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散帮会前,政府可不是这么说的。陆云川,你少拿鸡毛当令箭,你的居心我还不明白。”
“废话少说,叫罗世森出来!”
阿龙扬起了拳头,几只枪立刻对准了他。
“阿龙,你先下去。”森从楼梯上慢慢下来,阿龙又气又急,“森哥……”森挥了挥手止住他,迎着陆云川走过去,看定他,“你终于还是来了。”
陆云川略有些古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总会回来的。”
两个人目光对视着,都涌出一些酸涩。蓦然回想起曾几何时,他们是如何的亲密无间。
这种回忆刺痛了他们灵魂的最深处。陆云川下意识地避开森的目光,眼中复又射出冷酷的光,“既然你都知道,就跟我们走吧。”
阿龙再也忍不住,抢上前一步,挡在森前面,“谁敢动森哥,我就跟他拼了!”他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枪响,躲在门缝后张望的静美尖叫一声,被吴妈捂住嘴,拖进屋里。君瑜再也顾不上,拉开房门,冲下了楼梯。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震慑住,阿龙只觉得胸口灼热得一阵刺痛,他低下头,看见一缕殷红的血从胸口涌了出来,抬起头看见陆云川手中冒着青烟的乌黑的枪口。他有些不敢相信——陆云川真的会开枪?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森处境的危险,才明白到他们的时代真的过去了。森留在中国,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他怒吼一声,拼出所有的力气向陆云川扑了过去,他要保护他的主人。陆云川惊恐地退了一步,再次扣动板机,子弹从他的前胸穿透后背,他带着一道血线扑倒在上去。
森一把抱住他,血不停地从心脏涌出来,他竭力地把头抬起来,嘴角嗫嚅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头无力地垂落下去。
森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了许多年,竟会在现在,这样无端地惨死在陆云川的枪口下。
他已经觉不出悲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他不能怪陆云川,只责备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弟兄,是他的错误和无能。
他慢慢放下阿龙,站起身看着陆云川。陆云川握枪的手也有些不自然起来。森看他的那种目光教他突然想到老爷子,这目光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从心里打了个寒噤。然而,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让森看出他内心的胆怯,他竭力营造了邪恶,遮掩了他善的一面,又何必在现在才露出仁慈。
他大力晃动着手里的枪,狠狠地说:“凡在逮捕过程里顽抗的,一律就地正法!”
森还是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依然是那种说不出的意味。陆云川觉得自己已被他看得通透了,瞧清楚他所有隐藏的。森不仅毫不慌张,也绝不惊恐,甚至并没有失败的惨伤,他们这场游戏就已然到了尽头,使他觉不出胜利的喜悦,反而更失落起来。
他索然无味了,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楼梯上的君瑜。匆忙中她依然穿着薄绸睡袍,纤细的颈,窈窕的身段,光着脚,连拖鞋也没有穿。他又看见她微红的脚趾,多年前的情形涌上心头,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终于有了犒劳自己的战利品。
君瑜却完全看不见他,只注目凝视着森,目光平静的异乎寻常。不恐惧、不悲伤,甚至有种愉悦,不由叫他奇怪起来,看来想让她哭叫几声,增加点悲恸,也是不可能了,他的戏得匆匆收场,显不出什么场面和气氛。
“带他走!”他懊恼地回身吩咐士兵。
森看了看君瑜,微然笑了笑,“等我回来。”他像平时出门一样,在士兵的蜂拥下走出去,君瑜靠着楼梯,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背影,抛下众人,头也不回上楼而去。
她进了屋,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森上了汽车,汽车呼啸而去,转眼消失在风雨之中。她整个人靠在墙上,却依然感觉到墙壁天花板压逼着,崩塌下来。她站不住了,扶着床边坐下来,头脑里仿佛混乱一片,却又有个意识清楚地告诉她——她和森再不会有生离,而死别正是成全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终于可以至死不渝。
这念头叫她欣慰。她躁动的心这时终于无比的平静。她想起雅如和承孝,她曾竭力想要遗忘,现在却有点后悔,为什么始终没有给他们安排一个完美的结局。
人生总是有遗憾的,遗憾也才是一种完美。她的心绪完全沉浸在宁和与安详之中,灵魂似乎也在这宁和中脱离了身躯,解脱出去。她就要在理想中越飞越远了,门却突然被推开,她立刻又被拖回恐怖的现实里,看见陆云川施施然走进来。
他还是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她,慢慢地凑过来,几乎凑到她鬓前,深深吸了口气,“这种香味,真叫人梦萦魂牵。”
君瑜厌恶地把身体向后缩了缩,意识到某种危险,向外张望了一下。陆云川似乎瞧出她的心意,笑一笑,“现在这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其余的,都给带回去问话了。”
“怎么不连我一块带回去?”君瑜冷冷说。
