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告诉你们,别找不自在!”
我怒目横眉地跑过去,警察本来想抓住我理论几句,可我冲到一半却伸出了拳头,他眼睁睁地看着拳头飞过去,正好打在脸上,警察没动地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似乎觉得不可理解。我二话没说,下面一腿就蹬在警察肚子上,他一个屁蹲就坐在地上了。山林在后面高叫道:“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人群立刻如脱缰马队,他们“嗷嗷”叫着扑过去,两位民警立时挨了无数拳脚。他们拼命招架,但胳膊如倒下的密林,一排排地向他们压来。我们离去时,两位警察已经倒在地上,遍体鳞伤了。
我们来到工体门外,天哪!硝烟弥漫,烈焰升腾,我似乎闯进了二战的战场。满地狼籍,不少警察被打翻在地,一顶大盖帽正在我脚下滚着。人影如魅,球迷们撕叫着,暴走着,他们甚至把垃圾桶摆到了马路中间。前方几十个球迷围住了一辆警车,他们把住警车一侧,大声喊着号子:“一、二、三,走。”轰的一声警车四轮朝天了,接着有人把车座子点着了,挺新的丰田车立刻冒起了黑烟。我四下望去,原来已经有不少警车着火了。
北京爷们儿全文(47)
“山林,事闹大了,咱们赶紧回家吧。”我说了两声,却没听见回音。原来山林已经不见了,我猜想可能是出体育场时被冲散的。当时我便清楚,再呆下去必然倒霉。于是径直向存车处跑去,到了存车处我哭的心都有了。几千辆自行车全倒了,铺满地面的车身如荆棘密布的灌木丛。我徒劳地转了几圈,自行车叉在一起,模样都一样,看来只有走回家了。
我对工体一带并不熟悉,只好顺着马路向南跑,心道只要一过东大桥就没事了。可没跑出三百米,大队警察迎面开了过来。路灯下黑压压的都是大盖帽,他们手提警棍,面色铁青,排着队冲过来。我后悔得差点坐在地上,这地方连条胡同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往路边躲。
我向钻到路边的绿化带里,等警察过去再说。可脑袋刚往小松树下一钻,屁股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我被踢得原地跳了起来,回头一看两个警察正朝我瞪眼呢。“跑哇,你再跑一个?”
“我是学生,我什么都没干。”我抱着脑袋趴在地上。
“别理他,闹事的有不少学生呢。”警察薅住我的脖领子,把我从绿化带里拽了出来。
我高举双手站起来:“我什么也没干,明天还要上课呢。”
“少废话。”警察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拉到一辆大轿车旁。
“我真什么也没干,明天还上课呢。”我急了,拼命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可这家伙手上很有劲,稍微一用力,我就喊不出来了。
“干没干到里面说去!”说着警察另一只手抓住我的皮带,我跟一扇木板似的脸朝下就趴在车里了。
车厢里很黑,我的脸贴在冰凉的地板,别提多难受了。突然车厢里有脚步声走近,我机警地蹲起来,背靠着车厢壁。
“终于有做伴的了,你哪儿的?”有个男的问我。
“我南城的。”
“我也是,没跑了吧,真废物!”那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我冷笑一声:“你精,你精怎么比我还早班呢?”
“我他妈抽你。”那人要急了,他凑到近前,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粗气。
“你试试。”我把拳头提起来,准备随时打出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车后门又开了。六七个人又被扔了进来,车厢里一下子就满了。我趁开门的机会怒视了对方一眼,他正惊奇地看着我呢。真是怪了,这家伙我肯定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的。
新上来的人把我们隔开了,一开始大家在拼命地诅咒着,漫骂着,有的人甚至还在捶打车厢壁。但不久人们的精力便耗费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探讨以后的事。而我则独自蹲在角落里,我倒是不怕被判刑,可两个月后的高考怎么办呢?
