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瑜被他的笑容恐惧得战栗了一下,想到手袋里的刀,稍稍镇定一点,上了汽车。汽车带着一阵黑烟,鬼影般穿过黑沉沉的街道。君瑜看着一排排房屋从眼前向后飞掠过去,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紧紧抓着手袋的手全是冷汗,车究竟开到了什么地方,竟是全不知道。
车终于停下,那带着鸭舌帽的男人跳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沈小姐,到了。”
君瑜紧张得连肌肉都麻木了,木然地下了车,跟着他往里走,过了狭窄的弄堂,上了楼梯,最后停在一扇透着灯光的门前,那男人停下脚,回过头来裂开嘴冲着她一笑,“进去吧,陆专员等着你呢。”
君瑜看着他白而冷的牙齿狰狞地一闪即没,然后他的人就转下楼梯不见了,她僵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看起来暖意溶溶的,金黄的灯光,桌子上插着鲜花,燃着烛光,烛光下,是一对盛着红酒的酒杯。陆云川是早做好了准备,正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在等着她。
“难得的稀客,里面请。”他微笑着迎上来,绕到君瑜背后,帮她脱下大衣挂好,抚着她的肩,“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难得这么有机会让我们好好聚一聚。”
君瑜摆脱开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静美呢?”
陆云川并不回答,反手关上门,跟过来,从桌子上端起一杯酒,递到君瑜面前,“喝一杯,为我们的见面庆祝。”
君瑜推开酒杯,冷冷地说:“没有什么可庆祝的,静美呢?”
陆云川放下酒杯,捉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嘴贴近她的耳边,“我希望我们的见面可以友好一点,不要让我做出不友善的举动。”
君瑜咬着唇,肩膀却还是有些颤抖,声音已没有刚才那么有力,“静美呢?她在哪里?”
陆云川笑一笑,在她对面坐下来,慢悠悠地说:“不要着急,要见她也是很容易,只要我高兴了,什么事都好商量。”
他伸出手托起君瑜的脸,欣赏着,“你实在是个让男人一见就想据为已有的女人。”
君瑜紧紧咬着牙,不说话,手指已扣紧了手袋里的刀。
陆云川的脸越凑越近,手指轻轻摩擦着她面颊的肌肤,“从见到你第一眼,你就叫我不胜向往。”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看着君瑜,笑意更浓,“你也从来没有辜负我对你的好感,每次见你,是嗔是怨、是喜是忧,都是如此动人。”
君瑜被他的眼睛看得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你别枉费心思了,你再不带静美来,我现在就走!”
陆云川也站了起来,“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这么骄傲。”他强压着她的肩使她不得不坐下来,“别动,好好坐着,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
君瑜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陆云川恼怒起来,“好的你不喜欢听,也好,那就说点别的。”他抚弄着她的肩,“罗世森确实很爱你,所以,我始终认为,失去你,才是对他最有力的打击。他不是上海皇帝吗?可惜,他永远也保护不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仿佛已经看见森被羞辱的痛苦不堪的表情,禁不住从心里笑了出来。君瑜再也忍不住,抽出刀对着他,“把静美还给我?”
陆云川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刀。刀锋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刀尖出因手的颤抖而抖个不停。他不以为然地笑了,迎着刀口过来,“你会杀人吗?你敢吗?”
君瑜几乎拼出全身的力气喊:“把静美还给我,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陆云川似乎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你的手在抖,你根本连刀也拿不稳。”
君瑜绝望了,看出陆云川根本没有一点胆怯,她豁出最后一点勇气,手反而不抖了,“你不要逼我,再逼我,我什么都会做的。”
陆云川笑一笑,突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已把刀夺了过来,君瑜惊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两只手腕已被他一手就牢牢抓在手中,“这么小的刀也能叫我害怕吗?”
他一手把鲜花、烛台、酒杯全扫到了地下,把她压在了桌子上,“你刚才不是说你什么都会做的吗?”
君瑜被他压得动弹不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绝望地哀求:“让我见一见静美,求求你,让我见一见她。”
“你怎么可以求人呢?高贵的美人?”陆云川戏谑地笑着,故作怜悯地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我也想成全你,不过,现在叫她来,看见什么好看的,只怕是不合适吧。”
他的手解开了她旗袍的领扣,顺着细腻的脖颈摸下去。君瑜全身起了一层寒栗,她立刻想到了死,听说咬断舌头,人是会死掉的。
她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实性,却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至少她这么做了,陆云川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闭上了眼睛,突然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怒喝:“陆云川,放开她!”
