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拍了下山林:“走,咱们先喝点儿去。”
他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房间,从冰箱里找出些猪头肉、小肚,又弄了瓶二锅头。山林试探着说:“七哥,扳子还干老买卖吗?”
七哥为我们倒上酒:“现在不比以前啦,干这行的越来越多,都是些小崽儿,生着呐!一点儿规矩都不讲了。”七哥叹口气。后来山林告诉我,当年七哥也是个玩主儿,保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群架就是他组织的,那次他的腿被打成了七节棍,此后就收山了,不过七哥的名头一直很响亮。
“都我们这么大的吧?”我笑着问他。
七哥哈哈一笑:“我可没这个意思啊,算我说错话了,这样吧,我罚自己一杯。”说着他自己先干了一杯。
“你可别跟他较劲,这位爷自己找茬喝酒都出名了。”山林干脆把酒瓶子都放到了七哥面前。
那顿酒一直喝到深夜,七哥喝了一瓶半。我们却一直把酒往地上倒,这时扳子终于来了。“山林。”他拉过板凳,一屁股坐下,两条腿叉得很开。“我知道你来的意思。”他从腰上解下个挎包。“我身上就这么多零钱,你看看够不够?”
挎包摆在桌子上,里面是好几捆钞票。山林把包抄起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本来我不想找你,可兄弟实在是没钱。”
扳子摆摆手,很大度地说:“行啦,我明白。当年我穷的时候比你惨多了,再说日后没准谁求谁呢。”
“我们是小逼崽儿,您能求我什么?”山林笑着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评书里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吗?对了,北京警察口的人你们熟吗?”扳子看了七哥一眼,七哥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我大声叹口气:“我们要是警察里有熟人,还能混成这样?我刚给放出来,山林还是在逃呢。”
扳子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我有件事,如果你们俩帮我办成喽,看见没有?”他用手指在头顶一转:“这院子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挑。”
“您不会是让我们哥俩去砸警察局吧?”我的腿肚子一下就转到前面来了。
扳子嘿嘿几声:“那就看你们的胆子了。”他拿出张照片,递给山林。照片上是个中年警察,相貌威严,额头高大。我和山林不解地望着他,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见前院狼狗遛弯的脚步声。“我这回是在北京折的,就是这个家伙抓的,他是宣武的刑警。谁要是能给我出口气,花上几万咱也不在乎。”扳子的两个嘴角一起向下撇,乍一看就跟北京猿人似的。
“这口气怎么出?”山林问。
扳子又冷笑了几声:“最少要他一条腿。”
“他是刑警,有枪。”我瞪了山林一眼。
“背后下手,我就不信他后脑勺也长眼睛。”山林站起来,使劲活动了一下手腕子。“我就恨戴大盖帽的。”
“好!这才叫北京爷们儿呢。”扳子一口就把瓶子里的酒干了。
我不禁咬了咬手指头,山林这个东西脑子有问题了?跟警察递葛,是找死!
扳子拍了下大腿:“想吃肉就不怕咯牙。山林,当年我就知道你小子将来得有大出息,没错!”
山林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大哥,这可是个担风险的事,不是说上就上的,我们俩搬您点儿东西有什么用啊?”
“两万,大哥要是少了你的,你把我手剁喽。”扳子跳起来,他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板凳的另一侧立刻翘了起来。他反手从屁股口袋里又拿出两捆钱。“这是两千,你们先拿着花,等完了事我好好请你们哥俩,咱们去白洋淀。”
“那就这么着,半个月后我们回来拿钱。”山林两只手“啪”地拍了一下。
我们走出大院时已经是早晨了,七哥送出好远,临分手时还给了山林一条大重九。
骑上车,我一直懒得搭理他。快进城时山林忽然问我:“去南方的车票好找吗,要不咱们回去找找狼骚儿他叔。”
“干什么?”我不解地问他。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倒烟哪!广州远了,春节前就算了,我想先去武汉。”山林说得很认真。
我两手一较劲,自行车吱的一声停下了。“你不是收了钱吗?警察的事呢?”
