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礼服喜气洋洋的森,怀里拥抱着的是披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定睛再看,少男?不可能,揉一揉眼,把报纸抬起来,没错,是少男!
她眼前立刻一片天昏地暗,那报纸旋转起来,每一个字都汇聚成一个黑洞,把她卷进去,再又无情地抛出来,然后,桌子、天花板也开始转,转得连留声机都变了音。
她站起来,把报纸放在光亮处,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浮动着森喜气洋洋的脸和相依相偎的少男,却又微笑着,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向前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整个人也失去了重心,跌落下来。
桌子倒了,杯子碎了,稿纸雪片般飘落了一地,每一张上都写着:“雅如依然等着,相信总有一天承孝能回来,回来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森经过极慎重的考虑,才做出结婚的决定。
失去了至爱,在痛苦中挣扎了几年的他,终于迈出了他人生极重要的一步。
失去君瑜后的每一个日与夜,他都在内心深深的痛苦中煎熬。白日里他用冷酷掩饰着脆弱,刚毅冷漠得让人不敢接近;夜里,躲在内心的哀伤和内疚就如狂流奔涌而出,默默地吞噬着他的灵魂肉体,待日出时,再换上刚毅和冷酷,走出房门。
他将自己伪装得很巧妙,以至于身边的人都忘却了他曾有的悲哀脆弱的一面,把他当作了无懈可击的强者,生出许多敬畏和谦恭。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内就更显出凄苦和荒凉了。
月夜,他独自在园中徘徊,月光温柔得像君瑜的眼波,叫他不能平静,往事百转千回,涌上心头。他突然极渴望倾诉,诉出他心里所有的悲伤和悔恨,然而,黑夜是如此沉静冷漠,不容得他开声。这时,突然有个声音说:“别人说你早忘却了,是个无情无欲的人,其实我知道,你是不会忘却的。”
他回过头,看见少男噙满了泪水的眼,“我也不能忘却。我撑了这么久,然而悲伤只是愈加的沉重,我想我应该找个人说出来。”她的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森愕然地看着她,看她哭得如此悲恸,全不是他平日里所见那个并不很开心,但也从未表露过悲伤的少男。
强的儿子小文已经会在花园里蹦跳打闹了,少男总是静静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慢慢在脸上浮现出慈爱的、温柔的笑来,使得他也被迷惑了,忽略了,现在才猛然发现她隐藏了的痛苦。其实连森也知道,她和张文强是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他只顾及自己的痛苦,忽略了同样失去爱人,再失去了挚友的少男。
听着她悲天恸地的哭声,他那负重的不堪忍受的快要爆裂开的痛苦却似乎减轻了,她和他一样亦是满身心充塞着悔恨与罪恶,也如他一般痛苦,他原来并不是那么孤单。
经过那一夜之后,森心灵的创伤开始收口,虽不能痊愈,也时时隐隐作痛,却可以教他轻松喘息了。
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在痛痛快快哭过一场之后,伤痛就减轻了。少男脸上也多了些开朗的笑容,能听见她在园子里和孩子打闹的声音。晚餐时,森如果没回来,她是执意不肯先动筷子的。
森也习惯了有事情向她诉说,听取她的建议,晚餐变成他们盼望的时候,可以将悲与喜的,憎恶与希望的都拿出来分享。一天晚餐时,森一边吃饭,一边讲些对国内战争与及太平洋战况的分析和见解时,目光忽然与少男的目光相遇了。少男正呆呆地看着他,听他讲述,这目光骤然地一碰,两人心头俱都一惊,森顿住了声音,忘记了讲到哪里。
晚饭默默结束了,从此两人目光再不敢交遇,一种意识在脑海里模糊浮现之后,两人都惊恐惘然了,开始互相躲避对方。
日子在忙忙碌碌、躲躲闪闪中滑过去,森却愈发的早出晚归了,每天看着空空的饭桌,少男食难下咽。然而森并不完全是在躲避她,随着整个中日战争的日趋紧张,占领区上空亦是乌云密布,戒严警报隔三岔五地响个不停,一批批有抗日嫌疑的人被推向刑场,少男感觉到了比家里尴尬气氛更紧张的空气。
更让她惶恐不安的是有一天突然发现罗公馆门口游动着一些鬼鬼祟祟幽灵般的人物,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连夜里,楼下阴影处也有烟头鬼火般晃动。
小孩子被抱回屋里玩耍,说是园子里风冷了,罗公馆的窗帘终日低垂着,少男想挽起来透透气,一转身,又被放下了。她再也忍不住了,看见阿龙急匆匆地走过,一把拉住,“告诉我,森哥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每天楼下的是什么人?”