她猛地睁开了眼,陆云川已惊得一松手,回过了身,就看见一只乌黑的枪口直指着自己的脑袋,他松开君瑜直起身来,“罗世森,你终于还是来了。”
“森……”君瑜终于哭出声来,人已瘫软了下去。
“你不是去法国领事馆参加酒会了吗?”陆云川居然在瞬间又恢复了镇定,不慌不忙地问。
“不给你一点机会,怎么找得到你。”森冷冷地,枪口始终指着他。
陆云川略略有些赞赏地点点头,“你是越来越聪明了,倒是我太性急了,不过,这样好,有实力,斗起来才会比较有意思。”
“我也很佩服你,每次死到临头,都还能镇定自若。”
“不错,因为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陆云川有些得意地,“你找不到静美,不能如你所愿了,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里。”他悠然地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把你的枪收起来吧,如果你要杀我,早就开枪了。”
君瑜终于站了起来,咬着牙,“森,杀了他!”
森愣了一下,陆云川也怔住了,脸色微微变了变。君瑜深深吸了口气,“就算我一辈子见不到静美,也先杀了你。”
陆云川终于变了颜色,鼻尖沁出了汗,“沈君瑜,你不后悔吗?你杀了我,静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这辈子你会安心吗?”
“我早就罪孽深重,何妨再多加一条,反正静美在你手里,不就比什么都悲惨吗?”
陆云川终于也说不出话了,发现女人是逼不得的,把她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她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现在倒有些后悔了。
君瑜看着森,“你还犹豫什么,快开枪啊。”
森看着君瑜坚定的目光,却有些动摇了。本来他真想不顾一切先杀了陆云川,但现在却是她自己放弃了静美,而她这样做也全是为了不让陆云川再算计自己。
他不能不考虑清楚了,他知道静美在君瑜心里的份量,特别是现在,他什么寄托也不能给她的时候,难道连唯一的一点希望都不能给她留下?
君瑜越坚定的态度,越是叫他拿不定主意,对陆云川的痛恨和对君瑜的怜爱交织在心里。陆云川看出他的矛盾,又看到了机会,“看来你是很为难,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看着森,“我把静美还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我们恩怨两消,互不相犯,怎么样?”
“恩怨两消?”森皱着眉头。
“不错,就是说你以后再见到我,也不能再报杀父之仇。”陆云川叹了口气,“当然,无论谁对着自己的杀父仇人,只怕是连亲生儿子都可以牺牲,更何况是个日本人的孩子呢。”
森看见君瑜眼睛里闪过一线希望,又立刻一闪即逝,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还是不会给他一个决定,她只等着他的选择。
他觉得可笑起来,既然当年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到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他收回了枪,“好,恩怨两消,这样是最好。”
陆云川轻松地笑了,“罗世森,我真的很佩服你,这么多情的人还能这么成功,实在难得得很。”
他微笑着转过身,看着君瑜,“罗老爷子说得一点不错,谁爱上你,就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冬天慢慢地过去,春意渐渐涌上来,君瑜和静美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红润,许久不在的青春光泽复又在她脸上显现出来。
强坐在椅子上,看了她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君瑜听见叹气声,抬起头来,“怎么了,一进来就没说一句话,不说话,你来做什么?”
强勉强笑了笑,“有时候,连我也认为你对他这样是值得的,不能否认他为了你做了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只是越是这样,就越是叫我担心。”
“担心?有什么可担心呢?”
强不说话了,看着静美温顺乖巧地静静坐在一边,站起来,伸手想去抱她,她立刻惊恐地躲到君瑜身后,目光中流露出惧怕和敌意,直直盯着他,倒叫他空伸着手,有些不知所措了。
君瑜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别怕,是叔叔。”
静美还是将身体整个地藏在她怀里,君瑜歉意地对强一笑,“没办法,她就这样胆小,又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开始,连我都以为她是哑的,哄了许久,才开口叫我妈了。只是一见生人,就不敢开口了。”
她眼里噙满了泪,把静美搂在怀里,“不知道陆云川那个魔鬼是怎么折磨她,这些年她怎么捱过来的。”她再忍不住抽噎起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她。”
强轻轻抚了抚了她的肩,“没事了,现在有你照顾她,慢慢的,就会好起来。”他顿了顿,“森呢?对她好吗?”
君瑜擦了擦眼泪,“他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不想再要求他什么了。”
强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来什么,兴奋起来:“君瑜,不如过去帮我,你是作家,不写点东西,太浪费你的才华了。”
“我哪有什么才华,那些都是给闷出来的,而且,我早说过,再也不写了。”
“我也不是再让写那种凄凉颓废的爱情小说。”强并不放弃,拿出一份报纸,“这是我们复旦大学的学生办得一份报刊,你可以帮我们写些诗歌短文点缀点缀,还可以帮我当编辑。我的学生有不少看过你的小说,都很仰慕你。”
君瑜有些羞涩地笑一笑,“是吗?还有人仰慕我?”
