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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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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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金园饭店,让人送午餐给她,并附上纸条,告诉她今晚会回去得晚一点。

    饭店的人去了,却打回电话,君瑜不在。

    森有点担心,又不知上哪里去找她。

    君瑜在屋里躲了许久,然后收拾了书稿去报社。她唯一存着的希望,就是早一点让雅如和承孝结婚。

    发表了,就是定局,再也不能改变了。

    她没有搭电车,不喜欢电车的拥挤和喧杂,慢慢走在阳光下,让身体变得温暖起来。看看手中的稿纸,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结局。雅如结了婚,没有什么可写了。”这不是她原本设想的结局,通常悲剧是较有感染力和启发性的,但她突然改变了想法。雅如是需要幸福结局的。她感到雅如的命运似乎和自己连在了一起,她有责任要给她幸福。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她穿过十字路口,远远已经看见报社的大门。忽然,报社门口闪出一条秀丽的身影,四下打量一下,快步向街对面而去。

    君瑜瞪着那身影,呆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不顾街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追了过去。

    那身影走得很快,就要消失在人群里了,君瑜急了,大叫:“少男!莫少男!”

    街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君瑜,那身影也一震,转过来,直视着君瑜,美丽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芒。两个人靠拢了,彼此看真切了,抱在一起。想叫,叫不出来;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少男终于叫出声来。

    君瑜仍紧紧抱着她,一边哭一边撕打着,“你跑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叫日本人杀了。”

    “胡说八道!你才叫日本人杀了呢。”她贴近君瑜的耳朵,神秘地小声说:“咱们快亡国了,我去革命!”

    君瑜一边抹眼泪,一边骂:“死没良心的,走哪里也不说一声,白叫人家为你赔了多少眼泪。”

    少男嬉笑着伸手去挠君瑜的胳肢窝,“真对不起哦,我的林妹妹,害你掉了那么多泪珠儿,现在,宝哥哥回来了。”

    君瑜一边笑一边躲,两个人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在马路上追来打去,也不理旁人驻足观望。书稿散了一地,雪花般满天飞,君瑜也不及理会。

    闹够了,少男才帮着君瑜捡地上的稿子,拾起一页看看,啧啧的:“还写你的林妹妹,亡国了,还写!”

    “亡国关我什么事,天下有的是大英雄、大豪杰,要救国,轮也轮不到我。”君瑜连头都不抬,只心痛地理着被踏上脚印的稿子。

    “别忘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少男把手中的稿子还给她。

    “我可不是匹夫。”君瑜自顾理着稿子,突然慌张起来,“雅如结婚那一段去哪里了?”她越来越着了慌,四下乱转,少男幸灾乐祸地打趣着:“怎么,你那林妹妹终于找到宝哥哥了?”

    君瑜顾不得她取笑,只忙着四下里找,少男也不笑了,帮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寻遍了,就不见了那一页。

    君瑜莫名地沮丧,心仿佛被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不见了,怎么偏偏这一段不见了,没有结婚,这稿怎么交?”

    少男当然不知道她想什么,见她脸色惨白的样子,故意拖长了声音:“结婚嘛,有什么大不了,最多,再结一次啰。”

    她拉着君瑜,“肚子饿死了,去吃东西嘛。”她用手搓着君瑜的真丝披肩,“看见你这个资产阶级,我就知道又可以‘大快朵颐’了。”她把后面四个字拖得长长的,终于把君瑜逗笑了。

    “革命嘛,我以为革命就不吃肉了。”君瑜看着少男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是爱怜,又是抱怨。

    “就是为了有肉吃,才革命的。”少男又住嘴里塞了一片肉。

    君瑜一个劲往她碗里夹着菜,继续抱怨着,“走也不说一声,好端端一个女孩子,革什么命?”

    “本来是要告诉你的,还想带你一起走。”她抹了抹嘴,“可惜日本人来得太快了,来不及捎上你。”君瑜很不屑,“谁要跟你去疯。”顿一顿,还是那一句,“走也不说一声。”

    少男吃光碗里的饭,放下筷子,好像打完一场仗似的松了口气,看着君瑜,眼睛里闪着光,“还记得来咱们学校演讲的那个大胡子吗?”

    “什么大胡子?”君瑜怔怔的。

    少男拍了她一下,“就那个大胡子,演讲完整个会场掌声最响的那个。你还说了句什么……”她侧着头想了想,学着君瑜的口气,“打雷啊?吓死人了!”

    “难为你还记得,我可早忘了。”君瑜被逗乐了。

    “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少男撅着嘴,显得很失望。

    君瑜眨眨眼,“我为什么要记着他?”

