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自己内心是有些偏薄,仿佛坚强的就不需要过多安慰,而少男始终没有任何怨言,尽心尽职地覆行她做妻子的责任。
他愈发地不安了。好在君瑜在复旦大学的工作使她开朗了不少,有时还甚至颇为忙碌,不再像以前闷得百无聊赖,而滋生出许多怨尤。是应该多些时间在家里了,他暗暗下了决心。
晚饭时,却没看见小文,“小文怎么没有来吃饭?”他有些奇怪,问。
“君瑜抱过去了,静美孤僻得很,找个小朋友陪她玩。”少男一边给森夹菜,一边说。
“她今天过来过?”
“昨天就接过去了。”少男停下手中的筷子,“怎么?你昨天在那边没有看见他?”
森摇了摇头,“没有,只见到静美。”
少男不说话了,低着头吃饭,夹了块菜使劲咬在嘴里,恨恨地,“想看儿子又不敢过来,偷偷摸摸的不像个男人!”顿一顿,依旧恨恨地,“下次我偏不让她抱了去,看看他到底要不要来。”
森反应过来,宽慰地拍一拍少男的肩膀,“算了,他想看看也是人之常情,犯不着跟他怄气。”
少男咬着牙,“谁跟他怄气,我只当他早死了。”
森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吃饭,不经意间强却如阴影般慢慢笼罩上心头,压得他有些喘息不过。
想到君瑜日渐开朗的笑靥,对他却日渐疏远,见到他也不再是以前那种从清晨盼到日落的渴望。
他已不再是君瑜心里唯一挂念的男人,也不再是唯一的期盼。
他越吃越慢,饭菜嚼在嘴里已经变成了别样滋味。
窗外秋雨朦胧,细雨的“刷刷”声如拨动的琴弦,低沉嘶哑地冲刷着尘嚣的浮躁,给世界换上秋的萧瑟悄寂。
但这雨声却叫森更加躁动起来,关上留声机又打开,打开又再关上。
连熟悉的音乐声仿如也变成一种讥讽,花瓶里的雏菊有些枯萎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主人似乎已将它忘却了。他把它拿出来,换上一把鲜艳的红玫瑰。时针指到了九点半,门终于响了,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和静美咯咯的笑声。
君瑜一边脱着脚上踩湿的鞋,一边推开了房门,并没有朝里面望,只向着门外,“快进来,身上都湿了。”
她从强手上抱过静美,“自己拿衣服换吧。”她说了一声,却看见强没有动弹,看见强有些惊愕有表情,才回过头,看见森站在屋里,和花瓶里开得正艳的玫瑰。
三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而手足无措,还是强反应得最快,从君瑜手上抱过静美,“我把她送回房间,就先走了。”
他又对森微微点了点头,把静美抱回房间,下了楼。
森铁青着脸,眼睛里快要烧出火来,一直瞪着强下了楼,才转过头来看君瑜。
君瑜背对着他,用毛巾擦着淋湿了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想我来是么?”森忿忿地,“你跟他在一起倒是挺开心的。”
“是很开心。”君瑜头也不回。
森瞪着她,退了两步,终于一把将花瓶打落在地。
花瓶应声而碎,花瓣散了一地。
君瑜猛地转过身来,“不是吗?一个星期连你一面都见不到,你现在来干什么?我就是你摆在这里的一盆花,只怕也要有人浇水,才能活吧?”
森怒火冲心:“好,他对你好,是我对不起你,那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来打扰你的幸福。”他后退了一步,“我走,我现在就走!”
