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笑几声:“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真恶心,这事还好意思说?多脏啊!”那时我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虽然禁不住好奇,但想来总觉得是件很脏的事。
“你懂个屁!”山林直起脖子,眼睛直放光。“好玩儿着呢!简直——简直就是妙——妙不可言,就跟冬天烤火炉子似的。哎呦!”他突然跳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溜儿。
“我要是喜欢一个女的,绝不动她!”我突然想起精卫,那股心酸的感觉又上来了。
“你也是傻逼,傻死你算!”山林满脸冒红光,脖子上的汗一条条地流下来。“我现在都不能想,一想就那什么。”
我看见他的裤裆上鼓起了一块,不禁哈哈笑起来。
本来我一直以为那个暑假狼骚儿的日子最难过,但他每次找我来玩时都是油头粉面,气色颇佳。有一回还穿了条当时很少见的牛仔裤:“瞧瞧,苹果的,美国名牌!”说着他撅着屁股叫我看腰上的商标。
“多少钱?”我知道永定门内的服装摊上全是牛仔裤,可那玩意儿太贵。
“三十六,一般般。”
“一般?你小子不会还在收保护费吧?”我很是气恼,这小子哪来的钱。
“派出所的大爷们差点把我吓死,还收?那得几个死呀?咱有别的办法。”狼骚儿又掏出盒友谊烟:“尝尝。”
我摇摇头:“这烟熏脑袋。”我听老爸说狼骚儿他老妈已经回来了,正和他爹闹离婚呢,没工夫搭理他。
“可得留神,你的事还没完呢。”瞧着他一副穷显摆的样子,我的火不打一处来,变着法地打击他。
“咱不干犯法的事,自食其力。”狼骚儿点上烟,屋里马上香气熏人。“咱哥们儿够仗义吧?派出所和教导主任吓唬我半天,我一句你们的坏话都没说,老天爷也得照顾我……”
我险些把手里的一杯水泼他脸上:“去你大爷的,山林要在又得骂你一顿。你收保护费的事跟我们有关系吗?把我们牵连进去你还有良心吗?”
“好,好,咱不提这事。”狼骚儿知道自己理亏,他赶紧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电影票:“看看,我的钱就从这几张票上来的。”
我的嘴角耷拉到下巴上:“瞧你那点儿起子,不就是倒票吗?”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我在电影院门口蹲了好几天,看明白了路数才动手干的。你今天有事吗?没事咱俩一块儿去,到时候你管排队我管卖票,咱们玩儿个配合。一张票最少挣四毛钱,用不了半个月咱们下学期的零花钱就够了。”狼骚儿眼冒金光,面色泛红,说起话来舌头在嘴里乱窜,灵活异常。
“我不去,丢人。”
“丢什么人?挣钱的事还丢人?”狼骚儿咧着嘴,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要不,要不你跟我去看看,瞧哥们儿怎么把票卖出去。到时候你排队就行啦,我就不信,见了钱还能不干。”
北京爷们儿全文(31)
我被他死拉活拽地弄到了菜市口电影院,路上狼骚儿答应,卖了票在南来顺请吃羊杂碎。
离电影院还有半里地,我就看见了排队买票的队伍,好家伙足有好几十人。队伍的后半段秩序还可以,快到窗口时买票的就开始疵牙咧嘴了,狗洞似的窗口往往能塞进七八只手。
我正看着队伍发愁,狼骚儿却一眼就盯上了对儿搞对象的男女。其实想起来那时搞对象挺滑稽的,两个人隔着三米远,谁也不好意思看对方,还不时地有不懂事的小孩儿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
“瞧好儿吧。”狼骚儿向我挤挤眼。他背着手走过去,来到男的近前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人家。
我抱着胳膊,躲在不远的地方参观,狼骚儿这种人自己前途未卜,家庭分崩,居然还有心思出来挣钱,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此时狼骚儿低着头,鬼鬼祟祟地像是跟土地爷说话:“要票吗?挨着的。”
男子的神色紧张地四下张望:“多——多少钱一张?”