“我要是不答应他,钱根本拿不走,弄不好咱俩都别想出来,那孙子狠着呢。”山林突然把车扔在路边,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横流,好久才平静下来:“这孙子还以为我是小孩呢,你知道他让我们找的那个警察是谁吗?”
“你怎么知道?”我干脆把车停在路边。凉风习习,阳光把天空渲染成一面巨大的扑扇。
“那不是凡人,人家号称宣武虎警,早年是大成拳的弟子,二、三十人近不了身的主儿。”山林突然叹了口气,腮帮子上的肉坑已经瘪下去了。“我一直在道上混,早就听说过这个人。人家在警察口里名声可响了,慢说咱们动不了人家,就是趁他不注意真把他打了,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吗?”
我感到脊梁沟直冒凉气,似乎照片上那个高额虎目的家伙就在面前:“扳子不怕咱们出事把他抖搂出去?”
“这破房子能值几个钱?咱们一出事他就跑了。”山林向我挥挥手:“走吧,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倒烟吧。”山林手指天空,胳膊抡了一大圈儿:“中国有这么大,他哪找去?光北京就够这孙子找的。”
北京爷们儿全文(53)
我们又骑上了车,太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了,它像一个巨大而明亮的金盘子,照得我们睁不开眼。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骑着车问道:“你刚才说的大成拳就是流氓拳吧?”此时我想起了麻六,也许他跟虎警还认识呢。天地万物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同样的条件,同样的身手,一个成了人见人怕的大痞子,另一个是国家机器中最好使的一个零件。
山林点了点头,此时他脸上忽然出现了迷茫的表情:“咱们把扳子算计了,得小心点儿。”
“你刚说过,中国这么大,这兔崽子哪儿找咱们去?”我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山林咬咬下唇:“我也不信,他能找到咱们。”
回到北京,过年的味道已经很重了,车站都挂起了欢度春节的横幅。我们没回家,直接到市场去找狼骚儿。
二头挺远就发现了我们,他一边挥手一边笑:“听说了没有?听说了没有?”
“怎么了?”我很奇怪。
“狼骚儿住院了。”二头话没说完,竟捧着肚子笑起来。
山林使劲捅了他一下:“我们找狼骚儿有事,他到底怎么了?”
“我跟你说,这大爷的乐儿可大了……”二头这回笑得竟趴在了自己卖菜的三轮车上。
我们问了半天才明白,原来狼骚儿与工读学校的同学跑到石景山,在当地碰上个暗门子,那女的看狼骚儿年轻,三套两套就把他勾住了。完事后,狼骚儿想找便宜便扔给了人家一块钱,暗门子立刻就急了,拽住狼骚儿跟他评理。狼骚儿却大大咧咧地说:“老子洗个澡才花两毛六,在你这儿洗洗头一块钱还少哇?”悲痛欲绝的暗门子当场就大叫起来,结果狼骚儿和他同学就住进了医院。
我们听完这事也笑得不能自制,山林更是差点把二头的三轮车弄翻喽。最后我们打听清楚狼骚儿所在的医院,在二头旁边的水果摊上随便抄了些香蕉。水果摊老板看着二头,眼睛里都快流出血来了。
在医院看见狼骚儿时,他的一条腿吊在床头的铁架子上,脖子上镶了个不锈钢圈儿。“兄弟,真够青皮的,我佩服!我真佩服!”说着我把水果摆在他床头。
狼骚儿早看见我们进来了,却一直没说话。忽然他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如绝堤的潮水,肩膀夹住不锈钢圈一个劲哆嗦。整个病房的人都诧异地望着我们,我更是觉得脸上发烧,于是赶紧安慰他道:“怎么了?怎么了?大老爷们儿,至于吗?”
