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滔滔不绝地往下讲,强却早已经听不见了,只记得最后一次与小文临别时,小文突然扬起头,童稚的声音天真地问,“张叔叔,你是不是我爸爸?”
强记不得是怎样地否认了,只知道是否认了。然而,终究为什么要否认?是不是怕自己的不完美反而破坏了他心目中的那个父亲,还是他早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
他不知道现在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小文那失落的目光仍刺得他的心剧烈地疼痛。而现在,这个逼得他妻离子散的人,居然变成了他的同志,眼前晃过老齐、小何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悲愤,说:“只是你们好像忘了,当初是什么人一手破坏了上海整个地下组织,我们是侥幸还活着,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呢?”
老王有些尴尬起来,看了强一眼,似乎示意他不必旧事重提,强却全然不理,只是看着陆云川。
陆云川神色不变,目光中却现出几分讥讽,“张先生对这件事倒是特别印象深刻,也难怪如此……”他没有说下去,显然并不太想激怒强,只是笑一笑,“革命总是会有牺牲的,这一点,我们不是早就有准备了吗?”
他款款地伸出手来,“从今以后,我们是一样的,是同志。”
强仿佛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陆云川似乎很有诚意地微笑着,目光中却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得意和一种不能形容的恶毒。这目光叫强全身都冷了起来,他让陆云川的手空自伸着,绝不想染指,“我们永远都不会一样的!”他冷冷地说,想要离开,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一拳打在那张带着无耻的笑容的脸上。
老王歉意地对陆云川笑一下,想要挽留强,还未及开口,外面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
哨声尖锐地刺着耳膜,每个人都不由悚然一惊,一个女通信员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喊:“快集合,快拿武器,外面暴动了!”
几人都吃了一惊,老王一把拉开窗帘,向外张望,只看了一眼,已失声叫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强探出头去,只见市政府被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包围着,每个人手上持着两柄斧头,互相敲击磨擦着,发出刺耳的令人闻之齿寒的铿锵声,慢慢地从四周向里聚拢过来,把守门的解放军战士逼进了铁栅门里,才止住不动,铿锵声却愈发刺耳。
解放军战士们全副武装,伏在沙包后,架起了机枪,严阵以待。然而就是有枪,面对的不是军队,也是不敢轻易开枪的。
里面人混乱地四边跑,一时间得不到明确的指示,竟比在战场更显得紧张惶惑。
强吃了一惊,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森毕竟行动了,而且快得出乎他的意料。
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陆云川已冷笑着说:“这些是上海的帮会人物,只怕是有人刻意策划暴动,妄想颠覆人民政府。”
强看了他一眼,想起森的话:“我们之间没有分出胜负,他绝不会走!”他明白到陆云川绝不是为了革命,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和森争出个长短,分出个输赢。
他都不能不恼怒起森来,为了君瑜,他做的每件事都丧失了理智。陆云川抓住这样的机会,又怎能不借题发挥。
“现在的上海,除了青红帮,没有人有这种势力。”陆云川脸上带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看着强,“张同志不是一向和青红帮的罗世森交往甚密、亲密无间吗?”他把亲密无间四个字拖得长长的,带着种别样意味,顿一顿,“看来,这件事一定要张同志出面解决了。”
五六双眼睛紧张地,又怀着各种期待,紧盯着强手中的电话。
强拨通了森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才有人拿起来,听见森冷冰冰的、全无情感的声音:“喂?”
“把你的人撤回去。”强对着电话说。
森听出了强的声音,有点诧异,“这件事,你不要插手,让你们的政府来解决。”
强看了陆云川一眼,半旋过身子,声音略略低了低,“躲也躲不过去的,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知道陆云川在里面,你们的政府是没有理由庇护他的,让他们把人交给我,我的人马上就走。”
强苦笑,“森,没有用的,现在没有私人恩怨了。”他加重了语气,“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你先得立刻把人撤走,现在不再是以前那个时代了,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我什么都明白。”森平静地说,“如果我再不做这件事,以后,是真的没有能力了。静美还在他手上,我一定得把她找回来。”
强沉默着,看着一脸得意之色、趾高气扬的陆云川,看着楼下对峙着的双方,他们的目光中,其实都流露着恐惧。
“怎么样?”一个首长模样的人问。
“他只是要一个人。”强捂着话筒说。
首长微微蹙起眉头,“什么人?”
