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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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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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走了,你保重吧。”

    他挺着胸,头也不回地走了。君瑜的心好像针刺了一下,不知他目光中突然闪现的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长久麻木不仁的心被这目光拨动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不明白。

    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骤然被那洞开的门惊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战争确实是结束了。

    洞开的门带着新鲜的空气吹动了地上的纸团,她惊惧、又有些喜悦,然而更多是不知所以然的。迟疑地探出脚步,刚刚触到门洞射出的光线,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她站了很久,知道已经无处可逃了,终于穿上鞋,走了出去。

    所有的日本人突然如在这世上抹去了一般,寓所里空寂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茫茫然不知向哪里走,好像听见有奇怪的喘息声,她慢慢一步步走过去,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看见了——松本明哲。

    他裸着上身,跪在血泊里,张着嘴喘息,鲜红的血从他腹部慢慢向下延伸,看见门口的光,他抬起头来,直望着君瑜。

    君瑜向后退了一步,用背靠住门,看着那越扩越大的血迹,看见他那被痛苦扭曲的脸上突然现出种奇特的笑容。

    他的嘴微微动了动,仿佛说了句什么,眼睛放出更亮的光来,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一颗眼泪从眼角滚落出来,慢慢地,这光终于殒落了,消失不见。

    君瑜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个她最痛恨、毁掉她一生幸福的人,却在生命的最后仍然顽强地显示出对爱情的至死不渝,是荒谬?还是悲哀?她用最残忍的方法报复了他,最后,才看见他的痴情,才觉察出他的可怜。

    她慢慢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柄带着血的刀。他们一样已经无路可走,醉生梦死一场,终是要清醒,后面是更大的苦难,她不想再去面对。她的手指已经触到冰冷的刀锋,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而入。

    少男在商店里为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挑选着衣服,突然人群都聚拢过来,像是受了某种神秘的驱使,商店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激动而神圣地宣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在日内瓦,日本天皇裕仁在投降书上签了字,正式宣布日军无条件投降。”

    人群沉寂了几秒钟,突然雷霆般欢呼出来,这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冲云霄。灾难深重的中国人,在日本侵略者的机枪刺刀下屈服了八年的中国人,终于等到曙光来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大声呼出来。

    少男跟着人群尖叫,欢欣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不相识的人都互相握着手,拥抱着,庆祝着终于从这苦难中捱过来。她忽然想起来,顾不上臃肿了的身体,从人群里挤出来,上了车,直奔森的办公室。

    她几乎一口气上了三楼,推开森办公室的门,欢呼着:“森,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屋子里却空空的,门一开,对面的窗子涌进风来,吹得桌上一堆纸四下飞散,飘一张落在少男脚下,她俯下身拾起来,纸上零乱地写着:“承孝以为全家被抄了,雅如死了,几年后,在外面又娶了一个女人……”

    她的脑子里“嗡”了一下,后面的字再也看不清楚。

    森推开了房门,终于看见了,看见了他朝思暮想、梦萦魂牵的君瑜。

    从看见松本明哲差人送过来的君瑜的手稿,他整个人已经丧失了理智,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亲手埋葬了的君瑜竟然还在人世,在这两千个日与夜,他曾无数次从她楼下擦身而过。

    他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泪迹斑斑的熟悉的字迹使他不顾一切地赶过来,推开门,看见了君瑜,看见跪坐着的僵硬了的松本明哲,仿如隔世般,恍惚却又真实。

    他被这种大悲大喜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只疯狂地抱住君瑜,和着自己再禁不住狂涌而出的泪水疯狂地吻她,似要把整个灵魂、整颗心都掏出来,捧在她面前。

    但他突然狠狠挨了一记耳光,打得他整个蒙了,然后看见君瑜怨恨交织的目光,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想起来他已经和少男结了婚。

    他退了一步,也茫然失措了,下意识地想将那只戴着结婚戒指的手藏起来,又不知能藏在哪里,笨拙地空悬着。

    “君瑜……”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说什么可以弥补对她的伤害呢?

    君瑜瞪着他,看着他半张着却无声的唇,心里笑自己,这一年也想不出那一句话,一直都觉得雅如和承孝的见面太缺乏诗意和美感,其实,真正的见面本就是如此,除了意外,又何来诗情画意?承孝可以说什么呢?森又能说什么?纵是千句万句,又还有什么意义?

    五年来日夜盼望的,向往的,怨恨的,醉生梦死的,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心里连唯一怨恨的支柱都崩塌了。

    她倒了下去。

    少男靠在窗子旁,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肚子。窗外是一阵阵欢庆的爆竹声,挥舞着的旗帜,欢天喜地的人群互相祝贺着,满脸洋溢出幸福和喜悦,更显出这边的凄凉冷落。少男知道,自己与快乐是无缘了。

    到了晚上,还不见森回来,少男倒并不怨恨,只是自己全心全意投入的这一场婚姻,最后竟变成一个难堪的错误,她想要改正这个错误,却又不得不顾及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至今也没有见过父亲一面,这第二个孩子呢?