阿龙愣了一下,“没事,没事的。”
少男盯着他,沉下脸,“谁也不跟我说,这么多年了,还当我是外人吗?没有资格过问。”
阿龙垂下头,讷讷地:“不是,只是森哥不想你担心罢了。”
“我不知道,就不会担心了吗?”少男眼里噙着泪。
阿龙左右看了一眼,把少男拉到角落,“其实我是早想告诉你了,只有你劝得了森哥。”他压低了声音,“这些年来,虽然张先生一直没回来,但森哥从没间断过向战区运输军需品和药品。”
少男“啊”了一声,脸色有些发白。
“日本人早盯上我们了,特高课已经下了密杀令。”阿龙的拳头也因紧张握紧了,“我早想让森哥避避风头,可惜他就是不听我劝,他说现在是关键时候,只要还有一分力,就要出一分力。”
少男靠着墙,手脚都有些发软,一瞬间又想到了强。这些年,不知道他为了救国匆忙的脚步踏过了多少地方;不知道在夜深人静时有没有想过这个背弃了他的革命的妻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一看他的儿子。
然而现在强还没有回来,森却也仿佛远去了,少男心头一阵揪心的痛。
阿龙听不到少男应答,有些着急了,“森哥是极听你的主张的,你劝他避一避吧。”
“好,我会劝他。”少男清醒过来。
阿龙放心了,“森哥赶着还要出去,我得走了。”他三步两步地下了楼,少男还站着,不一会,听见铁栅栏大门打开了,森的一行汽车驶出去。
少男只听见自己“嗵嗵”的心跳声,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强每次带着任务出去,她都会听见自己这样的心跳声——现在,这样的心跳,居然是为了森。
她一念未转,忽然听见街头地震山摇的一声爆炸的巨响,震得她向前扑了一下,玻璃窗“怦怦”作响。她怔了几秒钟,突然疯了似的冲下楼。
街道上一片浓烟滚滚,一辆轿车仰躺着,车窗玻璃已炸得粉碎,四下飞溅,火焰从车中喷射而出,街上行人四下惊慌走避。
少男脑海里什么也不剩了,只朝着那燃烧的汽车奔过去,汽车又是一声爆炸,连车盖都掀飞出去。
她被气浪掀翻在地上,热浪已经扑到她脸上来。“森!”她悲痛欲绝地叫了一声,爬起来再想冲过去,突然被一个人大力从后抱住。
她一转头,森的脸就完好无损的近在咫尺,她再也不顾一切,紧紧抱住森。
森也紧紧抱着她,两个人忘情地在一片烈火硝烟中紧紧拥抱着,不忍再分开。
他们终于从痛苦阴影里挣脱出来,勇敢面对自己了。人活着总是要向前走,结束了痛苦的回忆,才能走进一种崭新的、有生命力的生活中去。
森在房间里清理着旧物,把那堆连载着《岸》的报纸收进了柜底,将所有能勾起伤心苦痛的一切,都深藏起来。他不能在伤痛中继续沉沦下去,需得关闭了回忆,投身于未来之中。
突然一张报纸映入眼帘,一张不知从哪里来的北平日报,某版的一个篇幅刊着一条消息:“今日凌晨,以张文强为首的一批反日破坏分子在京处决。”
森眼前黑了一阵,他坐下来,仔细看清楚刊头的日期: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他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一行行漆黑的字迹,久因痛苦而麻木的心又针刺般痛起来。现在是十一月,整整过去了十个月,这张报纸在这十个月里就这样不经意地尘封着,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现出来,是天意善意的安排?还是恶毒的嘲弄?
他心底凉得连指尖都僵硬起来,窗户下的园子里,传来少男和小文的嬉戏声,听着孩子那童稚快乐的笑声,使他禁不住泪水盈眶。他沉思了很久,把报纸认真折起来,也放进了柜底。他应该留一个希望,给那个正在慢慢成长的孩子,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从未谋面的父亲是他的向往,他的骄傲,而强的确是一个骄傲,应该永远存在这个世界。
披上洁白的婚纱,少男突然想起和君瑜在上海第一次重逢,君瑜慌张地四下寻找着飞落的书稿,无比懊恼地说:“雅如结婚那一段去哪里了……这一段不见了,怎么偏偏这一段不见了……”
少男听见自己拉长的声音:“结婚嘛,有什么大不了,最多,再结一次啰!”
她的眼泪再止不住,滴落在雪白的婚纱上。
留声机旋转着,屋子里一片烟雾缭绕,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空气中迷漫着鸦片奇特的、怪异的香味,音乐声随着烟雾充斥着房间的每一寸空间,空洞地、漫无目的地响着。
君瑜斜靠在软塌上,头发披散着,盖住了半边脸,半眯着困旽的眼,迷蒙涣散的眼波看着那旋转着的唱片,唱片旋转着把音符一个个释放出来,她伸出手,压住了唱片,只剩一阵“嘶嘶”的刺耳声,松开手指,又响起来。
听见门锁声,她侧着头,用手撑住身体,问:“森,是你吗?”
松本明哲木然伫立着,没有说话,许久,才轻轻过来,俯下身子,托起她的脸。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罩着一层灰暗,面颊却又浮着两片异样的红晕,把那苍白的脸衬托出一种令人心动、却更令人心悸的美。
他痴痴地看着,一瞬不瞬。“你是谁?”君瑜也扬起头看他。
他没有动,继续托着她的脸,想让她看得清楚明白些,“你不认得我,你不是最恨我的吗?”