“沈静美。”他看着陆云川,不等首长指示,对着话筒,“我现在就把静美送过来。”
“好。见到我要的人,我的人会自动消失。”森扣下了电话。
解放了。一种热度如狂潮般猛烈席卷而来,把一切预想中的惶恐可怕也卷去了,处处都开始呈现出欣欣向荣。百废俱兴的中国,焕发出无尽的春意。
森在这一片蓬勃生气里,又显出了活跃,在各方极力的邀请下,出任了码头联合工会主席。
他积极起来,在忙碌中看见中国的希望,为新中国的建设出着自己的一份力。
夜幕降临时,没有霓虹闪烁的上海灰蒙蒙的一片,失去了那种颓废的美,更显出宁静与和平。森把白日里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从海边吹过来的风带着淡淡的清冷,吹散了城市的喧嚣,使他无比惬意。
进了罗公馆,远远就看见强和君瑜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天,似乎在等他。
“回来了。”君瑜迎上去,帮他脱下外套,“他等你很久了。”
“有事吗。”森向强点头招呼。
强站起来,“去了你办公室,说是去了开会,就过来这边等你,索性也能混顿饭吃了。”
森笑了,“我想找你都不容易,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一顿饭实在都太少了。”
“那你们好好聊一聊,我让厨房多加几个菜。”君瑜转身去了厨房,森和强一路上了书房。“君瑜的气色好多了,听说静美上了学,刚才看见她,不太怕生了,话也多了。”强一边走,一边说。
“想想自己以前很无谓,因为那种所谓的血统而去憎恶,其实她实在是很可爱的。”森有些感慨地说。
“这些事,想通透了,原本是没事的。”强看着森,“什么时候把少男和孩子们接回来?”
森微蹙着眉头,“是想过,只是……再看看再说吧。”
强不以为然的,“总是这么瞻前顾后的,快半年了,一切不是都很好吗?”
森摇了摇头,“现实教会我,总要清醒一点去看世界。我不像你这么狂热,肩上的担子重了,顾虑就得多一点。”
强淡淡一笑,“总有一天,你会看得清楚明白。我坚信自己。”他顿了顿,“看你这样,今天过来的事,到叫我不知怎么开口了。”
“哦?”森让着强落座,打开烟盒,递支雪茄过去,强摇头婉拒了,他自己点上一支,吸一口,望定强,“什么事?”
“中央打算在十月建国。”强停顿了一下,斟酌着字句,“在建国之前,要先着手整顿社会治安,以确保新中国的成立。上海是中国的重要工业城市,中央特别关注,帮会是新中国不允许存在的。”
他看了一眼沉默着的森,“帮会人物在解放前都难免有点血债,然而,那终是历史遗留的不可避免的,政府考虑到这些特定的因素,放宽不予清算,这是一个好机会”
“你是让我解散帮会?”
“这是历史前进必然的步伐。帮会这种形势,是不可能再存在下去。在建国之前,一切遗留下来的旧恶势力,都将被解散肃清。”
森慢慢踱着步,“你的意思是:与其等政府强令解散,不如我自动请缨?”
“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现在,上海所有的帮会都唯你马首是瞻,你能带他们跨出这一步,是件功不可没的事情。”
森慢慢熄灭手中的烟,踱到窗前,许久,没有回答。空气郁闷得叫人窒息,窗外,是灰蓝的天空,遥远而透明。刚刚落下去的暮色却又变做几许朦胧慢慢笼罩上去,使它显出种看不透说不出的神秘。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来催他们吃饭了。森收回目光,深深吁了口气,“使帮会得以改邪归正,走上正途,是我多年的夙愿,这原是极好的,但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等他们被瓦解了,失去了势力保障。”他摇摇头,抛掉手里的烟头,“结局会是怎样?谁能给他们保证?”
他神情有些惨淡和无奈,“谁也不想死,做帮会打生打死原本也只是为了活下去,现在我一个决定,就关系太多人的性命。”
强的神色也很凝重,良久,才谨慎地说:“我会尽全力为你们争取到保障。”
森看着一脸执着的强,终于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力就好了,我很明白,我们是没有资格和政府讨价还价的。每个政权都会肃清帮会,自有帮会以来就是如此。我只希望这个政府能与以往不同,可以放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可以苟且活下去,也就够了。”
强却是极坚定自信的,“共产党是不同的,我们付出上千百万条的性命为的就是能让每一个中国人都美满幸福的生活。只要是真心从善的,政府是会给予宽恕。我一定会给你们争取到保障。”
晚饭吃得很愉快。森隐藏了内心的忧虑和不安,和君瑜风摇雨动了这么多年,他想要给她一份安逸和平静。然而这种安逸和平静究竟可以维持多久?