第四章
南下之路
一
辍学
几年后,我们在工体的那个夜晚被称为“五一九”事件,听来这事似乎和“五四”“一二九”差不多,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中国球迷闹事的先河。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五一九”如此惊天动地,否则多少会留些纪念的。
下了车我便想起来了,那个在车上跟我吵架的人是麻疯。几年来他的模样变化不大,只是嘴上留了撮小胡子。他也一直盯着我看。后来我们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麻疯竟有意挨着我坐下了。那个房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大概只有一米五高,人根本没法站起来。“你是南城哪个区的?”他一脸疑惑地问。
“你住右安门吧?”我斜着眼问他。
麻疯看着我,竟开始咬手指头了:“你到底是谁?”
“你爸是外贸局的?”
“是啊!少卖关子,你到底是谁呀?”
“张东。”说这两个字时,我全身像张绷紧的弓,连脚指头都抠紧了地面。
“张东!”麻疯像被电着似的,双手攥拳,猛地站直身子。突然他啊的一声惨叫,然后抱着脑袋蹲下了。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来,刹时间整个后背都红了。
牢房里顿时骚动起来,不少人在骂这房子修得不地道,有的人说等大爷我托人出去再找他们算帐。可过了两分钟居然没人搭理正在冒血的麻疯。我只得扒着门喊:“有人受伤啦!有人受伤啦!”我前后喊了几分钟,警察才慢悠悠地溜达过来。“叫唤什么?你们这晚上还没叫唤够?” 我急赤白脸地嚷嚷。“有人受伤啦,血都快流光了。” 警察急了:“胡说,这车上没有受伤的,想越狱呀?”
我一只手指着里面:“蒙你是孙子,不信你自己看看。”这时麻疯已经翻白眼了。警察在窗户里看了一眼,可能他们也吓坏了,赶紧把门打开:“怪了!怎么趴下一个?谁打的?”他们冲全屋的人吹胡子瞪眼。
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这房子是日本人修的吧?缺了大德了,人往起一站就这样了。还谁打的呢?我们都是苦大仇深的主儿。”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竟笑出了声:“活该!叫你们折腾 ,以前就没撞过人。”他们指着我和另外一个小伙子:“你们俩把他抬出来。”
“凭什么叫我去?我又不是他爸。”那个小伙子嫌脏,翻着白眼不动地方。
警察恼怒地一把将他撅在角落里,然后狠狠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都是吃枪药长大的?撅着!今儿晚上要是敢换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点手叫另一个年轻人:“你抬不抬?”那年轻人实在,马上把麻疯的头抱住了。我抄起麻疯的腿一起向外拖。刚出门,实在的年轻人就对警察说:“师傅,我真是老实人,下班回家,糊里糊涂就给抓起来了,你就把我放了吧。”
“你们都老实,那些车也不知道是谁烧的?”说话的警察岁数已经不小了,他边说边摇头:“都是吃饱了撑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饿瘪了你们!”
北京爷们儿全文(48)
“您不知道,我连工体的门都没进去,怎么会闹事呢?”年轻人不甘心。“本来我是想去看来着,可咱没买到票,连高价票都没买到。”
警察呵呵笑了声:“那你不回家在那儿晃悠什么?你呀老实交代还有救,要不你就等着吧。”
把麻疯送上了急救车,警察又把我们押回来了。我在小黑屋里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公安局就开始提审我们了。我头一次进派出所,但二头早就传授了秘诀:坚决不承认。反正警察无论问什么我都一口咬定:“没干。”直到警察拿来录象带,把扔汽水瓶子的镜头播出来,我才哑口无言了。最后我被判了三个月的刑事拘留,高考算是彻底泡汤了。
在拘留所里我又碰上麻疯了,这家伙带头烧了辆警车,给判了半年。我们见面时他头上还裹着白布呢,可能是同病相怜吧,麻疯竟和我很亲近。
“真倒霉,怎么哪回见面我都要受伤?以后出去我们千万没见面了。”麻疯摸着自己的脑袋说。
“这次是你自己磕的。”我生怕他二仇并一仇,仇深似海。
麻疯苦笑一下:“上次的事,精卫已经替你向我道过歉了,我叔也不许我再找你,要不咱们还真没完。这回可是多亏了你,听说是你叫的警察。”
“精卫现在怎么样?”我的心一阵发酸,眼泪都快出来了。
麻疯轻轻挑了下眉毛:“她们家搬城里去了,听她哥说精卫正准备高考呢。对了,你今年也要考试了吧?”
