奉上一篇文章,不仅是让主考官知道了你的文采,更是记下字迹,批阅考卷时酌情定夺。辅国公对沈慎之是大恩如海,若是他反水,别说他自己心中是否过得去,便是天下士子都要骂他一个忘恩负义,不忠不孝。
如此来看,是收拢不得了。姜恪看向诸葛晖,片刻,笑道:“那就给他挪个地方。”诸葛晖眼前一亮,当即道:“济南藩台最佳。”山东节度使是辅国公的人可帮衬一二,且济南藩台一向升迁快,沈慎之去了那里,不多久便可以叫辅国公升回京城。这地方再好不过。恐怕辅国公也是这样的心思。若不是,只要有人在旁指点指点也是极为方便的。
姜恪嘴角现出一个阴鸷的笑意道:“到时知会知会山东布政使郑大人,让他好好照看着,济南是个好地方,务必要多留沈大人几年,别紧着加官进爵。”诸葛晖应下了,忽想起一事,忖度着问:“滕侯爷在浙东那地界都快五年了,王爷您看?”姜恪靠在那太师椅上,冷笑:“他到是耐不住了,是要给他换个地方了,本王去年去临安,眼前所闻所见,浙东都快要姓滕了。腾远侯当真是好本事。本王容不得有异心之人。”自安史之乱后,帝王都忌讳节度使权力过大威胁中央,便不断的削减节度使的权力,到宋朝,节度使已是徒有其名。穆朝亦是节制了节度使,只令其掌兵权,可腾远侯倒是能另辟蹊径,笼络了按察使与布政使。
诸葛晖见此,心中大喜,他总担心王爷被滕家的女儿迷了心神,便佯装为难的问:“那王妃那儿?”姜恪目带笑意的看着他,直把他的心思看穿了,叫他不自在的掩嘴咳了两声,方笑着道:“腾远侯庶长子滕思成是个有能之人,先生寻个适合的差事,再借他府的名义给他,旁的,就看他自身造化了。”诸葛晖当即会意,直称:“王爷高明。”
这时外头守着的乐安听里面已商量完了正事,便进来禀道:“王爷,静漪堂遣了人来问王爷晚膳。”诸葛晖闻言,笑的促狭,起身拱拱手告退道:“王爷既有王妃相候,在下便告辞了。”
姜恪好笑的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28第二十八回
诸葛晖笑着捋了捋胡子,走了。乐安还等着王爷回话。姜恪坐直身子,想了想,道:“你去说,本王晚些时候再过去,不必等饭了。”
乐安略一讶异,才道了声“是”,退了出去。姜恪沉默的坐着,眼神恍惚的注视着一个方向,仿佛在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过了良久,她忽然出声道:“退下。”在她身旁侍立的长安面露担忧,应声退了出去。
书房里更寂静了些,一阵清风穿窗而入,书案旁的一盏宫灯熊熊燃烧的灯芯抖了抖,连同姜恪倒影在书格上的影子也模糊飘忽起来。她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的一座书架旁,从顶格取下一只竹青色的长方锦盒,她捧着盒子,仔细的端详,双手从锦盒上拂过,竟有些颤抖,那竹青色的长方锦盒在烛光下染上暖暖的昏黄,柔和而安宁。忽然,姜恪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回书案边上,将锦盒慢慢的打开,从里面双手托着取出一卷画轴,放到案面上,小心的一点一点的摊开。
画卷上的女子,面容清丽,眉如远山,眼如山间清溪,她娇俏灵透的眸光中总是透着坚韧与不屈。
……
华婉用过饭后,就在自己房里的书案上翻着账本来看。她统共拿了十册,两侧外府,四册内府,还有四册是外头的生意,都是随手抽取的。她倒不是想凭着这区区十本账册就能晓得府上的财政明细,不过是心里有个底。从今日堂上众人的规矩便可看出,豫王爷御下极严,芷黛也是个知道轻重厉害的。
华婉失笑,倒是她多虑了,王爷身边惯用的人必然是先帝或皇太后择选出来,自小跟随的,忠心自不必说了,那聪颖胆识与机智更是缺一不可。今日闹出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她这做主子的可有雅量容人。今日这一出,她若没有瞧出来,不分内外的把李忠文充当了内府管事问话,就闹大笑话了,今后如何立威服众?她若要往深里追究,谁也无话可说,即便闹到王爷面前,她也是站得住脚的。
华婉将笔搁到笔架上,单手撑额,前思后想,十分的为难。过了好半晌,她方决定,罢了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为着忠心二字尔,但凡是有一颗赤诚忠心的都是可敬的,他们必定是到临安打听过的,也一定知道了思川性懦无为,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也没学过掌家管事的本领,哪里能管好这偌大的豫王府?
小惩大诫吧,华婉这般想着,不加深究,也不能当成没事一样放过,让他们知道,她替王爷承了他们的忠心,但,情过去了,理过不去,略施薄诫,也好让他们晓得,这是王妃的恩典。
想罢了,华婉重新拾起笔,就着桌边的灯火,继续翻起账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一阵:“王爷来了。”的声音。华婉放下笔,让菲絮服侍着净了手,到前面去迎接。
夜色如水,姜恪一路走来,到了静漪堂外便将身后服侍的一干二净的遣退了。华婉走到庭院里见到姜恪,刚要福身行礼,便被她一把扶住。
“可还顺利?”姜恪笑晏晏的望着她,很自然的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牵着。华婉点点头,笑道:“都好。”她觉得姜恪今晚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不一样,便顺从的让她牵着自己,慢慢的在庭中散步。
“哦。”姜恪若有所思的应了,抬头看了看星光璀璨的夜空,沉默了下来,在那小小的庭院里,一圈一圈的走。她的手掌很温润,虎口处有一层粗糙的茧,将华婉的小手整个的拢在掌心。庭院的西北角种了好大的一方栀子花,有水栀子,有雀舌栀子,有山栀子,花香溢满了整个庭院,直盈鼻而来。姜恪是个很懂情趣之人,此时却一点也没有发觉,只是轻簇双眉,不疾不徐的踱步走着。华婉也不出声,她察觉王爷是有心事的,只是不知是朝堂上的大事,还是她私人的秘事,王爷为难的事,定然是大事,但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能问,也不想问。
一圈一圈,华婉在心里默数。走了八圈,姜恪忽然想通了一般,笑意清朗豁然,说道:“进去吧。”华婉松了口气,胸口舒服了许多,适才好似有块大大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