他忍不住希冀起来,企望现实能如奢望一般,让这份安逸平静永远下去。
静美看见强,也显出活跃,“张叔叔好久都没有过来了。”她用细而甜的声音说,然后用手托住下巴,明亮美丽的眼睛里现出一点大人似的忧郁,“要是小文也在这里,就更开心了。”
强忍不住看了森一眼,森佯作不知,心里却在暗暗寻思:“这次解散了帮会,如果政府真的信守诺言,是该把少男和孩子们接回来了。”
下部(六)
仲夏的深夜,突然下起了雨,暴雨和着飓风一阵一阵砸落下来,摔碎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郁闷狂热了一个炎夏的城市,被这暴雨狂风的洗礼,刹时冰冷下来。
天空掠过一道闪电,想要撕开那黑沉沉的云,但太厚重了,只能这么一闪,刚照出狰狞,就已熄灭了,放出悲哀无奈的,愤怒的吼声。
路的尽头,绵绵黑暗中,突然驶过一辆载满了士兵的汽车,在暴风雨的掩盖下,悄悄包围了罗公馆。
森还没有睡,靠在床头想着心事。君瑜靠在他肩上,淡淡的灯光伴着留声机柔和的音乐,使她沉醉在梦幻的甜美中。然而,雷声破坏了这种和谐,她不得不欠起身,开大了留声机的音量。
“还没睡?这雷声,吵醒你了?”森轻轻搂紧了她。
君瑜依偎着他,“还好。”她微微撑起身来,“几天你都没有睡好,在想什么?”
森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在想她?”君瑜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森低下头来,抚着她的脸,把她埋在自己怀里,半晌,才说:“她打了电话过来,问这边的情形,问我什么时候把她们接回来?”
君瑜肩膀颤抖了一下,不再说话了。两个人都陷进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许久,君瑜幽幽地说:“我明天就搬回去。”
森的手下意识地搂紧她,却又无力起来,感到自己的肩被冰冷的泪水浸湿了。他的心刀割般痛起来,让他无力去面对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
“如果有来世,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森的泪也滑下面颊,这句话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多少次,又有谁比他们更体会个中的苦涩与无奈。
君瑜紧紧抱着他的肩,这风摇雨动的深夜,莫非就是他们最后畅聚的幸福时光?
然而,上天并不怜惜他们,楼下突然传来敲门声——不是铁栅门的门铃声,而是猛烈的大力撞击的声音。
森一惊,脸上现出种奇特的神情,仿如迷惘摸索中突然被强光一照,清楚了,明白过来,又犹如解脱了一般,霍然轻松起来,发现自己的可笑。一切得到的、失去的、为之欣喜的、黯然神伤的,被这声音一震,惊醒过来,原来只不过梦一场罢了。
门似乎打开了,或者是被撞开了,纷杂的脚步声涌进来,君瑜惊惶地看着森,“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们终于还是来了。”森的脸平静而镇定。
“来了?什么来了?”君瑜惊愕地,突然明白过来,脸蓦然苍白了,僵硬了。看着森从容不迫地换衣服,他的泰然更让她意识到危险,想伸手拉住他,却僵硬得不能动弹,胸口仿佛憋着一团什么,叫她喘息不过,只用无比绝望的目光看着他。
森穿上衣服,系领带,君瑜终于站起来,帮他系领带,系得极认真,仔细的,连衣服上一个细小的褶印也拉平了。森任由着她温柔的手体贴地抚着,终于再忍不住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整个溶入自己的灵魂之中。
时空仿佛在一瞬间逆转过来,十年来的悲喜爱恨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依然是初相识一般的情怀,在那微风细雨中孤然伫立的小楼中,一切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也永远不会改变。
“Jet’aime。”君瑜耳边仍是森最轻、最柔,发自内腑的声音。她沉醉恍惚了,但这恍惚也只是一瞬间,他松了手,出去了。她惘然地站着,耳畔唇边依然是他的气息,却要永久的别离了。她不堪忍受,猛然抓起桌上的电话,然而电话却没有一点声息——线早已剪断了,话筒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话筒从君瑜手里滑落下去,挂在线上左右不停摇晃着。
大门被撞开了,涌进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罗公馆里仅剩下的几个佣人惊惶地挤在一边,士兵冲进了客厅。阿龙冲出来挡住了士兵:“你们干什么?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士兵顿住脚,被他的威严震慑住,突然有人冷笑,“这是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在下现在是中央政府直属的清查委员会的负责人,要清查的就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这些残恶势力。”
“陆云川,又是你!”阿龙瞪着他,气得浑身颤抖起来。
“像你们这些地痞流氓,以前能在帝国主义和反动统治的恶势力疪护下,为虎作伥,欺凌鱼肉人民,现在可是共产主义了,人民已经做了主,是肃清你们的罪恶,镇压你们的时候了。”
阿龙气得目眦俱裂,指着陆云川,“陆云川,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忘了你是吃什么饭长大的,今天,你把军队带进了宅子里,你对得起老爷子在天之灵吗?”
陆云川被触到隐痛,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现在是人民民主专政,你们这些不和人民站在一起的,统统都要消灭!”
“解散帮会前,政府可不是这么说的。陆云川,你少拿鸡毛当令箭,你的居心我还不明白。”
“废话少说,叫罗世森出来!”
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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