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个子不高,背却挺得很直,依旧穿著中式的长袍马褂,却更显得庄严、硬朗、高傲。面上的神情也是深沉的,一丝不拘,不怒自威。
但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守旧的人。守旧的人,在上海这种地方,是无法混到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及权势的。
当然,他不否认思想里依稀还保留着中国五千年文化遗留的精粹,根深蒂固、最具典范的就是“子承父业”。
老爷子是有一片疆土的。
他十几岁就加入了青帮,混出一点名堂后,他开始感到了束缚。青帮人才济济,论行排辈,等轮上他这辈份,出了头,也剩不了几年了。
但他并不想脱离帮会的生活。在上海,没有学识和家底的人,要想登堂入室,就只有帮会这一条路。
凭着他的悟性和在帮会中多年打滚的经验,抓住一次好的时机,成功地从青帮脱离了出来。
他组织了自己的天下,但为了表明自己与青帮的渊源及对青帮的敬重,他在自己帮会名字前加上了个“青”字,从此,上海滩森罗密布的帮会中多了一个青红帮。
青红帮拜的依旧是青帮的祖师,出了麻烦自有青帮作为后盾,加上罗老爷子的精明干练,青红帮愈发有了名望,走到哪里,向罗老爷子点头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但老爷子却越来越不如意起来。
他虽然一生都在黑道上打滚,但只娶过一个太太,生了一个儿子。在某个方面,他是极负道德责任的。上海滩的纸醉金迷愈发让他记得太太是如何在他最穷困潦倒时对他的固守,所以,罗太太虽然发了福,面上多出了皱纹,也从未使他萌生娶妾的念头。
但从太太病逝后,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而令他更不如意的是唯一的儿子怎么也不肯继承他辛辛苦苦打拼来的江山,甚至在中学时代就大逆不道地在校刊上指出“帮会是上海腐败堕落的直接因素”。
老爷子把带着激进思想的儿子送去了巴黎,以为长大了、成熟了的儿子会有所改变,但没有想到,留了几年洋学的森回来后更有了主张:“帮会杀人放火,贩毒包娼,祸国殃民,我绝不会同流合污,做犯法的行为。”
“犯法?”老爷子一想起来,火就直往上窜。
“读了几年洋书,就跟我讲法?法?中国还有法吗?没这犯法的钱,你能长这么大?能喝洋墨水?”
“祸国殃民的事,我就是不干!”
森一摔门出去了,到一家航运公司做外贸。
让他读这么多年书,到头来就是让他理直气壮地驳斥其父的所作所为,然后去一家小洋行做事,赚微薄的几个铜子。
老爷子一口气上来,叫人放火烧掉那家洋行,陆云川制止了他。
陆云川是老爷了的养子,也是叫老爷子最顺心的人。
陆云川的父亲是出了名的忠义,在早年一次帮会火并中背上挨了十几斧头,硬用最后一口气帮老爷子抢出一条生路。
老爷子待陆云川从此亲如己出,无论吃的、穿的和森全是一样,而陆云川倒也比森懂事多了,并且承继了父亲的忠义,更学到了老爷子的精明。
这几年,老爷子也不必凡事都要亲自露面了,大小事务只要有陆云川,一切都能办得妥妥贴贴。
可惜,他终究不是姓罗。看着陆云川越来越老沉干练犹如出自自己的模子,而森,怎么就不能有一分像自己?
陆云川陪着笑,安慰着老爷子,“他还年轻,不了解什么是中国,更不知道上海是什么地方,您的苦心他也还不能理解。不过,年青人有点自己的主张也是好的,您让他混几年,吃了苦头,他自然就回来了。”
“否则,烧得了一间,烧不了全上海,就算烧了全上海,难保他不跑回巴黎去。”
老爷子不说话了,只有叹气。
陆云川却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为青红帮卖了十几年的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没有他陆云川,哪有今天的青红帮?
森不愿意回来,对森和青红帮都应该是有益的。像森这种满腔正义、满腹理想的人是不适宜做帮会人物的,更不适宜领导青红帮。
这些话,陆云川自然藏在肚子里。不可否认的是,他与森有着深厚的感情,对森的选择,他有绝对的理由去支持。
看见森进来,陆云川立刻迎了过去。
“回来了。”
森有些紧张:“日本人来做什么?”
“不是第一次了,”陆云川叹了口气,“他们办了个什么协和会,想请老爷子出任主席。”
森几乎跳起来,“什么协和会,根本就是汉汗会。我爸答应了?”
陆云川摇头,“他在等你回来商量。”
“这还用商量吗?”森快步走进客厅。老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晓得回来?”
森顾不得理会父亲的恼怒,劈头就说:“做帮会也就算了,绝不能做汉奸!”
老爷子瞪了陆云川一眼,冷冷地说:“谁说做汉奸?”
