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我父亲,已经不止一次了。”
君瑜吓住了,声音有点发颤:“你……你从没跟我说过。”
“我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担心,想不到你会愚蠢到跟他去吃饭。你想告诉全上海,我罗世森要用自己的女人去讨好日本人?”
君瑜咬着嘴唇,受不了这种委屈,她从未将一件事想得这么复杂。她的性子也上来了,“好,是我错,是我连累了你。你走,再也不要上我这来,免得我坏了你的名声。”
看着她脸上慢慢滑下来的泪水,森的心震颤了一下,松开手,茫然无措地退了两步,绊到本书,一脚将书踢了出去,喘着气,瞪着君瑜。
少男在隔壁终于忍不住了,推开门出来,正看见森将那本书踢出来,弯腰拾起来,走进屋,冷冷看着怒发冲冠的森,“她就是这样笨,你不是今天才知道。怕别人来骚扰她,你有本事,就把她娶回去。”
她搂住君瑜,君瑜扑在她身上,这会儿才终于哭出声来。
森无力地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头,不说话,只是叹气。少男轻抚着君瑜的头发,又心痛又埋怨,“是她的错吗?你有司机、有保镖,她有什么?”
“别哭了,你也有你的不是。我早说过那个日本人没安好心的,你以后最好离他远一点。”她安慰着君瑜,帮她擦干了眼泪,“这里不安全,我们要搬了,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
君瑜抬起头,才看见强提着两只皮箱,站在门外。“你们要走?”她惊慌地问。
少男点点头,说:“跟我们走吧,我们保护你。”
君瑜擦了擦眼泪,又看看森,“没事了,我哪里也不去。”
少男急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能帮你的都……”她控制着自己没说出来,空握着拳头却没处用力,“老天不开眼,不炸死那王八蛋。”
“少男,走了。”强在外面说。
少男深深吸了口气,“你不跟我走也好,我们也未必能照顾你,跟着我们或许会更危险。”她看一眼森,心里又来了气,“自己照顾自己,不要总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她松开手走出去,君瑜怔怔地站着,心里空空一片,看着少男要下楼了,才想起来,问:“你们搬哪里?”
少男勉强笑一笑:“现在还没准,改天我再通知你。”
强提着皮箱,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罗先生。”森抬起头,看着他。强微微一笑:“在巴黎,我见过你。”
“是吗?”森有点迷惑,想不起来。
“五年前,在巴黎一个中国留学生聚会中,你说过一句话:国难当头,在这个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逃避。”
森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巴黎,回到那股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之中,那时候的他,的确是有满腔热血和壮志雄心的。但对强还是没有印象。
强看着他,说:“当年我就是因为这句话回到了中国,想不到说这句话的人却忘却了。”
森惭愧起来,发现现在的自己,与当初的志向,实在相驳得太远了。
强很诚恳,“现在不妨把这句话回送给你:国难当头,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逃避。”他顿了顿,看了看君瑜,“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逃避。”
强提着皮箱下了楼,极坚定地,没有一丝傍徨。森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一股热血在胸中澎湃起来,他站起来,将君瑜拥进怀里,“嫁给我吧,不要再拒绝我。”
君瑜靠在他的胸膛上,泪水奔涌而下。这句话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你爹会答应吗?”她心里仍有点怕。
“你放心,只要你给我勇气,我一定能争取到的。”森想起口袋里的戏票,“我订了明天大戏院谭先生的戏票,把老爷子哄高兴了,就跟他提。”
“这一次,我一定把他老人家惹气了,他会不会……”
森掩住她的嘴,“不怕,最多……”他心里突然晃过一个念头,自己也不由诧异,不敢说出口,话到嘴边改了口,“最多再离家出走。”
君瑜兴奋起来,“好啊,我们去巴黎,再也不回中国了。”
森躲开君瑜的眼睛,有些不自在的勉强笑了笑,“巴黎?太远了吧?”
