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牙,嘲讽地笑一笑,不知道嘲讽的是森,还是自己,“既然如此,也是好事,至少我知道我一定会赢。”
“我始终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会变成这样?”森微微地摇了摇头。
陆云川盯着他,“你不是我,当然不会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扬起头,“你也无需明白,现在已经结束了,我是最后的赢家。”他顿一顿,“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受,可惜是悔之晚矣,你不会再有机会改正你的错误了。”
森脸上现出种很奇怪的笑容,“我不一定没有机会,你未免太自信了。”
陆云川大笑,“是吗?还有机会?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还有什么可以恐吓我!”他的笑声未绝,忽然听到几声不真实的声音。
他恐惧起来,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有几个地方在向外冒血,他惊恐地抓住栏杆,不让自己倒下去,但他仍不能相信,连声音都已然嘶哑,“你……怎么会有枪?”
森松开手掌,一支精致小巧的手枪落在地上,“你忘了,这只枪原本就是你给我的。是你教会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留一支枪在身上。”
强坐在老王对面,再没有往日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了,克制不住的激动,“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明明说了是宽容,事情都过去了,为什么又会突然要清算?”
老王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说:“文强同志,你这样的态度就不对了,是说了宽容,但那是有限度的。对那些因为贫穷,被逼迫的,身不由己的,并且没有大错误的,我们是宽容了,不是都给分配了工作了吗。”
他清了清喉咙,“但问题得分开来讲,像罗世森这种,贫穷吗?被逼迫吗?都不是!帮会包娼包赌,鱼肉百姓,甚至杀人放火,走私贩毒,那一件不是他主使的?再甚者,就连上海解放后,他还发动帮会进行反动暴乱,公然对抗人民政府。这样的人,能不镇压吗?这样都不镇压,能平民愤吗?你要听听群众的呼声,那是人民的声音。”
强又气又急,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握着茶杯的手背还是现出了青筋,直盯着老王的眼睛,“帮会是做了不少坏事,但那是有一定的历史原因的。从抗战开始到解放战争,罗世森利用青红帮的势力,替我们做了多少事,革命胜利,他多少也出过一分力,这些事,每一桩每一件你都是清楚的。清算?为什么就只记是非不论功劳?”
老王被他盯的有些窘迫了,点了支烟,闷闷地吸了一口,“总之,这次是彻底清查,也不止他一个,大资本家,黑帮分子,上了名单的就有几十个,罗世森因为那次暴动,可是排在前头的。”
强有些怒不可竭了,“忽”地站了起来,“暴动?那叫暴动?伤了谁一毫一发?全没有公理了。我去找上面,谁下的文件?不给个说法,我就去北京,去找中央!”
老王也急了,站了起来,“找中央也没用,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罗世森今天早晨在清查委的看守所里枪杀了陆云川,谁也救不了他了。”
强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僵住了,呐呐地说:“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不等我的消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老王叹了口气,把他按在椅子上,“文强,听我一句话,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也很清楚你的脾气。这么多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不要为这点小事栽了大跟头。”
他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停了一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又点了一支,看了强一眼,“不是我说,罗世森和沈君瑜的事,你千万别再往里面掺和,不然……免不了是要……唉……”他长长叹了口气,“你让我怎么说呢?”
强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了一些,却听不懂老王话里的意思,看着老王,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老王摇了摇头,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陆云川写了份材料在清查委,揭发抗战时期你的妻子莫少男被捕变节,出卖了不少地下党的同志,使他们惨遭日寇的毒手。后来莫少男恰恰又改嫁给了罗世森,你却一直和他们走得那么近……”
他看了一眼强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了。强早已是怒火中烧,“少男是叛变,我从来没有否认过,那陆云川有没有说是谁给日本人消息,才会让少男落在日本人手里?”
老王叹息一声,“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前天清查委来调查过,我说是为了革命需要,组织上故意安排你接近罗世森,这样,比较容易解释。”
“他们想要怎么调查,就随他们去,我做人清清白白,无愧天地,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陆云川还揭发说你和沈君瑜的关系暧昧,经常夜宿在她那里……”老王有些尴尬,没再往下说。
强忍不住从鼻子里嗤笑一声,“真可笑,这又怎样?干革命就不可以有爱情吗?我爱她,这也算是种过错?”