我低下头,今年的高考我是赶不上了,还不知道回家怎么交代呢。
“快高考了你还出来闹什么?”麻疯居然叹了口气。
“你现在干什么呢?”我不想再提高考的事了。
麻疯哈哈笑了几声:“我爸为我找了工作,在外贸局打杂,你要是想买点儿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找我,能当次品卖给你。”
我使劲揪了下自己的耳朵,谁知道出去会怎么样?老妈没准会给我下耗子药也不一定呢。
拘留所的生活还算凑合,大家都是在工体闹事进来的,平时倒也相安无事。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抽烟没火,麻疯家里给他送来不少东西,却偏偏没有火柴。于是我们向几个进来给的老炮儿请教,有个家伙便从棉被里抽出条棉絮,手指一捻就成了条棉线。然后他把片儿鞋脱下来,棉线放在鞋底儿中间。“搓吧,拼命地搓。”他把鞋递给我。我捧着鞋搓起来。“快,一定要快。”老炮在旁边催。我加快频率,不一会儿鞋底就冒烟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搓火,原来监狱里的学问也挺大。三个月后我还没弄清楚监狱的事就离开了拘留所,也彻底离开了学校。
学校在出事后的第三天就宣布把我除名了。本来我倒是动过补习一年再参加高考的念头,但老妈的一顿掸子把儿和二头的一翻劝教让我断了这个念想。其实仔细想想二头的话也有道理,他说:“你档案里已经有污点了,明年就是参加考试也是社会青年的身份,除非你考得特好,要不就没戏,谁敢要你呀?”
我想想也是,只得作罢。“山林那个兔崽子在哪儿?”
“你还不知道?”二头惊讶得睁大了眼。
“他怎么了?”我在拘留所里一直记恨着山林,这小子肯定是见事不妙先溜了,最可气的是你溜也应该叫上我呀。
二头使劲晃了下脑袋:“他差点成了残废,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这回我可是真晕了:“他当时没跟警察动手哇!”
原来我们一起从体育场里向外冲的时候,出口的一个铁架子倒了,刚好把山林砸在下面,这个刀枪不入的人当时就不醒人事了,直到警察发现才被送到医院。我一直冲在前面根本没注意身后的事,当时现场太乱,也来不及注意。山林的后脑勺给砸开了个大口子,背上的肋骨又断了几根,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脚面上的骨头居然也断了。后来我们在医院里和他谈起这个问题,山林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山林被公安局定成了球迷闹事的受害者,他们怕死人,医院罄尽全力,山林出院后竟然一点儿后遗症都没落下。
如果说山林是“五一九”的受害者,我就更是了。那年我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即将进入高等学府的人转眼就成了社会青年,我甚至能从邻居们的眼神里看出这种变迁来。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懊恼也罢,悔恨也罢,指天骂地也罢,怨天尤人也罢,不久我就开始考虑今后的出路了,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家里吧。父亲倒是想过让我去接班,一来他还不到五十,单位不答应,二来他是街道办事处的小职员,接受我这个有历史污点的人也不太可能。于是我不得不在社会上漂了一阵子,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其实那段时间是我这半辈子里最难熬的岁月。
我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在街上闲逛时碰到不公平的事,经常性地狗拿耗子。不过我的大部分时间耗费在二头的菜摊上。这家伙已经是农贸市场的街霸了,提起二头,据说三轮车槽子里的鱼都哆嗦。有一回我算彻底见识了,二头简直比胡汉三都厉害。