“我怎么舍得。”陆云川怪怪地笑一声,在屋子里悠悠踱了一圈,看着琉璃灯映照下金碧辉煌的屋子,“好地方,在现在这个时代,的确是个不错的安乐窝。只是再好的地方,若是缺了你,也没有什么意思。”
君瑜把头转向一边,索性不理睬他。
陆云川在沙发上坐了一下来,解开中山装的封领扣透了透气,有些感叹,“有时候,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留在中国,穿这种衣服,吃那些食物,每天还要跟他们唱无产阶级的调子,如果跟着军统走了,无论台湾、香港,我陆云川依然是锦衣华食、呼风唤雨,风光得很。”
他有些自嘲地一笑,“然而,我终是不甘。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他,只要能看到他彻底的失败,这就是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他眼里放出冷酷的,又兴奋的,燃烧成白炽的光,“为了这一天,我可真算是处心积虑,这一注终于叫我押对了。共产党赢了天下,罗世森的死期也就算到了。”
他得意地晃了一下头,“不离开上海,就是他最大的错误,不过……”他故意顿一顿,看着君瑜,“这次还得多谢你了,不然,我还真不能把他留下来。我早说过,他爱上你,就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君瑜颤抖了一下,平和了的心绪又翻腾起来。她虽然造就了一场轰轰烈烈、至死不渝的爱情,但不可改变的是她的爱情的确把森推向了死亡。她的心如毒蛇吞噬般的痛苦,但又竭力不想把这种痛苦显露出来。
陆云川站起来,慢慢走过来,握住她的肩,带着三分怜惜,七分讥讽,“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
君瑜猛地甩开他站起来,指着门:“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陆云川冷冷一笑,“沈小姐,到了现在,你的脾气居然还是不小,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看明白了吗?共产党是穷苦人民的政党,你们过往的那一切,都是他们最憎恶的。”他逼近身来,“你是什么人?封建官僚的出身,腐朽旧恶的代表,你写的书,字里行间全是颓废腐朽,全是反动。”
“我的书,轮不到你来评价。”君瑜仿如被人摘了心,再也忍不住了。
“写什么姑且不论,你这种背景,还有替木村雄一生的那个孩子……”
君瑜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跳了起来,从出事一直没见到静美,难道她也被带走了,又落入陆云川的魔爪?她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陆云川,你只会为难一个孩子?”
“我是不会为难她的,总是我把她带大,多少还有点感情,不过,要是让那些饱受日本人侵略污辱的同胞们知道她身上有着侵略者的血统,嘿嘿……”他冷笑一声,“她的凄凉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君瑜看着他狰狞的笑容,一颗心冷到极点,连血液都冷得不会流动了。
陆云川欣赏着她的表情,“还有跟松本明哲的那几年,你要怎么向中国人交代?定个日本特务的罪名,也容易得很。”
他在梳妆镜里照着自己,拿起梳子梳梳头,倒点发腊在手心,把头发抹得溜光,“接下来,再做上海黑帮、流氓头子的情妇,解放了都还非法姘居。”他仰着头,用森的剃刀轻轻修着脸,“这样的历史问题,想在中国立足,不容易啊……”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就是张文强,只怕也背不起你这口黑锅。到底是人言可畏,何况,他还有个做叛徒的妻子,在解放前又和你不清不白的关系……他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他笑一声,把剃刀丢回抽屉里,摸摸溜光了的下颏,颇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四十出头的年纪了,虽说是历经沧桑,岁月却没有在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腰身依然挺拔,并不见一般中年人的臃肿。他更加自信了,“想你们母女俩好好活下去,你就得再找个靠山。罗世森,你是靠不住了,现在唯有我可以保护你。”
他看着镜子里君瑜的脸因愤怒而愈发苍白,“这有什么出奇,现在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寻找政治疪护,委身下嫁。我早说过,现在是政治年代,罗世森不懂,不过,女人是一向善于保护自己的,你不会不懂。”
他转过身,正对着君瑜,“我也不会很差吧。”他得意地笑一笑,“跟着我,保管你一世无风无雨,如果觉得中国不够舒服,我还有门路,可以带你和静美去美国。”他伸出手,托住君瑜的脸,“我留下来,也全是因为你,你明白吗?”他嘴里喷着热气,想要贴过去,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任何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都不可能不折服,不任由他的摆布。但他的美梦还没开始,脸上已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他脸上火辣辣的一片,恼羞成怒,“你真的不想活了,我现在就能送你跟罗世森一起挨枪子。”
君瑜冷冷看着他,带着种讥诮和决然,“那就要多谢你成全了。”
陆云川瞪着她,看着她毫不畏惧的目光,感觉到一种彻底的失败。他永远也不能叫这个女人臣服在他脚下,更无法叫罗世森尝到真正失败的滋味,倒是自己,一次一次尝尽失败和打击。他无比忿恨起来,欲望愈发被怒火燎动起,眼里也充上了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饿狼,满眼凶光贪婪地从君瑜薄绸睡衣领里瞧进去,他一把抱住她,喘息着,“你想死,也得先等我满足了。”