君瑜没看出他笑得虚假,靠在他怀里,“再远我也不怕。你要真带我去巴黎,我连书也不要了。”
“好,你说不要的。”森笑着把脚下的书踢了出去,关上了门。
深夜。君瑜已熟睡了,森靠在床头,仍想着刚才那个突然腾起的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想起强看他的目光,想起少男说:现在打仗,要亡国了!中国人就要变成亡国奴了!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逃避。”他寻找着当年的雄心壮志。他一直抱怨救国无门,其实路早就在他脚下。
他感觉到自己心脏激烈的跳动,全身的热血都在澎湃。这时,君瑜翻了个身,白皙的手臂垂在他身上。
他想起了他还有君瑜,他的那个念头,君瑜是一定不会赞同的。有些犹豫了,拿不定主意,发现自己致命的弱点,就是君瑜。
看着身旁沉睡中恬静的君瑜,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似烟消云散。中国有四万万伍仟万人,多少他一个,是不重要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怕原谅不了自己,思想由清晰变得混淆,终于迷糊睡去。
上部(五)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时终于停了。夕阳的余晖在天边抹出一片彩霞,地上的水雾蒸发起来,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湿热的窒息中。
君瑜躲在房间里,开着电扇,但吹过来的风都是湿热的。她漫无目的地收拾着一屋子杂乱的东西,心里却空空的。森和老爷子去看戏,但她并没有存多少希望,森是不容易把老爷子说服的。
她将木村送的书全部紧紧捆成一捆,装进纸箱里,塞在床下,对自己说:“战争歪曲了文化,等到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再拿出来看吧。”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君瑜的心跳起来。森不该这么早回来,除非是又和老爷子闹僵了,不欢而散。她紧张起来,不安地打开了门,门外的人竟然是木村雄一。
君瑜有些吃惊,想起森对她说的话,心里更紧张,带着戒备地问:“木村先生,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沈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进去再谈吗?”木村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木村的礼貌让君瑜不好拒绝,让木村进了屋,倒了杯茶给木村,然后,远远地站在窗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木村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木村很歉意地搓着手,“这么晚打扰沈小姐实在很抱歉,不过……”他看着君瑜,有点为难地,“上次遇见的那位罗先生是您的未婚夫吧?”
“是的。”君瑜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
木村仍搓着手,“这就是在下不得不打扰沈小姐的原因了。”
“木村先生来跟他有什么关系?”君瑜的心提了起来。
“罗先生今晚是陪他父亲在大戏院听戏吧?”木村目光闪动,盯着君瑜。
“你怎么知道?”君瑜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
“那就不会错了。”木村的神色郑重起来,“日前司令部抓到几个抗日份子,在审迅中得知了他们的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他们可能会在今晚暗杀罗先生。”木村缓缓地说。
“暗杀?”君瑜的脸吓得苍白,“怎么会呢?抗日份子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他?”
“这是政治阴谋。”木村叹了口气,“他们想暗杀罗先生,再嫁祸到日本军队的头上,借此达到破坏我们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目的。这阴谋实在是相当卑鄙可耻的,所以在下不能不来通知沈小姐。”
君瑜脑子里轰轰的一片,茫然地看着木村,不敢相信他的话,但一想到森的身份,又不能不相信。
木村面有难色地说:“在下是很想帮沈小姐的,只是,大戏院在法租界,是不便带兵进去的。当然,也希望这并不是事实。”他扶了扶眼镜,“这么晚,就不打扰了。”
他很礼貌地鞠躬,出了门,君瑜彷徨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日本人的话。
她拿不定主意,心里升出许多奇奇怪怪恐怖的念头,全身愈发燥热起来,心慌意乱中去抓桌上的杯子,却怦然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再忍不住心头恐慌,拿了条披肩围上,匆匆下楼。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雨了,除了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天空黑沉沉的,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她等不及叫车,钻进一片雨雾中。
大戏院里锣鼓铿锵,戏台上旌旗招展,一片火热。
森陪着父亲坐在二楼的包厢里看戏,戏台上究竟唱的那一出也不知道,只跟着别人一起鼓掌叫好,心思却在盘算如何开口。
老爷子今晚特有兴致。森一向都不爱好京戏,主动买票陪他看戏,是少有的事。
陆云川坐在旁边,一如往常地安然淡定,似乎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戏台上,伸手去端茶杯时,竟碰响了盖子,才知道原来自己心跳得厉害。
他偷眼瞟了瞟老爷子和森,戏台上锣鼓密集,没有留意这点小声响。他松了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一些,但心却越是跳得激烈,手心里全是汗。
他轻轻放下茶杯,用手巾擦干手里的汗,告诉自己他陆云川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绝不能让罗家父子察觉到任何异样,因为日本人就在今晚动手。
在老爷子面前杀死森,这个计划是陆云川决定的。这样,他既不用承担保护不周的责任,还可以给老爷子致命的打击。
他忍不住偷偷看一眼森,心有些绞痛起来,想起少年时代两个人互相搭着人梯攀到树枝上,森嬉笑着从鸟窝中掏出鸟蛋抛下来,他总可以准确无误地用帽子接住。
他有些不安了,转开目光,不敢再去看他。“我不会再让他踩在我的肩膀上。”他对自己说。
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匆匆从外面进来,他壮实而矫健,目光充满了机警和智慧。
现在,他放轻了脚步,不惊动老爷子,只贴着森耳边说了几句话。
陆云川知道他是老爷子亲自指派给森的贴身保镖阿龙,一身软硬功夫,枪法百步穿杨,在青红帮以至整个上海滩都是出名的。陆云川的心提了起来,他并不知道木村做怎样的安排,莫非机警的阿龙察觉到了什么不妥?