老王无奈了,“总之就是……”他顿了顿,“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你本身是有叫人非议的地方,现在,不是个讲爱情的时代。”
“不讲爱情?有什么时代可以连爱情也抹杀吗?”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老王摇头苦笑。
“我是不明白。我们付出了千千万万条生命才换来革命的成功,争取的究竟是什么?不就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权利,不就是自由美满的生活。现在国泰民安了,却要把那些残留的历史挖出来,绝人生路,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王听见他的声音大了,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张望一下,关紧了门,坐回来压低了声音,“你呀,平日里看着挺聪明,挺明白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就这么糊涂?说成这样了,你都明白不过来?”他按熄了烟头,看着强纳闷地看着他,向前凑了凑,“你是有学问的,有些事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中国历史读得熟吧,好好想想吧。”
轻轻一句话,却仿如晴天一个霹雳,击得强整个都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不可能,中国好容易才有今天,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会的……决不会的……”
“你是读书人,读书人都把世界看得太理想了。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经历的太多了,比你们更洞察世情。”他眼睛里蒙上些泪光,“中国是经不起磨难了,然而,愿望只是愿望,历史的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中央想要清查遗留的一些问题,原本是对的,只是下面有人拿了鸡毛当令箭,小人得势,小人得势呀!”
他又深蹙着眉头,“文强啊,现在是非常时期,看不清楚形式之前,你可千万不要当出头鸟啊!”
强默默地坐着,许久,坚决地说:“我现在就去北京。”他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去中央把问题说清楚,一定会有个公理的。”
老王跳起来,“你……你现在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上面已经下了批示,为了怕引起混乱,要从速解决,先杀一批,震慑人心,也快民意。明天早上,就执行枪决了。”
“不审查?不上庭吗?”强惊愕地看着他。
老王急得顿足,“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现在还讲什么法庭?新中国的法还没出来呢。打土豪,打一个流氓头子,还用得着上法庭?”
强呆呆地坐着,周围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陌生起来,头脑里浑浑噩噩的一片,只听见自己轻快的声音对森说:“相信我,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相信我!”他曾是这样的绝对自信,对自己所做所为的一切是如此的充满着信心,从不怀疑,义无反顾。然而,现在才知道自己犯下一个怎样的错误。
他久久地坐着,无比绝望地坐着,一个支持着他灵魂的信仰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没有办法缝合。
他整个人如掏空了一般空虚。窗外风摇树动,满天乌云堆积,又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被这种沉闷压抑得不能呼吸,在窒息的恍惚中,突然有个念头迸发出来,在空虚里膨胀,迅速占据整个思想。他有些惊惧惶恐,不敢相信自己,但那念头却汹涌地冲激着他每根神经,每滴血液,势不可挡地占据了他全部灵魂。
“今天晚上,让我见一见他们。”他抬起头,用平静得连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声音说。
深夜的上海,如沉睡了的巨人,被黑暗掩住了面目,只裸露出灰的红的一排排屋檐如平分两边的肋骨,偶尔有教堂黑幢幢的尖顶刀尖般直伸出来,破坏了这种和谐,营造出冷酷来。
强的汽车停在街口,没有拔下车钥匙,停顿了几秒钟,才开门下车,径直走向浓密的梧桐树阴影里一幢并不起眼的小楼。走近了,看见令人触目的围墙上的电网和门口持枪的哨兵。
他递上证明,“首长!”哨兵看了一眼,立刻立正敬礼,目光中带着无限崇敬与尊重,这目光叫他十分难受,继而空洞麻木起来。
进了大门,穿过楼道,楼层的地下室改做了临时监狱,黝黑的甬道,转角处点着电灯,映出两边墙上斑驳的霉痕水渍。空气森冷而潮湿,带着种异样气味,这气味忽然叫强想到那个困着他和君瑜的地窖。同样是这样漆黑森冷,然而,那里是他和君瑜的开始,这里却是一切的结束。
黑暗的尽头,是森和君瑜,相拥依偎在一张只垫着草席的简陋木板床上,君瑜盖着森的西服,带着种恬静的微笑,在听着森娓娓诉说着什么。
强不禁放轻了脚步,不忍心踩碎这一份恬静。哨兵却冲着里面大喊了一声:“罗世森,有人看你。”
森微微抬起头,看着强,强示意哨兵开门,哨兵犹豫了一下,有些紧张,“首长,他很危险。”
强沉着脸,“开门!”哨兵被他的目光震慑住,掏钥匙开锁。“你回去吧,我要单独和他谈。”强毫无表情地说。哨兵不敢坚持,退了出去。
沉闷中没有一点声音。森只带着种淡淡的笑意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又仿佛在说:“你让我相信你的,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种地方见面吧。”
强的心口像插着把刀,脚下重逾千斤,举步艰难。但他仍然拉开铁门,一步步走进去,“我没想欺骗你们。”他终于说。
森站起来,淡然地一笑,“你过来看我们,就足够了。这些话,你不用说,我也明白的。”他伸出手,握住强冰冷的手,拥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不必觉得内疚,这不是你的错。”
强靠在他肩头,再忍不住,孩子般哭出声来。森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如果一个男人落了泪,就只是因为有太多不能承受的委屈,不能不让他哭出来。
外滩的钟楼,敲响了二十二点的钟声,强猛然直起身,“把你的手给我。”
森伸出手,却不知他要做什么,强拉住他的手,把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森的手颤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支枪,惊诧地说:“你要做什么?”