君瑜惊恐地挣扎起来,手碰到一只花瓶,抓起来猛向他头上砸去。花瓶“呯”一声粉碎了,陆云川怔了怔,一缕鲜血从头发里沿着额头流下来,他松开一只手抹了一下,鲜红的血使得他更加兴奋,不顾头上流血的伤口,粗暴地把君瑜压在床上,卡住她的咽喉,撕开她的衣服。君瑜只觉得一阵窒息,眼前晃动着的那张血迹狰狞的面孔越来越模糊,终于失去了知觉。
大结局
暴雨后的黎明,没有绚丽的晨光,只有灰茫茫的天空。分不清边际,从苍灰的天空一直看出去,依然是一片苍茫。
街道的两边,被冲刷肆虐后的树下零落着残败的树叶浸在昏黄的污水中,屋檐下若断若续滴落的水珠是苍天痛哭后仍止不住的悲泣。
森透过冰冷的铁栅遥望着窗外,看不到光明,只得一片苍茫,心里杂乱的,分不清是遗憾,是后悔,又或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并没有什么出奇。这么多年的纷乱不定,浮浮沉沉,在这冰冷的孤寂的牢狱中,终于让他有时间安静的沉思,才猛然惊觉到自己曾犯下的许多错误。
从认识君瑜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就变得如此躁动不定,以至于变得狭隘与自私,造就了诸多人的痛苦,而最终,也没能使得君瑜幸福。
其实也并非从不知晓,却始终没有能够改变,扪心自问,仍是清楚知道,就算再从头一次,只怕仍是这样的。
他又想到少男,这个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的女人,给予了他最大的支持和帮助。他幸而能保护了她和孩子们,但感情上给予她的空缺,却是永远也无法去弥补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再多的亏亏欠欠,现在终于已经了结,他不做任何反抗,就是希望用他一个人的生命可以让这些恩怨彻底的结束。
然而,这点奢望也不可能。昏黑深远的甬道突然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那极为熟悉的高跟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略有些零乱而不失节奏地向他过来,他的担忧终成现实,却又掩饰不住内心一丝欣慰和骄傲——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君瑜是永远伴随着他,不离不弃的。
等不及他对自己这种想法可鄙,铁门已“呛啷”一声打开,君瑜被猛地推进来,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铁门随即又怦然紧闭。
陆云川站在铁门外,用手帕捂着额头,衣襟上还留着点点血迹,恨声说:“我做件好事,成全你们一起死。”
森来不及理会他,抢步上前抱住君瑜,看着她凌乱的发丝,苍白的面容,嘴角却仍带着那种淡淡的新月般的笑容,柔柔的声音带着欣慰,“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森的喉头立刻哽咽住,发不出声音,只紧紧拥着她,再也不能松开,纵有再多的遗憾和悔恨也在瞬间烟消云散——爱,本来就是这样。
陆云川再也忍不住了,不甘愿就这样被忽略,望着森,“女人而已,原以为有什么出众,试过一次,也不过如此。”
“你做了什么?”森猛地抬起头来,瞪着陆云川。
陆云川有些得意地笑了,终于刺到了他的痛处,看见他有了痛苦的反应,“你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吗?怎么偏偏就是保护不了自己最爱的女人?难为她虽然对你死心塌地,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凌辱,再陪着你去死。罗世森,你究竟能为她做什么?”
森的瞳孔因痛苦而收缩起来,陆云川的声音更尖得像刺,“老爷子只说对了一半,她会带给你无穷无尽的灾难,然而,事实却是,她的灾难,也全是因为你才开始的。”
森松开君瑜慢慢站起来,许久,略略自嘲地笑一笑,“你说的不错,不过……”他看一眼君瑜,君瑜也只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没有责备,也没有悲伤。“不管是谁带给谁灾难,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他抬起眼,望着陆云川,“让我内疚的,是我做错了一件事,最让我后悔的一件事。
“什么事?”陆云川忍不住问。
“我没有杀了你。”森盯着陆云川的眼睛,一字字地说。
陆云川只觉得一股冷气直透骨髓,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遍全身,他掩饰着,放声大笑:“杀我?你有这个机会吗?”
“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是我真的杀不了你,你就错了。我只是觉得让你走到众叛亲离这步田地,也有我的过错,而且,我始终忘不了你曾亲口对我说:我们是兄弟。这句话,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森眸子里凝着寒霜,陆云川终于再笑不下去,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半晌,陆云川冷冷笑一下,“我不会被你感动的,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他脸上再换上冷漠和狰狞,“你不杀我,就是你致命的错误。我也早知道你不会杀我,在香堂那天我就知道。但最让我痛恨的就是你的这种故作怜悯,不让我可以痛痛快快地跟你斗一场。”
他咬着牙,嘲讽地笑一笑,不知道嘲讽的是森,还是自己,“既然如此,也是好事,至少我知道我一定会赢。”
“我始终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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