陆云川低下头,不说话。老爷子又瞪着森,“在你眼里,你爹就坏到这份上了?”
森愧疚起来,虽然不赞成帮会的作风,其实在心里森是尊敬父亲的,他低下头,“我只是担心……”
老爷子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撇了撇嘴,“大惊小怪!有什么担心的,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能给几个小日本吓慌了神?他有枪、有炮,这里是法租界,他敢开进来吗?”
陆云川不说话,静静地听着。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他这样深沉个性的。
老爷子接着说:“口口声声三个月打下中国,一个上海不也打了三个月么?上海终究是有租界的,他敢进来么?”
森看着父亲,也没说话。他是了解父亲的,父亲说话大声且絮叨的时候,正表明了他心里是没有底。
父亲若拿定了主意,反而是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的。于是,森望定了父亲,慢慢地、语气很重地说:“我们是中国人,绝不给日本人做事。”
老爷子抬起头,看着儿子。
他突然欣赏起儿子的决绝和果断,明白绝对是承袭了自己的作风而犹有过之,这时,他才在森身上看见了骨子里的自己,就连森当初毅然离家也变成他欣赏的性格的一部份。
于是,他的心定了下来,悬了许多天的烦躁突然消失,他有些讥笑自己,“到底老了,凡事都多了顾虑。”
他踱着步,对陆云川吩咐:“小心各个堂口,只要日本人的军队开不进来,就别想在青红帮的地盘捞到一分便宜。”
“那租界外的地方呢?”陆云川问。
老爷子犹豫着,下了狠心,“不要了,全撤回来。弟兄们跟着咱们是为了寻条活路,不能拿他们去碰日本人的枪口。”
陆云川点了点头。老爷子又看着森:“还有你,不许走出租界的范围去,那间公司就不要去了,留在家里。”
森立刻想到君瑜,叫起来:“这怎么行?”
老爷子火气又上来了:“怎么不行?这年头,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么?”
“我绝不会因为怕日本人,就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森固执地坚持着。
“谁说我怕日本人?”老爷子火气更大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让他不能听见这个“怕”字。
陆云川立刻打圆场,“找人跟着少爷,应该不会有事的。”
森却几乎跳了起来,“你要我带着帮会打手去上班?”
老爷子铁青着脸,喝道:“不然你就哪也别想去。”
森还想辩驳,陆云川按住他的肩头,“就这样决定吧,我会让他们尽可能不影响到你。”
森无奈了。该诅咒的是这场战争,他不想父亲为他担忧,更不想被关在家里。
老爷子看森不说话了,才慢慢平下气来,“人由我来选。”
老爷子吩咐了晚饭,三个人一起吃饭。陆云川吃得很慢,神情有些沮丧。
森的一句话就给困扰了老爷子许多天的事做下了决断,同样的话,他也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难道在老爷子心里,他陆云川说千句万句也不如森一句?
这想法使得陆云川不能不沮丧。
森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己心里正忐忑不安,一边吃饭,一边躲闪着老爷子锋利的目光。
他觉得父亲的目光带着种别样意味。果然,老爷子开口了,“听说,你在外面有个女人?”
森赶快将一口汤咽下去,郑重其事地说:“不是女人,是女朋友。”
“都不是一样。”老爷子不认为然。
“不一样,女人是贬意的。她是我的女朋友。”森强调着。
“哦?”老爷子审视着儿子:“要是认真的,就应该明正严顺地娶回来。这里是中国。,随随便便就和别人住在一起的女人,能是正经的吗?”
森立刻愤慨了,他是不许任何人玷污君瑜的,“我们不是随便的,是一定要结婚的,只是时间问题。”
老爷子放下筷子,不满意森的态度。“她是什么人?结婚?也要看她够不够资格做罗家的儿媳妇。”
森吃不下去了,站起来,“我饱了,还有事,先走了。”他不想和父亲因为君瑜发生争执,是无益的。
老爷子沉着脸,“说你两句就走,真的是长大了,翅膀硬了?”
森头也不回出去了。陆云川放下碗,他也吃不下去了。森和老爷子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让陆云川觉得十分为难。
老爷子沉默了很久,“找到那个女人,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上海。”
陆云川点了点头,却又摇头,“还是找个机会让森带她过来,见一见面,再决定吧?”
老爷子皱了皱眉:“有这种必要吗?”
陆云川极慎重地说:“以森的性格,这样打发那女人走,他是会反感的,他对帮会本来已经很敏感了。”
老爷子也不得不犹豫了,在儿子的事情上,他就缺少决断。
森躺在床上,很久不说话。君瑜趴在桌子上写她的小说。
雅如和承孝要结婚了,但就这样结了,好像是不对的。君瑜把写好的纸揉做一团,丢在地上。森坐起来,“君瑜,结婚吧?”
