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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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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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找不合适的地方可去,只得退了两步,靠在一家店铺的铁栅上,门里的人望着她,并不打算开门让她们进来,她也无心叫门,知道他们是绝不会开的。

    她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全然不在意这封锁,街道沉寂得像死了一样,一切都静止不动,看不出封锁的理由,更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解除。她更加烦躁,她是想早一点回去,唯有见到森,才可以让她浮躁的心安定下来。

    一队士兵沿着街道跑步过来,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让人心头发怵,士兵两侧立定了,就有辆车从街道上开过来,一直停在了她面前。车门一开,一个人钻下车,她立刻看见了那张久违了的带着魔鬼般笑意的脸。

    陆云川!她几乎窒息了,一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才明白这封锁本就是冲着她来的,等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陆云川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摘下帽子轻轻掸了掸,“沈小姐,久违了。”

    静美惊恐地死死抓住君瑜的衣服,强烈的母性让君瑜生出勇气来,“陆专员,对付一个女人,不用摆出这种架势吧。”

    陆云川笑了笑,“也许,我就想让全上海的人知道,今天我见过你。”

    “你又想做什么?”

    “听说过几天罗世森就要去香港……”他故意顿一顿,“他应该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上海吧?”

    “与你有关系吗?”君瑜撇过头,“你自己亲口说过我们两不相犯,莫非你忘了?”

    “我说的话,你也能相信吗?何况,你是永远都让我这么朝思暮想。”他手搭在了君瑜的肩上,君瑜的背靠着铁栅栏,已经无路可退了。陆云川再向前凑了凑,“你想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爱你?”

    “你究竟想做什么?”君瑜愤怒又有些惊恐。

    陆云川笑了笑,抬手做了个手势,车里扑出两条大汉,把静美从君瑜怀里夺了出去,“妈……”静美凄厉恐惧地尖叫挣扎着,君瑜一把没拉住,肩膀却被陆云死死抓住了,眼看着静美被塞进汽车,她几乎是竭斯底里地挣扎,在一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人嚎叫一声,反手一记耳光,立刻没有了声音。

    远处的人群现出愤恨之色,但对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没有一个人敢向前。

    君瑜拼命甩开陆云川,刚冲过去,又被陆云川抱住。“你究竟想做什么,放了她!”她声嘶力竭地说。

    陆云川贴近她耳边,“镇定点,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会为你不顾一切。”他冷冷地笑,“共产党要来了,告诉他,别想离开上海,不然,你就得跟你的女儿永别了。”

    君瑜蓦然僵住,瞪着陆云川,他却已松开手,脸上带着恶毒的笑,“他不敢留下来,只有你能叫他留下来!”他跨上汽车,君瑜靠着铁栅栏,慢慢软下去,咬着唇,却哭不出声,看着汽车终于越驶越远。

    浪愤怒地冲击着岸,发出雷霆般的吼声。

    岸边上,是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挤满了数不清的黑压压的人头,一块一块苍黑灰黄的是一部挤一部,慢慢移动的汽车,人们就拥挤在汽车的车轮旁奔走,全然忘记了危险。

    空气中充满的是种咸而臭,油腻的味道,热汗和着冰冷的泪水从每张脸上、身上蒸发出来,却又挥发不开,相互挤贴在一起的身体没有一丝空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却又一次一次被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躁动起来。

    这哭喊声延绵着,四下伸展扩散,终于连宽阔的天地也挤满了,装载不下了,就全挤进港湾里泊着的这艘灰蓝白条的邮轮上,而这已是最后的尽头,哭喊声就再也竭止不了地爆发开来,把邮轮也压得快要沉落下去似的。

    少男倚在船舷,看着中国历史上最凄惨的一幕。滔滔的大海也载不下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呜咽着,悲泣着。这将是半个世纪、一世人的分离。

    她闭上眼睛,从此以后,这所有人一世恨的,怨的,爱的,怜的,痛彻心腑的,缠绵绯恻的,放不下,忘不了的,终于都统统断绝了,再也没有犹豫了。

    这哭嚎声,是种不甘愿。然而再大的不甘愿,也改变不了。这浩浩荡荡的人群看起来虽仿佛势不可挡,却只是由每个渺小组成,渺小的全无任何选择,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抗,唯有悲哀地卷在这洪流里,任由着心与身都支离破碎。、

    少男不忍看,却又不能不睁开眼看清楚。她要看清楚这块生她育她的土地。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踏上这块土地。她不知道究竟是她遗弃了这块土地,还是这块土地遗弃了她,泪水再次迷糊了视线,在这最悲恸中别离,是上天给的最大的惩罚。

    她深深吸了口气,想要转身离去,怕自己再经不住这种离愁别绪,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人,她僵立住,几乎不敢相信。

    下面虽是一片人头攒动,然而她却是看得分外清晰明白,在靠海岸线的铁栅栏外,强弓着身子,用力抵抗着后面拥挤的人群,几乎整个人都贴在栅栏上了,眼睛却向着这边望。

    这原是极远的,远得几乎看不清对方的五官轮廓。然而,她却是那么清楚地知道是他,甚至看见他企望的、哀伤的、眷恋的目光,她的身子虽是僵硬住,心脏却猛烈地跳动着,似要撞开这躯体飞扑出去。只这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依然是这么爱他,从来没有改变,都是这么爱他。