君瑜看着他,听他说出这一句,脸上突然变得灰黄苍白,目光慢慢如死灰般熄灭下去,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声音,眼睛只是直直看着他,如干涸了的泉,连泪都没有了。
森看着她苍灰的脸,死寂的目光,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转身冲下楼去。
雨丝依然是连绵不绝的,斩不断,理还乱。
他晕沉沉地一头冲进雨水里,却看见强居然并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站在路灯下,全身已被雨水淋湿了,却是故意在等待他。看见他就迎着他走过来。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愤怒中互相碰撞,冰冷的雨水也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强才走到他面前,还未及开口,已被一拳打得趔趄了几步。
强慢慢直起腰来,用手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依然用深邃沉静的目光望定他,“森,你放手吧。”
森瞪着他,喘息着,“住口!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强还是静静看着他,“不要再折磨她了,也不要再折磨少男和你自己,要是觉得幸福的话,谁也不能把你们分开。”
“幸福?我不能让她幸福?”森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悲哀,心仿佛被锯开数块,支离破碎了,整个人被抽去了灵魂般,只有一片虚空。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软弱和无力,紧握着的拳头却连冰冷的雨水也抓不住。
强下面的话也再说不下去,两人就这样呆立着,任由着雨水冲刷。
楼上突然传来静美惊恐万状的尖叫声,两人愣了一下,猛然转身向楼上跑。
君瑜半倦着身子躺在地上,两手鲜血淋淋,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块花瓶碎片。
森一把抱住她,捏住她流血的手腕,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紧紧扎起来,强抱着全身瑟瑟发抖的静美,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抱了出去。
下部(四)
白昼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昼。
花瓶里的玫瑰盛放着,枯萎了,换上一把,再盛放,再枯萎。
外面的世界在变化,但无论是冰雪漫天,还是酷日当头,是硝烟弥漫,路有弃骨,森和君瑜的世界,却是永恒不变的。
永远的鲜花,永远的美酒,永远的旋律。
真正的分离,远比预料的更不可以忍受。明知是痛苦,也要拥抱着,那怕是一起坠落深渊。
春来夏交之际,罗公馆传来喜讯,少男又生下一个女孩。
在这沉闷的空气里,女儿的诞生给森和少男带来莫大的喜悦。“她是最有福气的孩子。”少男总是幸福地说,“她出生时森就一直守在门外,一落地就能被父亲抱在手上。
森只是笑一笑,笑容里带着歉疚。然而,他还是抽不出太多时间来关照家里,现在的中国,已是一片风摇雨动,安享太平,就是在上海,在租界,也是不可能了。
街道上又传来枪声,人群的尖叫声,拥挤声,愤怒的吵嚷声,森站起来,关上玻璃窗。
金圆券的连连贬值,街道上拥挤着全是抱着一捆捆钞票却买不到东西的彷徨愤怒的人群,这些连生活最基本都不能得到保障的人群经常冲垮商店、粮铺的大门,柜台,时常与军警发生着流血冲突。
森揉着暴痛的太阳穴,听见有轻轻的敲门声。“森哥,有位张先生要见你。”
“请他进来。”森微蹙起眉头。
强还是那副教授般的打扮,虽然显出消瘦和憔悴,一双眼睛却愈发的炯炯有神,“好久不见。”他微笑着说。
“请坐。”森站起来,“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强坐下来,取下眼镜搁在桌上,“这次专程找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帮得到你的?”
“哦?”
“现在在你面前有很多选择,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森思量着,看着强,“你认为我应该做什么打算?”
“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了。”强站起来,推开玻璃窗,俯视着街道上拥挤混乱的人群,喧杂悲恸的声音直冲进来,“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它预示着曙光就要来临了。”
森看着他闪动着奇异光彩的眼睛,“你这么有信心,你真的从没对自己做的事有一丝的怀疑?”
“没有!”强斩钉截铁地说,“中国的光明时刻即将到来,这是华夏民族五千年历史中从未有过的壮丽篇章,是人类的一个新起点。”他眼睛里放射出更明亮的光芒,“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森满身的血液也被这目光鼓舞得激烈澎湃起来,一种久已遗忘了的感觉油然而生。中国的灾难是应该结束了。然而,他仍有些怀疑,真的是结束了吗?共产主义真能带领人类走进一个再没有苦难的新时代?
从强的表情看来,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这光明是不属于他的。
强的到来更加的使他明白,他和这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是极端抵触的,他的身份,他家庭的成员,都是这个新时代不能接受的。
还有君瑜,他们竭力逃避的,终于不可避免地出现在面前,他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深夜,森依然辗转难眠,他终于撑起身体,两手枕着头坐起来。
少男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问:“怎么了,还没睡?”
“没什么,你睡吧。”森不想打扰少男,少男却也坐了起来,拉亮了床头的灯,“我也没睡,从今天你一回来,我就看出你心里有事。”她把头靠在森肩膀上,“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搁在心里,我是你的妻子,有什么事都应该两个人一起承担的。”
森搂住她的肩膀,一种温暖让他躁动的心平复下来,“今天张文强来找过我。”
“他?”少男怔了一下,“他来做什么?”