“在这个年代,有勇气追求爱情的人是不多的,特别是女人。”
君瑜低着头,帮静美理着鬓角松散的头发,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眼眶慢慢湿润了。
强看着她,怜惜地说:“你也别整天就躲在这里,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世界实在变化得很快,也许你走出去,就会发现其实这世界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他又看着静美,“还有她,带她多接触点人,不能让她这样孤僻内向下去,我的学生,都是很活泼开朗、很好的人。”
君瑜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你真的想我出去?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早已与世隔绝了。”她苦笑一下,“我是真的害怕,这世界只怕是不接纳我了。”
强轻轻搂住她的肩,“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君瑜默默地把头靠在他身上,过了很久,忽然说:“我是不会离开他的,我不想欠你太多情。”
强慢慢松开手,目光却依然深邃而平静,“我不会放弃,除非你得到真正的幸福。”他又笑一笑,“你也不应该这么早下定论,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向往,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改变?”
君瑜想开口,强却不由她辩驳,“你应该学会怎样生活。”
君瑜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不知强的话触动了她什么心事,嘴角浮出忧伤的笑:“也许是应该从现在就适应一下没有他要怎样生活下去了。”
编辑部的窗外,是片绿草茵茵的草地,知了躲在旁边的柳树枝上,大声鼓噪出盛夏的炎热。有学生在远处球场上打球,挥汗如雨,传来阵阵欢快的叫声。
君瑜穿着月白薄绸的短袖旗袍,斜倚在窗台边,看着那群朝气蓬勃的年青人,生命无形中也被他们带出活力了,竟也一定要看他们分出胜负为至。
强走了进来,放下手中的讲义,看她看得入神了,笑一笑,“哪边赢了?”
“还没分出胜负呢。”她回过头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进来。”他拍一拍桌上的讲义,“这些得明天印出来,学生要考试了。”
君瑜笑着,“你还真像个老师,一点也不像……”
强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手势,君瑜止住口,左右看了没人,嗔怨着,“又没人,怕什么?”
强无奈地摇头苦笑,“要真让你做……早不知死多少次了,当年少男可是……”他突然住了口,没有说下去,君瑜看他一眼,把话接下去:“她可是比我强多了,是吗?”
强笑了笑,忍不住问:“最近见到她吗?可还好?”
君瑜靠着墙,抱着手,“好是还好,不过……心里只怕是恨死你了。你一面也不见她,她真是恨死了你。”
“这样好。”强略有些惨伤地笑。
“好?”君瑜有些忿怨起来,“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一点责任也担不起,把痛苦都留给了女人。”她的目光里有了泪,“我和少男不知前世欠了你们什么,非得为你们肝肠寸断为止。”
强默默垂着头,瞟见一片黄叶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在绿色的青草地上,忽然说:“秋天来了。”
少男靠在花园的躺椅上织毛衣,婴儿睡在她旁边的摇篮里,天边夕阳渐沉。她有些困顿地揉了揉眼,放下毛衣,看了看天色,森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微微有些凸起的腹部,“不知道他有没有查觉?”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她又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个生命的存在,这使得她骄傲,却同时生出悲凉,她的前面两个孩子出生时,都没有丈夫的陪伴,这第三个呢?
她是已竭力将对爱情的渴求转移到对孩子和家庭的关切照顾,但空虚总在不经意时侵袭进来,时时叫她悲痛莫名,而且这种悲痛非但不能日渐习惯,反而随着时日的推移愈来愈重地加深,使她不堪重负,却又不得不多加掩饰,不能让任何人看出。
这是一个不可解的心结,牢牢将她禁锢在悲哀里。
她的眼睛慢慢被泪水湿润,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走进来,惯例她是会欣喜地起来,帮他脱去外套,再吩咐开饭,可能是怀孕使她变得懒惰,更不想让他看见眼眶中的泪水,她没有动,闭上眼睛装作熟睡。
森似乎在摇篮旁停留了一下,然后放轻脚步走过来,就有一件带着他暖暖体温的外套盖在身上。
她的鼻子立刻发酸了,有些控制不住眼泪,心里怨恨自己居然要为他这么一点小举动就感动,却还是忍不住睁眼坐起来,“回来了。”
森靠着她坐下来,关切地说:“别以为还是夏天,已经开始落叶了,小心着凉。”
少男把头埋进了他怀里,紧紧捂着脸,不让自己哭出来。森紧紧抱着她,感觉到她双肩微微地颤动,心里突然生出内疚,想想这些日子,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实在不多,更没有去兼顾两个孩子。
他承认自己内心是有些偏薄,仿佛坚强的就不需要过多安慰,而少男始终没有任何怨言,尽心尽职地覆行她做妻子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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