“结婚?”君瑜心不在焉,“快了,只是好像有点问题。”
森未料到君瑜这么爽快,“什么问题?”
君瑜皱着眉,“雅如怀了孕,就算承孝要娶她,只怕也是有阻碍的。”
森泄了气,“我不是说雅如,是说我们。”
“啊?”君瑜终于抬起头来,“我们?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
森下定了决心,把君瑜拉到面前,“结婚,会更好。有名有份在一起,不用看房东太太脸色了。”
“房东太太给你脸色看么?”君瑜的口气好像毫不在乎。
“这是中国,”森尽量措词着,“长此下去,总是不好的。而且,我家里人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我父亲是有些古板的。”
他的话音刚落,君瑜已欢快地跳了起来,“对啊,雅如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她和承孝的婚事,傅老太爷一定是不允的。”
她欢快地铺纸、执笔,将森抛到了脑后。
森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郁郁地靠在床上,慢慢睡去。听见他渐渐均匀的呼吸,君瑜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森,眼中噙着泪,却不哭出声。
窗外已是风雨大作,初夏的第一场雨已尽显了威力,万物都在天地间颤栗。
君瑜关紧了窗子,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昏黄的路灯映照的滂沱的雨线,久久地,一动不动。
她的思想有些迷糊,看见傅老太爷鄙夷的目光,伤心欲绝的雅如在暴雨中奔跑,承孝站在雨中,前面是自己爱的女人,后面是代表五千年封建思想的严父,追?还是不追?
雅如跑着,三寸金莲是跑不快的,摔倒了,远处,好像有狼在叫,那一闪一闪的红光是狼的眼睛。
但是,这里是上海,怎么会有狼?
君瑜更迷糊了,猛然清醒过来,那红光却还在玻璃窗外闪动,她定了定神,看清楚了,小楼下,黑暗中停着一辆汽车,车里有人,那闪动的红光是人手里燃烧的烟头。
她吁出口气,放下窗帘。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车停在这里?她也不想这么多了,靠着森躺下来,睡着了,依然看见傅老太爷严厉鄙夷的目光。
承孝到底追还是不追?承孝怎么变成了森?
她惊出一身冷汗,醒过来,雨原来早停了,森已经在打领带了。
听到身后有响动,森转过来,轻轻搂住她,“昨天我说的事,你再想想。”
君瑜点点头,“你要走了?”
森微微笑一笑,“再不去,会被开除的,那我就请不起你吃饭了。”
君瑜还是紧靠着他,“再抱我一会,我怕……”她说不出怕什么,身子却微微有点颤抖。
森的心又刺痛了,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这时,才看见桌上的纸没写几行字,却泪迹斑斑。
森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拥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了。
君瑜靠在窗子上,每天早晨她都会在这里看着森离开,她发现,那辆汽车仍然停在对面不远处。
森走出来,上了黄包车,那辆车居然发动起来,远远跟在他身后。
她心里升出一阵莫名的恐慌,追下楼来,人和车却已走得不见了。
她冲到街对面的电话亭,一遍一遍拨着森的电话,森才一进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响得刺耳。
接起电话,君瑜听到森的声音,定了定神,“刚才有辆车跟着你,而且昨晚就一直在楼下。”
森皱了皱眉,立刻想到了日本人,紧张起来,却不想让君瑜察觉,“没事的,偶然罢了。”
“不是偶然,他们确是跟着你的。”君瑜仍不放心。
森笑一笑,“或许我以为你并不紧张我,故意吓你的。”
君瑜生气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森放下电话,发觉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真是日本人,他们想干什么?
门外响起敲门声,森清醒过来,“谁?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陆云川,森吓了一跳,颇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云川关上门,在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昨天你走得太快,有样东西没交给你。”他从怀中掏出支精致小巧的手枪放在桌上,推到森面前。森愕然地瞪着他:“我要枪干什么?”
对森来说,枪是令他有些触目惊心的。
“现在是非常时候,”陆云川望定他的眼睛,“记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留一支枪在身上。”
森镇定下来,握起手枪,金属的冰冷却使他胸中有股热血澎湃起来,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骨子里是有着父亲的血,天生对枪就有种莫名的情感。
陆云川舒了口气,“你身上带着它,我就放心了。”他本来还怕森不肯接受。
“昨天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日本人是谁?”森突然问。
“日军驻沪司令官,木村雄一。”
森皱了皱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昨晚有辆车一直在我楼下,今早也跟着我。”
“他们以后都会跟着你,”陆云川笑一笑,“老爷子派来保护你的。看来,你是很警觉了。”
森惭愧地笑了笑,没有君瑜,他并不曾发觉有人跟踪。不是日本人,倒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陆云川站起来,“好了,我走了。”他戴上礼帽,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还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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