    她一向都是敢想敢为的,唯独这一次,失去了主张。若没有走错这一步,现在见到君瑜该是如何欢欣的时候。她克制不住,有一种冲动想要站起来,去见她,猛然瞟见桌上冷冷躺着的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似乎冲着她嘲笑,让她立刻消失了力气。

    她是“承孝”在外面娶的一个女人,她从君瑜的挚友沦落为“一个女人”,她在这小说中出现竟是以这样一个可恶、可憎的身份。少男有些欲哭无泪。午夜的钟声突然敲响,她像被刺了一下,惶惑不安,抬头四顾着这空空无人的房间,犹豫了片刻,拖出一只皮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胡乱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惘然地坐下,才想起现在是午夜,儿子应该是在熟睡,惊醒他定会哭闹。她心里纷乱一片,还是寻不出好的主意,瞅着案头的电话,始终闷坐地那里,一声不响,心愈发冷了,咬咬牙,纵是熟睡着,也应该可以抱走。

    她对自己这样说,下定了决心,毅然提起皮箱,还没有走到门口,门却被推开了,森带着一脸苍白疲倦站在门口,一眼看见少男手中的箱子,惊讶地说:“你做什么?”

    “我……”少男勉强笑一笑,觉得不够,又笑一笑,故作轻松地说:“她回来了,我也该走了。”说完,就想从森旁边逃出去。

    森立刻挡住她,她软弱起来,没有看他的勇气,低着声音,“我走了,这样对大家都好一些。”

    森不说话,去拿她手上的皮箱,少男固执地不放手,抬起头来,“你一直都是爱着她的,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你要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她终于忍不住眼泪了,又不想森看见,转过头去。

    森似乎僵硬了一下,松了手,看着她就要夺门而出,又一把拉住,“倘若你真是这么想,又为什么和我结婚?”

    少男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森把她拉回来,关上门,抖开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挂回去,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对着少男,“我承认我是一直没有忘记她,然而我结婚,并不是找一个人填补空虚。我和你结婚,只因为我也爱你。”

    少男怔怔看着他,终于扑在他肩膀上痛哭。她一生追求的只不过一个爱她的男人,能从森口里听见这句话,是她本从不敢奢望的。

    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软弱,她祈求的原来也只是这么一点而已。

    然而君瑜呢?刚升起的幸福立时烟灭了,她挣扎起来,看着森,“君瑜呢?她怎么办?”

    森神色也黯淡下去,没有说话。

    “这五年,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捱到现在,不管她怎么恨我们,都是应该的,是我们对不起她。”少男的眼泪又下来了。

    森下定决心,“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天把她接回来。”

    “接她回来,原是应该的,只是,”她叹了口气,“你不了解她吗?她要的从来也不是名份,她要的是爱情,忠贞无二、至死不渝的爱情。现在,她能原谅我们,能回来吗?”

    森颓然了,“你真的很了解她,她不原谅我,从始至终,没有跟我讲过一句话。忠贞无二,至死不渝……”他自嘲地、惨伤地笑,“我是叫她失望了,我虽没有忘记她,却终是爱上了第二个。”

    少男的心被他的笑容刺痛了,两人沉默了一阵,谁也没有开口,沉寂了许久之后,少男才问:“她现在哪里?”

    “还是以前那里,那房子,很早我就买下来了。”

    少男的心又痛了一下,咬着唇,“你现在怎么打算?”

    森皱紧眉头,没有回答,少男站了起来,望定他,“我不想逼你做决定,你还是先回去陪着她吧,无论如何,是我们辜负了她,她越是恨,你越得陪着她。我们的事,等到你有了决定再说吧。”

    “你快要生了,我怕……”森有些犹豫,看着少男的肚子。

    “现在还早,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佣人。”少男勉强笑了笑。

    “我怕你趁我不在,会偷偷走了。”森还是犹豫,说了实话。

    少男垂下头,半晌,幽幽地说:“我会等你回来,等你最后的决定。”

    森站起来,拥抱了少男一下,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走了出去。少男重新坐下来,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静待着黎明的到来。

    窗外烟雨朦胧,外滩风景已成一片模糊。

    森站在窗前,却无心观赏这充满诗意的景致,回头看一看仍沉睡着的君瑜,踱了几步,把桌边案头一簇鲜嫩欲滴的白玫瑰仔细再摆弄了一阵,拉上窗帘,挡住阴暗的天空,开亮台灯,调出柔和温馨的光线来,再看一看君瑜,轻轻开响了留声机,她最喜欢的那一张。然后才坐下来,望着她,静等着她醒过来。