狼骚儿哽咽着,他拼命咽唾沫:“东子,山林——,你们,你们不知道,你们真不知道——”说着他又伤心地哭起来。
“你他妈的在医院吃顶着啦?有话就说。”山林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有些不落忍了,二头的话也不一定全对。
狼骚儿擤了把鼻涕,他眉目通红,颧骨上跟刷了红漆似的:“你们是真不知道,他们差点把我打死,哎呦!那么粗的棍子,有那么粗哇!”他用手比画了一个圈儿。
我真不忍心再看他,狼骚儿在菜市口倒卖电影票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眼前。其实狼骚儿除了爱占小便宜也没什么大毛病,可这家伙太招人不带见,做的事更是下三流。但他终归是我们的兄弟,现在弄成这副样子我多少有些伤心。
山林哼了一声:“你说吧,让我们怎么帮你,石景山那一片我还有几个熟人,等你出院咱们把那帮孙子碎喽?”
“早他妈跑了。”狼骚儿终于止住悲声。“派出所来过两回了,没抓到。”
“呦!这么说你差点成了破获卖淫集团的功臣?”山林刚刚积攒起来的那点怒火立刻不见了。
我差点用香蕉砸狼骚儿的头:“就你这破事,报案管什么用?这叫狗咬狗,人家才不稀罕管呢。”
“那,那怎么办呀?”狼骚儿瞧着我们,一时没了主意。
“怎么办也得先出来再说。”我看了山林一眼,示意他快提火车票的事。
狼骚儿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这回他是无声地哭,只见眼泪不见动静。
“老娘们儿也不至于像你这样吧?”山林看了眼满屋的病友,本来兴致勃勃的大伙立刻把头低下去了。
“我他妈出得去吗?派出所把我们家都登记上了,我没钱连医院都出不了。”狼骚儿竟开始捶起自己那条伤腿来。
山林一把揪住他:“你爸就不管?”
“我们家的事你们还不知道?我爸喝酒都快喝死了,我也找不着我妈,谁知道她跟哪个孙子结婚了。”狼骚儿盯着自己的伤腿,突然又笑起来:“你们说,我这条腿要是真瘸了,出院我就能在西单路口要饭了吧?”
我一屁股坐在他床上:“还记得你倒电影票的事吗?要饭也是要通过组织的,你胡乱一闯照样挨打。”
“我他妈都瘸啦,我带着刀去,我拼了我……”狼骚儿竟像头暴怒的狗,他屁股一个劲地向上弹,要不是腿吊着非坐起来不可。
“拉倒吧,就你这德行。”说着山林摸了摸自己的腰包。“住院得多少钱?”
“不知道。”狼骚儿放平胳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听说还得住三个月呢,天知道得多少钱。”
山林转向我,我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把头低下了。
山林闷头想了想,然后从腰包里拿出几捆钞票:“这是五千,我们俩就这点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狼骚儿惊讶得七窍俱开:“嘿,你们俩哪来的这么多钱?不是——”
“是,全是抢银行抢的,你要是不敢花我还拿回来。”山林伸手去拿钱。
狼骚儿的手哆嗦了一下:“你们放心,我不说这钱是哪来的。”
我指着狼骚儿的鼻子,喘了半天气,话才说出来:“他们就应该把你那条腿也打折喽。”
北京爷们儿全文(54)
当天晚上我们就找到了狼骚儿的叔叔,他说三天后发车,可以把我们捎到武汉,可一谈到往回倒烟,竟半天没开口。最后我说事成后有他三百块钱,狼骚儿的叔叔竟笑得连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上了。不过他还是再三提醒我们,一定要小心,而且要和车组其他人搞好关系。
三天无事,我们便商量好先去高碑店小倒一下,山林说得贴切:演习。
第二天我们坐火车到了高碑店,出站右转大概不到五百米,就是个烟草交易大棚。据说高碑店是当时华北的烟草集散地,虽然倒卖香烟一直是违法的,但利润的驱使可以让羔羊刹那间变成豺狼。大棚里是如山的烟箱,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一个牌子,有许多烟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商贩很多,可来拿货的人却寥寥无几,我和山林进棚时特显眼。