“他希望我能留下来,加入到他们的新时代中去。”
少男坐直了身子,沉默一会,“我们?我们有资格吗?”她苦涩地笑一笑,“曾经是多么盼望这一天的来到,现在却……”她没有说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可怕的一幕又涌现心头,仿佛已看见无数个像强那样愤怒的目光,无数只那样的手指指向她。“你是不能被饶恕的!”她仿佛听见无数个声音在呐喊,全身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森搂得她紧了一些,知道她内心的恐惧,“我也问他,我们能留下来吗?他说他可以替我做担保,从抗战以来,青红帮就一直为他们运送军需和药品,也算是有功之臣了。”
“我们真的可以留下来?”少男心里腾起一线希望。
森松开手,掏出一支雪茄,点燃,吸了一口,看着那浮动的烟雾,“至于我现在的身份,他说是历史造就的不得已的必然,只要每个真心为国家的人,都是能被接纳的。”
少男喜悦起来,忘记了自己的恐惧,“那我们就留下来吧,其实我朝思暮盼的就是革命胜利的这一天,要是能看见这一天,该有多好。”
森却摇了摇头,“你们太乐观了吧。”
“为什么?”少男愕然地看着他。
“我是觉得他过于理想化了。”森笑一笑,“到今天才发现,他骨子里的那份天真,难怪他可以这么多年专注执着于这一件事。一直以为他沉稳冷静得以至于不近人情,其实他才是最重感情的,他所有的行为都完全凭着他个人的感情在支配。”
少男有些疑惑地看着森,强于她也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她爱他,但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从来都不了解他。
也许森的看法是对的。她想起来强曾经瞒着组织私自刺杀木村雄一,那时她是怎么也不明白以他一向沉稳冷静的个性何以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现在看来,只是自己对他的不甚了解而已。
想到强,她的心更加纷乱了,她不能让这种纷乱流露出来,转开了话题,“那你怎么决定?”
森紧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少男也没有说话。无论任何人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祖国,然而,森却有着太多顾虑,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谁也不知道。
森长长吁了口气,捏熄了手里的烟。有个更让他惧怕的问题他没敢说出来,留在中国,就等于要和君瑜永远的分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再也不能犹豫,坚决地说:“中国是不适合我们了,我们得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少男的眼眶立刻湿润了,想争辩什么,又终于忍住。她知道他的心思,没有理由反驳,突然意识到以后小文是再也见不到他的亲生父亲了。
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君瑜靠在编辑部的窗子旁,看着草地上的小文和静美在编花环,编好一个,小文直着身子,很小心慎重地戴在静美头上,然后顽皮地在静美耳边讲了句什么,惹得静美跳起来,发怒了,小文就笑着在前面逃,静美在后面追。
强站在君瑜旁边,眼睛里带着笑意,“他们这一代,再不会遇上战争,实在是幸运。”
君瑜笑了笑,没有说话。
强叹息着,“战争实在是蹉跎了太多人的幸福。”他目光中慢慢流露出落寞,“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父亲。”
君瑜心头一酸,不敢看他,“森要带他们去香港,你知道吗?”
强点了点头,“我没有办法让他相信我,留在中国。”
“那小文呢?他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强沉默了许久,惆怅地,“我没有理由要少男把小文还给我。”他叹了口气,带着对自己的讥讽,“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父亲,他心里的父亲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而现实的我太渺小,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君瑜看见他眼里有了泪光,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回头看着在草地上嬉戏的小文,那灿烂童真的笑声刺得她的心愈发地痛了。
“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她忍不住说出口,看着强错愕的表情,讪笑一下,“说笑而已,你们好不容易才成功,怎么需要离开呢?”
“你会跟他走吗”强微微侧过头去,隔了很久才问。
君瑜想着抽屉里花了一早上心思写的辞职信,现在对着强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才猛然地发现自己对他竟有了种深深的、难以言述的眷念和依赖。
这一两年,全仗着他给的关怀和安慰,才可以让她安稳地支撑过来,甚至连她也不能不承认,如果说和森是大喜大悲、生死难解的看不到未来的绝恋,那么倒是强的爱,不断给予她希望,平淡中轻轻抚平她的创伤。
是继续下去,完成那个美丽但颓废痛苦的梦,还是回过头来,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她犹豫起来,两种思想在脑海里猛烈撞击。强又问了一遍,“你会跟他走吗?”
他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等着她的回答,却又害怕听见她回答——怕她回答的并非他的所想。
君瑜不忍看他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只看见强吁出一口气来,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喜悦,使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有欠妥当。
然而她终是不能和强面对面地把辞职信拿出来,拉着静美晕沉沉地走在街上。她恨起自己来,连森都还在竭力坚持,有什么理由会是自己放手?
“不辞职也可以不去的,不辞而别也许更好,或者托了别人带给他,总之,是不能再见他了。”她对自己说,面前却分明看得见那双满怀着深情和期待的眼睛。
她越发烦躁了,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在跑,惘然停住脚步,“妈妈,封锁了。”静美有些惊恐地细声叫,君瑜连忙把她抱起来,脸贴在她怀里。
两边店铺的铁栅门已劈劈啪啪地关闭了,人群突然就缩进了角落狭隙里,只剩下她们孤零零地站在路上。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找不合适的地方可去,只得退了两步,靠在一家店铺的铁栅上,门里的人望着她,并不打算开门让她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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