    “其实他根本不是大胡子。”少男眼中发着光,“那些胡子是粘上去的,撕下来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帅小伙子。”她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味那时的兴奋和感受。“这么年轻就有那样的胆识和气魄,真叫人佩服。”

    看着少男美美的样子,君瑜忍不住笑起来,“所以你就一句话不说,跟着人家就走了。哪里是去革命,我看根本就是私奔。”

    少男红着脸笑了,满眼荡漾着幸福。

    君瑜再想取笑她,却也被这幸福感染了,“你们结婚了?”

    少男得意地伸出五个手指,打着京腔,“任凭他孙猴子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君瑜“啐”了她一口,“死丫头,瞧你美的,不知道害臊。”

    少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突然又“呀”了一声,“坏了,一见你,什么大事都忘了。”

    “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他还等着我搬家呢。”少男伸了伸舌头,“他还饿着肚子呢。”

    君瑜咬着牙,“饿死了活该,谁叫他把你拐跑了。”她又想起什么,“搬家?你们在上海不走了?”

    少男点点头,“不走了,天天陪着你,行了吗?”

    “谁要你陪。”君瑜嗔怨地看着她,“住哪里?”

    “今天刚到,还没找好落脚点。”

    “那正好,别找了,”君瑜拉着少男的手,“住我那里。房东的房子都空着,整层楼现在就我一个。”

    “在什么地方?”少男问。

    “法租界,又安全,又便宜。”

    少男欢快地叫起来:“就是要这样一个地方。”

    下午,少男和强就搬过来了。

    两个人,除了三只皮箱,没有什么多的行李。

    君瑜倚在门边,第一次看见了强。确切地说,是第一次看清楚了强。

    强不属于北方那种高大壮实,而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精明和干练。青灰色的长衫,黑绒礼帽,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儒雅的味道。

    君瑜想不出这会是那个演讲台上意气勃发振臂高呼引发雷霆般掌声的大胡子,但看到他的眼睛,便被这双眼中透射出的智慧和坚韧折服了。

    他眼睛不大,有些许冷漠和倔强。他正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君瑜。

    “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沈君瑜。”少男欢快地对强说。

    强放下箱子,伸出手,“我姓张,张文强。”

    君瑜友好地笑了笑。她是不习惯握手的,又不能让他的手这样伸着,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强的手指,算是握过了。少男拖着箱子,“好了,现在认识了,帮手搬东西啦。”

    君瑜却并不动手,只拿钥匙开门,“跟房东说过了,楼上给我们住,楼下的客厅可以借用。房租我交了,你们安心住吧。”

    少男顽皮地笑笑,“资产阶级就该被剥削。”

    强并不多说话,只是搬东西。少男让他把东西放哪里,他也不加意见,只剩最后一只很沉的皮箱,不等少男开口,自己慎重塞到床下,才站起身,“你们聊,我有事出去一下。”

    少男答应一声,也不问他去哪里,只说一声:“小心点。”强点点头,看了君瑜一眼,步履匆匆下楼而去。

    少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颇满意的,“终于有个家了。”她仰倒在床上,伸展着四肢,“早想舒舒服服睡一觉了,火车把人骨头都抖散了。”

    君瑜拍了拍她从旗袍里伸出的腿,“死相,没点样子,亏你嫁得掉。”

    “反正都已经嫁了。求求你,让我好好睡一觉吧。”少男撒娇地咕哝着。

    君瑜有点心疼了,“睡吧,睡吧,我才懒得管你。”嘴里这么说,却怜惜地替她盖好被子,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少男捂在被子里昏昏地睡着,突然听见隐隐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

    她以为是强回来了,揉揉惺松的眼睛,从床上撑起来,就听见君瑜在发脾气,“我不管,你要去,去了就别回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陪着笑,“别这么任性,真的是有事才回去,只是吃顿饭,吃完饭就回来陪你。”

    “随你的便。反正他是你父亲,当然比我重要。”君瑜仍赌着气。

    “你想哪去了,给你打了一天电话都找不到人,一下班立刻就赶过来了,还要我怎么样?”森显得有点委曲。

    君瑜还是不让步,“要去你就去,晚上也不要来了。”

    “别孩子气了,好不好?他总是我父亲,也不能一直跟他拧着,听话,吃完饭就回来。”

    少男起身套鞋子,拉拉压皱的旗袍,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却只看见君瑜侧着身倚着门,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腰,看不见人,只听见他说了句“Jet’aime。”,君瑜有笑声了。

    少男想推门出来,想起自己刚从床上起来,冲到镜子旁拢了拢头发,返身跑出来,只剩下君瑜一个人了。

    “人呢?”

    “什么人?”君瑜没好气地说。

    “我都听见了,还不招供?”

    “走了。”君瑜还在气。

    “死相!”少男转身跑进房间,趴在窗口住下望,却看见强又提着只皮箱,步履匆匆回来了。

    少男尖叫一声,想起屋里还没收拾,忙着收拾床铺,把要看的人忘了。

    强提着皮箱匆匆上楼,正碰上从楼上下来的森。

    两人对望一眼,礼貌性地点头示意,就擦身而过,但仅仅这一眼,双方都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强上了楼,看见君瑜仍靠在门边,忍不住问:“刚才那人是谁?”