    过去的岁月仿佛虚空了,全然没存在过,她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仍然还是那个扎着两个辨子的自己,提着皮箱,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就走了。

    她再控制不住自己,就要转身奔下船去,她只要见到他,才明白自己那份不竭止的爱。然而,就在他们对视的瞬间,在她恍惚的瞬间,在她刚刚明白的瞬间,强已经转了身,钻进莽莽人群中,顿时消失了踪迹。

    他永远地在她视线里消失了。她清醒过来,才知道,从来都是他放弃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放弃了他。

    她全身瘫软下去,挂在船舷上,想哭,却哭不出声,只有山一样沉重的悲痛压在心头,这份沉痛,会痛上一辈子,永远不会减轻,更不会忘却。

    她听到身后有很熟悉的说话声,是森。她转过身,在痛得不能承受的时候,想得到他的一点点抚慰,然而,一回身就看见森对面的君瑜。

    她仍是一身月白冰纹花的旗袍,臂上挽着磁青色薄纱,随着海风飘飘扬扬,飘逸脱俗的出众。少男的心口突然像被刀子剜了一下,莫名地想到强的出现,究竟是送自己,还是送她,他那种恋恋不舍的目光是为了谁?

    她不能再想下去,却止不住地想,一股酸楚不可抑止地冲上来,眼泪已滚滚而下。她连忙掉过头来,但森想必已经看见了,就算看见,也顾不上了。

    然而森并没有过来,使她想起刚才他们神色是有些异样。她擦干眼泪,再次转过头来,看见森和君瑜还是原样站在那里,两个人脸上都是惨灰一片,死一般的黯然。

    她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顾不上自己的悲伤,走过来,“怎么了?”

    森没有回答,眼睛空洞无望的,只是看着君瑜。君瑜避开他的目光,勉强挤出点笑容,但笑容也是僵硬的,“我要结婚了。”

    “结婚?”连少男也觉得突然,忍不住看了森一眼。

    “我决定了,和强结婚,香港,就不去了。”君瑜轻轻地说,生怕说重了,森就会马上倒下去,也不敢拿眼看他,只对着少男,“我是来送你们的,保重。”

    她不等少男反应,在僵立的森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下甲板。风吹过来,吹落了她肩上的纱巾,像片青的云一般飘落在甲板上,她回了下头,却只看了森一眼,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连纱巾都不及捡,匆忙而去。

    少男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心痛得几乎窒息起来,强是真的要和她结婚了,这于她和森,都变成了同样不可以接受,又是无力反驳的事实。

    他最后的那一瞥是什么呢?她临别的一吻,又是什么呢?

    她知道森不会安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去安慰他,看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走出去,弯腰去拾那块纱巾,终于半跪在甲板上,用纱巾捂了脸,双肩抽搐着。他被这突如其来击得全盘崩溃了,再无力自恃。

    少男上去扶住他,把他慢慢扶起来。她总被他的痴心打动,虽然这痴心并不是为了她。

    她看见他眼中惨伤的、无可奈何的痛,看着他鼻翼努力噏动着,却仍是喘息过来,脸色变得苍白泛青,脚步也是踉踉跄跄。、

    “别难受了,这样,对她也许更好。”少男有些慌张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能不说了,多少对他有些安慰,也对自己有些安慰。

    “是,这样好。”森喃喃着,挣扎着走到船舷,然而已瞧不见君瑜的踪影。“这样好。”他重复说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也曾无数次想到过分手,但真正发生了,才知道自己是承受不起的。

    他头脑里嗡嗡的一片,邮轮鸣了第一声号,四下的哭喊声突然雷动起来,汹涌地灌进耳膜来,栅栏被挤倒了,哭喊声夹杂着人落海时惊悸的尖叫声,乱成一片。这时,突然响了一排枪,尖锐而凄厉地直冲云霄,一下把哭声震憾住,顿时死一般静寂。

    一辆车蓦地闯进森朦胧的视线,他突然像被人从衣领里放了一块冰,冰冷澈心地清醒过来。

    车是敞蓬的吉普,陆云川站在车上,把静美高高举起来,向森得意地摇晃。

    被枪声震慑住的哭喊声再度爆发出来,而且更加猛烈而疯狂。人群疯了似的踏破了栅栏,互相践踏着向邮轮涌过来,邮轮再次拉响汽笛,仓惶地驶离了岸。

    君瑜像一叶孤舟,被人群推来撞去,被踩了,推了,挤了,也全然不知。她所有的感觉已然麻木了,全无知觉了。身后汽笛鸣响,枪声震天,她不回头,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再没有离开他的勇气。

    她全没有一种牺牲的伟大,只有深入骨髓的痛。她追求了一生的爱情终于到了末了,竟是她自己亲手放弃了,她的爱已随着邮轮远去,消逝在海与天的尽头,等到回头时,海天一片苍茫,把一切都吞噬得不留痕迹了。