森听完阿龙的话,示意他先出去。老爷子发觉了,看了一眼,问:“什么事?”
森小声地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去一下。”
老爷子不满听戏的兴头被人打扰,“哼”了一声,“什么人找到这里来了?”
森不敢回答,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他起身离座,出了包厢,陆云川的心立刻揪紧了,不能预料森出去会发生什么事。应该让森死在包厢里的,莫非是日本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想把他调出去,但这不是打乱了他的算盘。“该死的日本人!”陆云川心里恨恨的。
戏已经快要收锣了,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然而外面并没有任何异动,陆云川心里愈发不安,他忍不住掏出怀表看时间,却不小心碰掉了搁在桌子上的礼帽,他恼怒地弯下腰捡帽子,突然瞟眼看见紫檀木的桌底角落里藏着一颗计时炸弹,闪烁的时间只剩下几秒。
他脑子里懵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狡诈的木村耍了他,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大喊了一声,身子已先跃了出去,然后就听见一声巨响,腾起一片火光。
森随着阿龙下了楼,到戏院门口,看到脸色苍白、一脸惊惶的君瑜,连忙迎上去,“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君瑜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像怕被人夺了去似的,哽咽着,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森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君瑜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就在这时,只听见戏院里面“轰”的一声巨响,随后是一阵零乱刺耳的枪声。
森怔了怔,惊愕地回头,看见里面腾起一片硝烟,然后,人群尖叫着、哭嚎着向并不大的出口涌出来,拥挤着、互相践踏着四下奔逃。森呆了几秒钟,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推开君瑜拼命往里挤了进去。
“森!”君瑜尖叫一声,追过去,却被蜂拥出来的更大一群人潮包裹住,推搡着向外移动,眼看着森扑进一片烟火中,她伸着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离她终于越来越远。
森拼命往楼上跑,整个包厢塌下来了一半,门窗都着了火,几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耳边飞过,他全然不顾,终于看见了血泊中的父亲。
他刚想扑过去,旁边晃出一个持枪的黑影,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顾着血泊中的父亲。阿龙从后面追上来,纵身将他扑倒在地上,子弹从头上飞过去,他挣扎着再想爬起来,阿龙情急中在他后脑一敲,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雨下得更大了,冲刷着人世间的生灵万物。天与地浑浑噩噩地连成一片,只有闪电偶尔会划破这一片浑沌,现出些狰狞来。
森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陆云川站在他床前。他全身虚脱一样的瘫软,视线有些模糊,半晌,才看清楚陆云川的脸。
陆云川头上扎着绷带,脸上、手上都是爆炸擦伤的痕迹。森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爸、我爸呢?”
陆云川神色黯然,“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剩下的事我会安排。”
森瞪着他,“我爸呢?他在哪里?”陆云川看着他,没有说话,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他的心头,“你说话啊,我爸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抓住陆云川的肩头。
陆云川按住他,一字字地说:“老爷子已经没了。”
森僵硬了,世界仿如停顿了,思想麻木了,连哭声都哽在了喉咙里。耳边听见陆云川在说话,却听不真切,脑子时只剩下那“轰”的一声巨响。
他一动不动坐着,陆云川叹息一声,不再说了,然后,很多人进来,都是沉重、悲伤、愤慨的脸,“嗡嗡”的一片人声,讲什么他也听不到,只浑浑噩噩地被人搀扶着出去,猛然看见白布下一动不动的父亲,他突然清醒了。
这一瞬间的清醒是前所未有的,远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更透彻。他没有流泪,也不奇怪为什么这一刻面对父亲的遗体时没有痛哭,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只静静地站着,静静看着父亲,从前的迷惘困惑在一瞬间一扫而空,父亲给了他方向,也给了他力量。
在每个人都以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的时候,他却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更明亮而沉静。
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陆云川和所有人,“办老爷子的后事,通知巡捕房缉拿凶手,在上海各大报纸发表声明,昭然日本人的罪行,要告诉全上海,青红帮绝不会因此而屈服的。”
陆云川看着他,说不出的惊讶,更有一种恐惧,眼前的罗世森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他从森眼中看出了仇恨,和一种令人震慑的力量,仿如看见了老爷子,不,不是老爷子,是一个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带着满腔不共戴天的仇恨仍能沉着冷静的,让他一看见就忍不住从心里冷出来的。
他忍不住向后退了退,想看清楚森,希望这仅仅只是仇恨生出的一种错觉。
森却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