强的目光带着无限惨伤,“我信仰的原是没有错的,只是被歪曲了,虽然真理总不会泯灭,只是……”他嘴角浮出悲痛无奈的笑容,“我们等不及了。”
森看着手里的枪,“我还是不明白?”
强眼中放出决绝的光,一字字说:“跟着我出去,有什么人阻拦你也不要停,我的车在门外,去你的码头,你的兄弟在那里等你,走水路去香港。”
“不可以!”森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非得要逃吗?我不会这样走,这是我自己的国家。”
强看着他,又看了看君瑜,“你别无选择,他们明天就执行枪决了。”
森怔住,终于全明白了。他不仅被自己的国家抛弃,甚至被灭绝了。这已经是一个不容许他们再生存下去的地方。他止不住心如刀绞,“不止我一个吧。”他无限凄然地一笑,看着强,“你救得了那么多吗?我让他们相信政府,有什么理由出了事,我一个人逃?”
君瑜也站了起来,向强浅浅一笑,柔声说:“强,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只是这件事你帮不了我们,也无谓连累自己。”她深情地注视着森,“上天能让我们生死与共,已是我们莫大的福分了。”她再看着强,目光慢慢湿润了,“我只求你帮我一件事,帮我把静美养育成人,我的心愿就全了了。”
“我一定会找到她,把她送过去。”强微微垂下头,心里却全没有把握。他已经寻找过,却没有她的下落,而且知道过了今天,自己只怕再没有机会做任何事了。但是他不能告诉君瑜,不能让她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我们是不会走的。”森坚决地摇头。
强抬起眼来看他,“你真的不走,就用这支枪杀了我!”
“你……”森瞪着他。
“除非我先死了。”强坚决得绝不容森争辩,“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走,但是你知道吗,你以前的兄弟知道你被捕,已经在密谋营救了,你也知道他们对你的忠心,今晚等不到你,不知道他们明天会做什么?你不走只会害死更多人。”
森还是瞪着他,“你逼我?”
强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通知了少男,她和孩子在那边等你,你不能不回去,她们需要你的照顾。”
森默然了,想起了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想起少男和孩子们,他肩负着多少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确无可选择。良久,他才下了决心,“走也可以,我们一起走。”
强嘴角露出种倔强的笑容,“我不会走。我是个革命者,我一定会留下来,等待真理的出现。”他眼中闪烁着执着的光芒,“我穷其一生追求的真理,一定会去证实它。”
森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种无可言喻的痛从心中爆发出来,这是种永别的痛,是人生最无可奈何的痛。
“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能逃避的。”他又想起这句话,愈发显现出自己的渺小。他又再一次在理想面前逃避出去,而强,总是义无反顾,奋勇地迎上去了。
他的眼睛被泪水迷朦,看见强毅然地转身而出。“强!”君瑜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看见他回过头来看她,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声音。但是,她是听得懂的。她的泪水泉涌而出,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这许多年来,他在她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Jet’aime。”她在心里对他说。
黑沉沉的天,寂廖的夜。
宁静突然被枪声打破,零乱的凄厉的枪声划破长空,直冲云霄。
君瑜犹如一只被掏空了的木偶,无思想也无意识地被森有力的手臂带动着奔跑。四周是枪声,脚步声,叫喊声,灯光摇曳着,人影鬼魅般晃动着,天与地似乎也倾斜旋转起来,把她席卷其中,分不出东西南北。
她不知是怎样脱身出来,汽车就在前面几步之遥。她忍不住回头,然而看不到强,他被席卷在那一片混杂中渺无踪迹。她想要叫他的名字,突然背心一震,仿佛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扑倒下去,却并不觉得疼痛。
森把她拉起来,推进车里,发动机轰鸣起来,她转身再向后看,依然看不见强,只有一颗颗子弹带着亮光呼啸着过来。
然后一切终于被抛在身后,逐渐远去了。天空用黑暗的面纱继续掩盖大地,除了马达的轰鸣声,就只有死沉沉的一片静寂。
她松下一口气,意识才慢慢恢复过来,觉得背上湿湿冷冷的一片,用手抹了一下,摊开手掌,殷红的一片。她吃了一惊,再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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