    她的心反而平定下来,了无牵挂的平静,叫了车,去军统处。

    车夫有些疑惑,“军统处?只怕早没人了,解放军就快要进城了。”

    “军统处。”君瑜坚持着,她相信陆云川是一定会等在那里的,他知道她早在他的掌心里,不见到她是不会离开的。

    然而,这次她却想错了,军统处早已杳无人迹,风吹着窗帘,满地来不及收拾的文件在风里翻飞着。没有陆云川,也没有静美。

    她愣愣地站着,茫然无措起来,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她说不出的无力和疲惫,用背靠住墙,怕自己会倒下去。

    外面突然传来汽车声,接着就有脚步声匆忙地越来越近,她回过头,苍茫暮色中一个灰而长的影子投过来,她那颗死灰的心突然跳动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随着船远逝的森居然会梦幻般出现在她眼前,用那又怜又痛,又爱又怨的目光看着她。

    她痛哭着投进了他的怀抱,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也再不能将他们分离。
下部(五)
    凄凉慌乱的街道突然变做一片红的海洋,迅速地将喜悦欢腾延伸进每一个角落,然后,这个本来灰蒙蒙的城市就被这红色包围住,所有残旧腐朽、消极颓废的都被吞噬了。

    强坐在森的办公室,森站在窗子边,看着楼下舞动着的仿如海洋一般壮阔的红潮,看见每张脸上放射出的由衷的喜悦。这种喜悦,在一个多世纪已来,已久不在中国人脸上瞧见,这喜悦使得他也振奋起来,“没走好,走了,就看不见这一幕了。”

    “看不到,是种遗憾,这样的中国,才是我们年青时做的那个梦。”强嘴角挂着微笑,“我知道,只要让你看见了,你是再也舍不得走的。”他的笑容慢慢淡没下去,“可惜,少男和小文没有看到。”他似乎意识到流露出了真情,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森也觉查出他的回避,关了窗子,坐下来,“那我倒是应该感谢陆云川了,没有他,还真看不见今天的中国。”

    强皱着眉头,“解放军一直围着城,除了水路,根本没路可走,他没有上那最后一条船,究竟去了那里?”

    森沉思着,“他逼我留在中国,自己也绝不会离开的。”他微微抬头,肯定地说:“他一定还在上海,我们之间没有分出胜负,他绝不会走。”

    强沉默着没有开口,森点燃一支雪茄,眼睛里慢慢放出冷的光来,“陆云川敢留在上海,难道我会比他更害怕吗?如果一定要分个胜负,也是天意。”

    强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杀气,忧虑地看着他,“你什么也不要做,现在不同以前了,交给我吧,我能把静美找回来。”他看着森质疑的目光,“这不止是你们的私人恩怨,陆云川是军统特派专员,不知残杀了我们多少革命同仁,我们是绝不会放过他。”

    森摇了摇头,“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有种预感,这件事未必是你可以解决。”他吸了口烟,缓缓把烟雾吐出来,“你有你的主张,我有我做事的方法,就看我们谁走在前面。”

    政府的交接工作在顺利地进行着,强接到通知,去了刚成立的上海市人民政府。

    市政府楼前旗杆上飘扬着鲜红的红旗,穿着解放军军装的人在里面进进出出,一扫以前的阴森可怖,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强的心情说不出的轻松愉快,他们,都是最有资格享受胜利的人。

    他用轻快的脚步踏进办公室,里面等待他的是他在上海的联络人及上级领导老王同志。

    老王热情地招呼他:“文强同志,这么久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大家都一样的。”两人紧紧地,用力地握了手,许久都不舍分开,彼此眼中都涌出分不出是甜酸苦辣的泪水来,都觉察到,自嘲地笑一笑。老王用手揉了揉眼角,倒了杯茶递给强,突然想了起来,“来,来,文强,我要介绍一个同志给你认识,这位同志比我们更艰苦,打入了敌人的心脏,为我们取得无数有价值的情报。”

    “哦?”强笑了笑,“那一定要认识一下了。”

    老王拉着强进了里屋,“就是他,兴许你们还碰过面呢。”

    屋里拉着窗帘,光线有些昏暗,一个人背对着门坐着,听见声音,慢慢转过脸来,脸上带着兀傲的神情,向着强别有意味地微微一笑,“张先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陆云川!强整个人僵住,连思想都停顿住,反应不过来了。

    老王“嘿嘿”地笑着,神情颇有点得意,“想不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拍拍陆云川的肩膀,“其实早在抗战时期,陆云川同志就为我们提供情报了。”

    “同志?”强只觉得这两个字变得如此刺耳,心里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老王还乐滋滋地往下说:“陆云川同志凭着自己顽强的斗志和过人的智慧深入敌人内部,取得了敌人的信任,最后被委任为上海军统专员,凭这个身份,他不知保护了我们多少同志。若不是有他的缘故,组织本来是不敢派你来上海工作的,还有……”

    他仍滔滔不绝地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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