“十八排,挨着的。一块钱一张。”狼骚儿还是背对着他。此时搞对象的女方已经躲到远处去了。
“你丫是刘文采呀?”男的一听就急了,他狠狠拍了狼骚儿肩膀一下。“人家电影院才一毛钱一张,你卖一块,我一个月才挣三十多。”
这回狼骚儿的身子终于转过去了:“一毛钱?你去试试,我看你明天都排不上,明天媳妇就跑了。”
男子看了看买票的队伍,脸上闪现出一丝恐惧,他纵了纵鼻子:“那一块钱也太贵了,兄弟,谁容易呀?便宜点儿。”
“我容易?就这么热的天,我为你们排队一排就是半天,万一雷子来抽查,这几张票就得砸手里。为人民服务也得吃饭呐。”狼骚儿发现男子有些不耐烦,赶紧说道:“这样吧,看你挺实在的,七毛,不能再少了,别人可都是一块,我怎么也得弄顿晚饭不是?你看真是挨着的。”说着他掏出两张电影票。
这时搞对象的男子已经准备拿钱了,突然旁边胡同里冲出来三个彪形大汉,他们如一阵旋风,很快就把狼骚儿围了起来。一个大汉恶狠狠地问:“有票吗?”
“没,没有。”狼骚儿本想摊开手,可手里的两张电影票却暴露无疑了。
“这是什么?再说没有我抽死你!”大汉呵呵了两声,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伙伴。“多少钱一张?”狼骚儿哭丧着脸,他的眼角一直瞅着我,我转过身装没看见。“您要买,五毛一张。”“啪!”,嘴巴声清脆得如过年放的小鞭儿,大汉举着手骂:“打就打你这五毛,再说一遍,多少钱?”
“一毛。”狼骚儿捂着脸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我查点笑出了声,狼骚儿真是个财迷转向,现在还想保本呢。
大汉又照着他腿弯里踢了一脚。“一毛就是一脚吧。”
“那,那您几位去看吧。”狼骚儿扑嗵一声跪到地上,他终于张开双手,电影票贡献了出来。“这是专门为您买的。”
大汉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盯你好几天了,本来不想搭理你,小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问过这是谁的地盘吗?我叫你五毛,我叫你五毛!”说着他左右开弓地照狼骚儿脸上抽起来,啪啪声不绝于耳。另外两个在后面连踹带踢,几秒钟的工夫狼骚儿就开始学鸟叫了。
我看到势头不对,这样下去狼骚儿非给打个半死不可。正好身边是个存车处,上百辆自行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我抬腿照着头一辆车踹去,咣铛一声巨响,自行车多米诺骨牌一样,刹时间倒了一大片。街上的人都向这片看,看车的老太太“啊啊”大叫起来。我转身就往胡同里跑,边跑边喊道:“雷子来啦,雷子来啦。”我冲进胡同,跑了几步便转回来,趴在胡同口往外观察。这时三个大汉已经跑得没影了,狼骚儿抱着脸,蹲在原地哭呢。
我舒心地靠在墙上,越想越可笑,最后竟乐不可支了。
忽然我听见胡同口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现在这帮小崽儿就知道打打杀杀,拿警察吓唬人还觉得挺美。”这是个非常沙哑的声音。
我从胡同里望出去,却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修车匠正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和一个光着膀子的老头聊天,他们背对着我,瞧不见模样。光膀子的老头是个大胖子,肩膀上的糟肉跟放久了的豆腐似的,似乎一碰就会掉下半斤来。
刚才是修车匠在说话,胖子使劲用大蒲扇在身上拍打了几下。“人活着真没劲!您说是不是?这不叫玩儿,玩儿得讲究玩儿出点儿花儿来,人活着为什么呀?为的是受用您说对不对?打?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又能怎么着?”