    君瑜没开口,少男却从房间里伸出头来,笑着说:“她的那一位。”

    君瑜不好意思了,啐了少男一声,一关门,进去了。

    强忍不住又向楼梯看了一眼,小声地说:“有司机,有保镖,干什么的?”

    “是么?”少男茫然,“我不知道,我连瞧都没瞧见。”

    吃过晚饭,强就伏在灯下写信。

    一封最普通的报平安的家书,也会以最普通的方式寄出,就算最灵敏的猎狗也嗅不出别样味道。

    多年来,他们一直以明和暗的方式秘密传递着各种消息,强很明白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传递消息最安全。

    少男默默收拾着衣物,她从不插手强的工作,只负责掩护和照顾他,为他寻找安全的蔽护所。只有在强不方便露面的时候,替他进行传递工作。

    她铺好床铺,见强已在粘信封,才问:“君瑜买的东西漂亮吗?”

    强随便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抬,只认真在信封口涂着浆糊。

    “你觉得她怎么样?”少男靠在枕头上。

    强停下手,半晌,才冷冷地说:“颓废。”

    “就这么两个字。”少男撅起嘴。

    “不是么?”

    “她是个贵族,贵族天生就是这种气质。”少男不服气地说。

    强抬起头看着她,“贵族?”

    “思想上的贵族。”少男眼中闪着光,“既不像市井小民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也不像伟人们忧国忧民。”

    “那她活着为什么?”

    “爱情!”少男眼中的光芒神圣而灿烂。

    “爱情?就那个又带司机又带保镖的?”强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出来的。

    少男“卟哧”笑出声来,“可惜我没看见。君瑜可是北京城出了名的美女,以前,不晓得多少王孙公子想娶她进门呢。嗯,不知那个家伙长得什么样,跟她配不配。”

    “以貌取人,妇人之见。”强不屑地说

    少男不服气,“本来嘛,我就觉得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她,她天生就有一种……一种……”想说什么,却说不上来。

    “颓废。”强还是那一句。

    少男一撅嘴:“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整天跟着你上蹦下窜的,就像只猴子,哪里还像个女人?”

    强转过身,拿起信封继续贴邮票,“你少跟她一起,怕连你也颓废了。”

    少男叫起来:“我跟她认识十几年了,要颓废,还用等到现在。”

    强不说话了,却突然想起君瑜的眼睛来——是明亮、光彩夺目的;是朦胧、醉生梦死的;是淡淡的星月一般的冷漠;不是,是燃烧着能熔化一切的炽热。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的文化,居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这双眼睛。

    强懵懵地想着,贴上去的邮票居然又被他抠了下来,才猛地惊觉过来。

    他打点精神继续贴邮票,那双眼睛却一直在他眼前飘来飘去。

    强心里说:“离她远一点,不然,就都颓废了。”

    森陪着父亲吃晚饭。两个人都控制着,不去提任何不愉快的话题。森感觉到父亲已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令他更内疚起来。看着父亲额前的白发猛然间增加了许多,心里愈发不安,忍不住说:“以后,我会经常回来吃饭。”

    老爷子抬起眼,眼中略略有些笑意,“今晚在家里住吗?”

    “我……”森有点为难。

    老爷子口叹了口气,神情有几分黯然,“我管不了你了,局势这么乱,中国一天不如一天,我也一天不如一天了,管不了你了。”

    “爸,我……”森实在有点不忍违背父亲,但想起君瑜风雨飘摇的孤身一人在那幢小楼,又只能硬下心,“我要回去陪君瑜。”

    老爷子放下手中的碗筷,拂袖起身,“要走就走吧。”他看一眼陆云川,“云川,上书房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陆云川无奈地对森笑笑,站起来跟着老爷子上楼去了。森郁郁地一个人坐着,却没有走。他心里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终于,看见陆云川从楼上下来,森立刻迎上去,“大哥。”

    “你还没走?”陆云川有些惊异。

    “我不放心。那张报纸是你留下的,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报纸?”陆云川笑了笑,“戏票买了吗?”

    “戏票?”森一脸茫然,“什么戏票?”

    “你知道老爷子最喜欢听京戏,北平的名角谭富英先生到沪演出,在上海大戏院登台,只唱三场。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买张戏票陪老爷子听听戏,讨个好。”陆云川坐下来,点上支烟,“我的苦心可是白费了。”

    森心里升起一股愧意,却还是忍不住说:“高鑫宝被暗杀了!”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用管。”陆云川的反应很平淡。

    “是不是日本人干的?”森急了。

    陆云川不说话,慢慢吸着烟。森紧盯着他,“他们是不是也想对我爸下手,刚才你们商量的是不是这个?”

    陆云川掐灭手中的香烟,淡淡地说:“没错,是日本人。他们杀高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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