刚进腊月,天寒地冻,正是菜摊赚钱的好时节。我在家没事便到菜摊跟二头聊天,那天我们一直在聊“五一九”的事,我说第一个汽水瓶子是我扔下去的,二头说我吹牛,我都快气红眼了。“我他妈跟你吹这牛干什么,有录象啊!要不是给录下来了他们能关我三个月吗?你卖菜都卖傻了。”我吹胡子瞪眼。这时附近摊上的菜农都十分惊奇地看着我,似乎我死定了。
二头倒是没生气,他冲大家挥挥手:“看什么?这是我兄弟,一块儿撒尿长大的。”说着他又冲我一笑:“你知道我看不见录象,吹呗!撒开了吹。”
北京爷们儿全文(49)
“咱打赌。等山林出院咱们去问他,你要是输了怎么办?”我问他。
二头摸摸自己的脸:“我要是输了,我就把狼骚儿那一车鱼都送你们家去。”
“送狼骚儿的鱼!?……”我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见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生意来了,我不好再打岔。
老太太在菜车边站了一会儿,青筋暴露的手几乎把所有的蔬菜都掐遍了。“您来点儿什么?芹菜、黄瓜、柿子椒,全是早上棚里摘的,倍儿新鲜。”二头张罗着却并不热心。他说过最讨厌这种老太太,耽误半个钟头也不见得能挣五毛钱。
“芹菜不错,怎么卖呀?”老太太举着一棵芹菜问。
“大妈,你眼真毒!可着咱这个市场也没一家的芹菜比我的好,您行,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二头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可来了生意他比谁都贫。老太太笑逐言开:“我下放到农场时种过菜,菜好菜坏我一看就知道,谁也没想蒙我。”
“是,是,您圣明。八毛一斤,不贵吧?”
老太太跟油葫芦似的嘴里呦呦呦了半分钟:“你这是什么菜呀?八毛一斤,肉才多少钱一斤哪?以前也就是几分钱的东西。别太黑,挣钱也得有够哇……”
我听得直皱眉,二头说过芹菜是四毛五进的,他早上三点多就跑到黄土岗,一车蹬回来都快九点了。“您别老说以前的事,以前人都穷得穿不上裤子,现在怎么都知道穿哪?”我说得不阴不阳。
“年轻人怎么这么说话呀,芹菜和穿裤子一样吗?”老太太死命瞪着我,那灰色的瞳仁里浊斑累累。“我刚从那边过来,人家芹菜六毛一斤,我不就是图个离家近吗!”
二头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谁的芹菜卖六毛?”
老太太手向市场深处指着:“没多远,你们不能一个市场卖两价儿吧?”
二头哼了一声,他的大脑袋使劲仰着:“您带我去看看,他要真卖六毛,我这一车菜都送给您,我还给您搬家去。”
老太太惊奇地看看我们:“小伙子,我可不是成心找便宜来啦,再说一整车菜我得吃到什么日子去?”
“您天天吃芹菜馅饺子,几天就吃完了。您放心,我说话算数。”二头搀着老太太就要走。“你们帮我看着摊。”他向旁边的菜摊老板说。
“我不落忍,你趸车菜也不容易。”老太太良心发现,她不愿意动了。
“大妈,我赔得起,我就想看看谁卖六毛。”二头连搀带架,老太太也只得跟着走。他们走进市场深处,转了几个圈在胡同把口的地方找到了个菜摊,这地方已经快出市场了,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郊区菜农。
“刚才你说芹菜几毛一斤来着?”老太太胸有成竹地问。
菜农一眼就看见了后面的二头和我,他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他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老二你来啦,坐这儿,抽根烟。”
二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废话,人家问你菜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