修车匠不住地点头:“以前痞子折腾是为个名儿,为个仗义,现在的孩子要变,都他妈改为钱了。”
胖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指着街面上自行车流说道:“哪朝哪代都有挨刀的。您瞧我,什么都不好就好口吃,想当年老北京的八大名馆全吃遍了,伙计没有不认识我的。全北京最好的吃食在正阳楼。”
“正阳楼?前门肉市胡同的那家?”修车匠说。我在胡同里越听越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于是竟从胡同里一步步挪出来。
胖子一拍大腿,浑身的糟肉突突乱颤:“对,以前那可是好地方,正阳楼的烤羊肉是又香又嫩,就这么大的小烧饼。”胖子拿手比画了个圈儿。“两面都带芝麻,空心,掰开一窝热气。把羊肉往里一夹,哎呦!”胖子说着竟用手擦了擦嘴,他仰头看着天空,后脖子上的肉槽一张一合的特好玩儿。
“正阳楼的螃蟹也不错。”修车匠答。
北京爷们儿全文(32)
“敢情!人家把螃蟹收回来,泡在水缸里用蛋青养着,哪个都得一斤八两的。就我这饭量,一顿一尖一团再加几个烧饼,您就一边撂倒了歇会儿吧。”胖子越说越兴奋,手里的扇子简直成了只翻飞的大蝴蝶。
“您再来碗汆蟹甲,就得撑着了。”修车匠边说话边缝鞋,声音挺平稳。
“老弟,一看你就是街面上混的,门儿清!保证以前不是干这个的吧?”胖子拍了修车匠一下。修车匠摇了摇头,我突然发现他脑袋上套了个皮套,这不是麻六吗?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耳熟呢。
胖子接着说:“好吃食啊!最后一回去正阳楼吃饭是公私合营的头一年,那时侯玩意儿就不成了。现在?全北京也找不着几家卖螃蟹的了。您说这螃蟹都哪儿去了,河里不长了?”
我一屁股坐在他们身后:“人太多了,把螃蟹的地盘都占了。”
胖子吃惊地瞧着我,麻六却连头都没回。“我早知道你在后面呢,雷子不是来了吗?你缺德不缺德?”他抬手指了指存车处,看车的老太太正在一辆一辆地扶自行车呢,狼骚儿早不知去向了。
“我以后多在她那儿存几回车不就行啦。”其实我对麻六这个人特感兴趣,甚至竟觉得在他身上有自己的影子。
“哎!我一直认为现在的孩子是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几个倒行,什么样的产业都有。”麻六终于转过脸来,他那一只眼睛非常明亮,连眉毛都是拧着劲儿长的。滑稽的是我总觉得那个盖了皮套的眼眶里,应该还有些东西。
这时胖子站起来:“得,老弟,咱们下回再聊。”
麻六哈哈笑着道:“下回咱们聊聊谭家菜。”
胖子睁大了眼,他用蒲扇盖着麻六的后背:“那可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行,下回得好好聊。”
“你是不是会武功?”还没等胖子离开我便迫不及待地问。
麻六放下手里的活儿,不屑地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我年轻的时候,你这样的有二十个也近不了身。”
“那你是高手啦,教教我?”我凑上去,可摸遍口袋居然没找到烟。当时刚有武打片,没有一个孩子不做武侠梦的,我做梦都想荡平少林寺,拳震武当山。
“教你们?把你们教会了好再打我侄子?”麻六突然笑起来。“听说这阵子我侄儿特老实,要不没准也给严打了。”
“是啊,是啊!福祸相倚嘛。”
麻六用食指点着我:“你就是块狗头军师的料,还学武呢?六你都学不会。”
我觉得脸上发烧:“行啦,板儿砖破武术,你武功再高不也是个……”
“修车的怎么了?小兔崽子,我这是自食其力。”麻六突然伸过手,一把就将我撅在地上了。“还能让你满地找板儿砖?胳膊早折啦。”他手上一使劲,我的肩膀跟脱臼似的,脸贴在地面,牙齿一个劲儿地敲打自己的嘴唇,汗疼得滴滴哒哒地往下落。“还行!有点儿骨头,一般孩子早叫唤了。”麻六终于放手了。
我站起来,拼命转动胳膊,酸疼的感觉持续了好久。“你爱教不教,反正你老了,早晚有动不了的时候。”
麻六气得直喘气:“对,欺老别欺小,要不以前讲究斩草除根呢。”他又看着我笑起来:“可你跟我一个糟老头子较什么劲?我早退休啦,江湖的朋友认帐,那是给我面子,人家不买帐咱也不能怎么样。”
“听说派出所都听你的?”