“恨!我恨死你!你为什么要娶别人?我恨死你!”她闭上眼睛,梦呓般呢喃着,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我恨!恨不得吃了你。”松本缩了手,出血了,他看着手上的血痕,说不出话。
君瑜却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森,陪我跳舞。”她整个依偎在他身上,搂紧他,闭着眼,随着音乐的旋律轻轻摇晃,松本不由自主陪着她跳,却仿佛她的每一个脚步都踩在他心上,痛得他有些直不起腰,紧紧搂住她,又松开,却不舍,再紧紧搂住,手指却在不停地颤抖。
终于他也恍惚起来,也许是那散发着怪异香味的烟雾的作用,他开始飘飘然了,身子变得轻一阵,重一阵,头脑里清醒一时,迷糊一时,音乐仿佛变调了,又仿佛没有,一片晕黄黑暗了,终于又明亮了。
他猛然清醒过来,看见身侧沉睡的君瑜裸露的肩膀,瞪大了眼,终于醒悟过来。他向后退了退,想努力看得清楚明白一点,想那感觉回忆逼真贴切一点,然而仍是浑浑噩噩的一片,看见她似乎睁开眼,望了望他,喃喃了一句:“森……”面颊浮现出甜美妩媚的笑容,侧了身,仍沉沉睡去。
他突然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一耳光也远远不够,想把自己放在烈火里烧,烙铁上烙。他终没能使这个女人屈服,自己却屈服了,把自己一个帝国军人的自尊踩在脚下,甘做她爱的傀儡。
他的傲慢和尊严如水浸的灰粉塌陷下去。他想哭,却哭不出,半晌,只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
君瑜靠在矮几上,继续写:战争快结束了,承孝终于回来了,一进门,看见雅如,惊讶得有如见鬼一般,“你还活着?不是……”
雅如这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个女人,腹部已经隆起,眼看着,就快生了。
她顿住笔,撕下来,团在手里,扔在地上,再写:战争结束了,承孝终于回来了,傅家大院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承孝早得知傅家大院已经被朝廷抄了,没想到里面还有活人,径直进来了,手里拉着的是他在外娶的一个陪他共生死、同患难的女人,欣喜地说:“看,到家了,这就是我们的家。”抬眼四望时,才突然看见雅如站在屋檐下,直直望着他,承孝张大了嘴……
她又顿住笔,撕下来,团在手里,扔在地上。笔尖在空白的纸上点着,点出一团团墨渍。他们应该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见面?承孝见了雅如,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这句话,她想了大半年,也没能想出来。
松本突然开了门,进来,看见满地的废纸,“怎么,还没写出来?”
君瑜头也不抬,只是问:“是你,会说什么?”
松本沉默了一会,很古怪地笑了笑,“我不是罗世森,怎么知道?”
君瑜抬起头看他,突然把手边能摔的东西全砸了过来。“你不是吗?抱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是?睡在我旁边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是?”
松本冲了过来,使劲抱住她,疯狂地吻,“我不是!从来都不是!你看清楚明白,我不是他!”
君瑜挣扎着,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他像被抽去了全身气力,颓然松懈了,松了手,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才站稳了,惨然一笑,“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君瑜不明白,看着他,才发现他的苍白,那黑且深的眸子再不见光泽,唯剩下一片死灰,恍惚中才觉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眼中再看不到那种傲慢和挑衅。而现在,唯一现出生气的目光也死了。她忽然有些惘然,也仿佛失去了生气。她能报复的、折磨的、发泄的已然死了,她还能再做什么?
松本又笑了笑,“你不爱我,以后,连恨我也不会了。”他笑声里带着莫大的讥讽,“我折磨了你五年,现在才知道,我只不过是折磨了自己五年,就像这一场圣战,带给中国人灾难深重的八年,回过头,才知道,在日本本土,比中国更灾难深重。”
“圣战?天大的笑话,还有我对你的爱情,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狂笑着,笑的声嘶力竭,最后只剩下像哭一样的喘息声,“你可以走了,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君瑜僵立着。
“是,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自由了。”
“战争结束了?我自由了?”君瑜重复着,却感觉不到欢欣。曾几何时,她是如何盼望这句话,对时事漠不关心的她,是怎样也想不到她的命运竟会和中国的命运相连在一起,使她日夜祈望着这场战争的胜利。
现在,中国真的胜利了,但这胜利对于她,已全没有了意义,反而让她无比恐惧,向她宣告她的醉生梦死的结束,再次把现实血淋淋地揭开来,逼她走进现实里去。
她惊悸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想找一个空隙躲进去,“不,战争不会结束,永远都不会!”她的脚碰到床,站不稳了,坐下去。
松本明哲终于挺直了腰,笔直地站着,又显出倔强与骄傲,眼睛里复又发出黑而亮的光来,“战争是结束了,我的痛苦也终于可以结束了,但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因为你对我的仇恨是永远也不会结束的——这于我倒是满足了。”
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走了,你保重吧。”
他挺着胸,头也不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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