“有良友吗?”山林问一个留着胡子的摊主。
“二七零(27元一条)。”摊主根本没抬头看我们。
“二三零来两件。”山林不动声色。
摊主这才抬头打量我们,他手指不停地捻自己的胡子。“我只有一件。”
“一货不劳二主,拼点缝儿。”山林一下坐在摊前的马扎上。“别糊弄我。我可要真的。”
摊主点了点头,他跑到附近一个摊上边商量边指着我们。“那孙子不会骗咱吧?”这个摊主惜言如金的样子叫我有些不放心。
“他是坐商,我们是行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山林把一只烟捻在地上。这时摊主抱着个烟箱回来了。“真的吗?”山林问。摊主坦然地摊开手:“随便看。山林打开箱子,从箱底掏了条烟出来。他一把将封条撕开,随便抽出一盒。“真的?”他看着摊主。
摊主从自己的烟堆中又拿出一条:“这条算我的。”说着他把烟扔给我们。
山林拿出支烟递给我:“尝尝。”
我像个品酒师,一口就抽了小半支烟:“真的。”
我们付完款,每人背了一箱烟,转身就往外走。摊主跑过来把打开的那盒烟塞给我:“哥儿俩路上抽吧。”
我们出了烟草大棚,沿着大路向火车站走。天有些黑了,路上行人很少,我按捺不住兴奋,竟小声唱起歌来。我知道这种烟在北京的市场批发价是三十五一条,也就是说我们俩一天就挣了一百二十块。我正高兴着,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了四个穿警服的人,他们是从胡同里突然插过来的,事先没一点预兆。我和山林对望一眼,就跟没看见他们似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嘿,嘿!”四个人挡在面前,一个高个子说:“走得还挺踏实,没拿我们当回事,身上背的什么东西?”
“你们是干嘛的?”我心里发颤,嘴上却不能服软。
大个子推了我一把:“你瞎啦?我们是警察。身上背的什么?”
“有搜查证吗?”我被他推得踉跄几步,怒火一下子从脚心冲了上来。
“呦!还懂搜查证哪?”大个子哈哈笑起来:“我他妈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年,就你这小崽子也懂搜查证,哥儿几个,把他嘴撕喽。”说着他就冲了过来。
这几个东西保证不是警察,早就听说有人假扮警察抢劫的事,今天让我们碰上了。我趁他冲上来,便将脑袋一低,一头就向他小腹顶去。大个子木墩子似的做在地上,他手按胸口,吃惊地望着我。这时我觉得有人给了我后背一下,可他忘了我背着烟箱。一拳打来,可能是戳了腕子,竟疼得“嗷嗷”叫起来。这时眼前黑影一闪,有个家伙从侧面扑了上来,我咬牙凝神,拳头拧着劲,转着圈儿地打了出去。自从麻六教我大成拳的秘诀之后,我就一直在抡胳膊,边抡边揣摩麻六的秘诀。麻六的招儿挺管用,拳随心动,常常能出奇制胜。我根本没看到拳头落在何处,只觉得硬硬相碰,“梆”的一声,那家伙也坐在地上了。
此时,山林的军刀已经压在大个子脖子上了:“谁再动?再动我抹了他!”
战场立时安静下来,周围的行人也早吓跑了。终于被我打到的那个家伙叫出了声:“哎呦,哎呦,你这孙子敢打我,哎呦,噗——”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哎呦,一个牙,噗,哎呦,又一个牙!”他拾起两颗牙,一脸悲愤地瞪着我。
“你学过大成拳?”坐在地上的大个子突然问我。
“对,都叫流氓拳。”我得意地笑了,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半拉武林高手。
大个子“哦”了一声:“那你认识麻六吗?”
“那是六叔。”我纠正道。菜市口见面之后,我把麻六当做了半个前辈。
“哎呦,哎呦!”门牙被打掉的家伙也叫起来:“你跟六哥认识?这——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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