“胡说,我又不是所长,人家凭什么听我的?人嘴两张皮,说什么的都有,我就是跟派出所多打了几回交道,人家自然多关照关照我。”
“什么退休?说的好听。真不管事了别人还能打你的招牌在外面混?”我撇着嘴,一脸不屑。
“我还得跟你汇报是怎么着?”麻六“啪”地拍了下修车的架子:“我这暴脾气,倒退二十年我把你的嘴缝上。”他使劲摇了几下头。“其实我真是挺喜欢你们几个的,在我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天不怕地不怕还特有主意,你们都是人精呀。听我一句,千万别往这条道上走,早晚得后悔。”
“你是混出名了,我们总不能等着别人欺负吧?不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人家老骑我们脖子上拉屎。”我认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我牛起来的时候我也能开导失足青年。
“踏踏实实做人,谁欺负你呀?你这样的孩子我见多了,就是看别人逞能不顺眼,不愿意服这口气。其实服不服又能怎么着?好好学习,将来谁敢瞧不起你?告诉你谁最牛逼,当官才牛呢!你们就是没活明白。”
这种话从麻六嘴里说出来,我竟有种恐怖的感觉。当官的当然牛了,前几天考试听说大庆让老师抓住了,人家用计算器作弊,而我们只能看着商店里的计算器运气,还不是因为他爹是官?“那你为什么在道上混呢?”
“我是好出身,六代贫农,上这条道纯粹是一不留神。”麻六谈性很浓,似乎很久没人跟他聊过天了。“当年我跟师傅学拳,可从来不打架。文革了,红卫兵说我们练的是流氓拳,师傅活活让人家打残了。我也是不服气,把两个领头的红卫兵打了,下手重了点儿。”
我听得兴趣昂然:“打成什么样了?”
“把一个打疯了。”
“打疯啦?”我大声叫了出来,头一回听说打架能把人打疯了的。
麻六苦笑着叹气:“真疯了,我就打了一拳,现在他还在安定医院呢。”
“能把人打疯喽?”我还是不信。
“我们那个门派有自己的拳路,打拳靠意念,出拳要拧着劲出去,知道钻头的原理吧,这一拳出去就得跟钻头打石头似的,你琢磨一下那得多大劲头子。”说着麻六兴致颇高地抬起了手,双手轮流出拳,他的胳膊根本没伸直,就像弹簧似的频率极快。麻六边出拳边解释着:“人都是一根弹簧,收紧的劲儿越大,弹出来的劲儿就越大,而且越快越狠。”
北京爷们儿全文(33)
我挠着头皮,头一次听说这种拳,什么是意念呢?“后来呢?”
“后来我跑呗,全国各地的跑,比红卫兵串联都惨,也交了不少朋友,眼睛就是那时候打瞎的。前七、八年才回北京,工作找不着就在家里混,说起来这事怪我,朋友太多,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老有人来北京找我。快把家里吃穷了,最后嫂子烦了,只好自立门户。这几年身体不行了,这不,咱修车,自食其力。”麻六又挥手打出几拳。“原来这拳都挂着风,现在不行喽。”
“教教我吧。”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打出一拳,却觉得很是不伦不类。
“你呀,先回家去甩胳膊,轮圆了甩,练几个月就管用。再告诉你一句,打人一定要绷着劲,要快,越快越狠,怎么想就怎么打……”
晚上回家时,狼骚儿正在屋里等我。他的脸已经被打肿了,远远看跟脖子上顶个大茄子似的。狼骚儿看见我,就象个点着的炮仗,他扑到我面前,气急败坏地叫道。“你怎么也不张罗帮帮我?”
“我不帮你你回得来吗?打也把你打饱了。”我用手指头捅了他脸上的肿块一下。
狼骚儿“嗷”的一声跳开了。“你那叫帮忙,鸡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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