    他纷乱的心突然沉静下来,仿如又回到从前,音乐响起时,君瑜会依偎在他肩膀上,“我们跳舞。”她总是低低的、梦呓般呢喃着。

    他脸上浮起笑意,在柔和的音乐里,慢慢进入甜美的梦境里。

    一曲终止,许久听不到唱片的翻动,君瑜睁开眼睛,莫非森已经走了?她惊恐地坐了起来,看见森沉睡的却仍浮现出微笑的脸。她定下神来,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满眼看见的都是熟识的东西,似乎穿越了时光的流逝,一切都和她未嫁时一般无二,一样的窗帘,一样的台灯,书桌,连桌上的那只笔,也如从前一般斜躺在那里。

    她的心被触动了,泛起一股暖意,开始打量着书桌旁那张熟睡的脸。倒是这张脸,有些变化了——成熟了,少了从前那种认真的稚气,多了些果断和刚毅,虽然睡着了,微蹙着的眉头也显出了冷峻和骄傲,但微微带着笑的嘴角仍是那般充满着浪漫和幻想。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抚摸他的脸,却突然看见他撑住脸的手上的无名指带着铂金的结婚戒指,她的手僵硬住,颤抖起来,心痛得不堪忍受。

    “物是人非。”她心里想,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森也回不来了。她突然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推了下去,“呯”的一声,花瓶碎在地上,鲜花散落一地,惊得森整个跳起来,“你醒了?”

    “出去!我不要看见你!”君瑜把床上的东西向着森扔了过来。

    森从未看见她如此暴怒,有些失措,想拉她又不敢,只任由着她一路摔,他一路捡,君瑜更生气,“这些我全不要了,还有你,我也不要了,你给我出去!”

    森陪着笑:“你可以不要我,但我不可以不要你。”

    “你要我?我是你的吗?你不是已经有太太了。”君瑜更伤心,“你滚!我永远不想看见你!”

    门突然被推开了,少男站在门口,弯下腰拾起摔落在地上的钢笔,握在手心,慢慢一步步走进来。屋里的两个人都怔住了,森迫不急防,神色更加尴尬紧张,“你怎么过来了?”

    少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君瑜面前,把笔递在她眼前,“他辛辛苦苦收了五年,你真忍心就这样摔掉吗?”

    君瑜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却还是咬着牙,冷冷说:“薄情寡意的东西,我不要!”

    少男看着一脸痛苦的森,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无论再说什么,也求不得你的原谅,你不原谅我没什么,但你不该折磨自己,折磨他。我知道他是如何地爱你,在以为你出事的那几年里,只有我知道他有多痛苦,就算我和他结了婚,我也知道他从未忘记过你。”

    她的眼眶湿润了,“你只认为他应该对爱情至死不渝,可你不知道一个全无希望可言的、只活在回忆里的人是多么痛苦。有时候牢记住那份爱情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要活生生的人面对那不堪忍受的煎熬是种什么样的折磨?”

    “少男,别说了。”森终于忍不住了。

    “不,让我说。”少男固执地坚持着,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们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就必须忘却痛苦,而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替代你,夺走你的幸福。”

    君瑜痛苦地闭上眼睛,头痛得不能承受了,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开。森看她的脸色苍白得发灰,忽又现出一层骇人的血红,担心起来,“少男,先回去吧,等她好一点再说。”

    少男倔强地推开森的手,“不,我要说清楚,再这样压下去,我们都只会被压垮。”她坚持着自己,“君瑜,只要你原谅他,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恨我,就打我骂我,要我走,我就立刻离开上海。总之,要我们怎样,你就开一个口,我们马上做到。”她一口气说出来,也有些精疲力竭了,森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君瑜僵立着,看着她臃肿了的身体,憔悴红肿的双眼,满脸的悲痛欲绝,也看见了森怜惜地紧握着她的手。

    “我要你们怎样?我要你们怎样?”她迷惘中越来越恍惚,看见承孝站在荒芜的傅家大院,雅如和那个女人一个向东,一个往西,承孝左右为难,不知该拉哪一个好。

    那女人突然就生了,生了一个白胖胖的孩子,承孝笑得合不拢嘴。雅如看着那啼哭着的小生命,她是不能生育了,承孝怎么可能抛妻弃子,只为了他们的爱情?

    人要活下去,没有了爱情,也得活下去,还要让子孙后代也好好活下去。

    君瑜蜷着身子倒下去,终于痛苦得不能自持——是妄想靠鸦片让她可以忘却,还是烟瘾加剧了她的痛苦,她习惯地在床上摸索着,却摸不到矮桌,“给我,快给我……”她直着脖子叫。

    森愣了一下,松开少男,慌忙抱住她,“什么,你要什么?”

    “烟呢?在哪里?我好难受。”她喘息着,只是叫,尖尖的指甲抓进森的皮肉里。少男也慌张起来,“森,她怎么了?好像不太对。”

    “鸦片,她要鸦片!”森一瞬间忽然反应过来。

    “她……她吸鸦片?”少男惊叫一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森简直暴怒起来,一把将君瑜拉起来,“你是不是吸鸦片?你怎么可以去碰那种东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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