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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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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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男还是不明白,“他若是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地逼我?”

    “其实他针对的人是我,他并非没有机会抓住强,他留他下来,只为看到你们痛苦。”森黯然垂首,“想不到他对我的恨竟然连累到我身边的朋友,更赔进这么多条性命。”

    少男止住眼泪,呆呆地坐着,森说的也许是对的,但并不能让她觉得好过一点。“可我终究是说了,终究是背叛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我的革命结束了,爱情也结束了。”

    少男躲在罗公馆,浑浑噩噩的度日,百无聊赖中,唯剩下思想在不停地运转,明明最不愿再回想的,偏偏会无休止地拿出来细细咀嚼,尝尽其中的痛苦滋味。

    她是宁可忙,忙才不会再思考,然而她现在还有什么可做呢?没有了理想,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在罗公馆,连洗衣烧饭也是下人的专项。君瑜和森的大喜日子定在三天之后,她从未这样盼望,然而盼望愈发使剩下的七十二个钟头更加漫长。

    她终于从房间出来,放轻手脚,害怕惊动了别人,那种罪不容赦的感觉使她不自觉地以为别人看她的眼光全都异样了。

    然而一出门便遇见管家吴妈,一个五十岁上下利落的妇人,操着浓厚的江浙口音,笑脸相迎,“张太太,怎么就出来了?病若没有好,是应该多休息。”她的笑容里仿佛并没有民族仇恨,也并不以为她是叛徒,使少男稍稍镇定下来,也陪着笑,“早好了。”她望着楼下,“罗先生呢?”

    “先生在客厅会客呢。”吴妈皱着眉说。

    少男有些犹豫了,不知道应不应该下去,森见的是什么客人,唐突下去,只怕不好,开口问,又不好意思,正迟疑着,吴妈却咕哝了一句:“那些日本人,不知又来做什么?准又没好事。”

    “罗先生的客人是日本人?”少男立刻紧张起来。

    “可不是么?”吴妈抱怨着,“打这小日本一来,这世道就全变了样,害死老爷不说,这陆先生原是多好的人,竟变成这样,这叫做什么世道了,这还叫人活不叫人活……”

    少男顾不得听她唠叨,放轻脚步,轻轻下了楼梯,拐角处停住,听见森的声音:“陆云川的人头,青红帮是要定了,我不管什么政治、时事,我统辖的是帮会,帮会有自己的规矩,陆云川欺师灭祖,叛道离经,谁阻止我清理门户,就是竖了青红帮这个敌人。”

    “罗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松本明哲皱着眉。

    “没有余地的。”森冷冷截断他的话,语气很强硬,“在中国,没有人敢阻止帮会执行家法。”他看定松本,“加入帮会的人,就把一切都交给了帮会,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松本明哲没有说话,他很明白森的意思,他虽拥有军队,但帮会里大多是亡命之徒,“强龙不斗地头蛇”,木村雄一的下场,就是一个实例。

    他微蹙了一下眉头,巧妙地改换了方向,“对于中国人视死如归的精神,在下一向是敬佩有加,不过,中国人也有一句话,叫做死有所值。”他看着森,“您一声令下,就有无数人替您出生入死,但正因为这样,您就身负了这么多性命的责任,决定着这么多人的生死。您让他们死,也应该死有所值,若只是无谓的牺牲,便是您的罪过了。”

    森冷笑:“原来司令官阁下也如此怜惜生命。”

    松本明哲神色肃然,“在下身为司令官,就肩负着我的属下上万条的性命,我的每个士兵都是有血肉灵魂的,也都有父母妻小,所以我每下一个命令,都会慎重考虑。”

    “但是这场战争好像是贵国发动的。”森言语中带着讥讽。

    “是,不过,战争只是种手段,天皇的最终目的是志在于建立一个繁荣稳定的大东亚共荣圈,以改变亚洲落后的经济和文化。这是历史性的转变,自然会有必要的牺牲。”

    “以战争为手段,达到繁荣稳定?你以为可以吗?”

    松本明哲沉默了很久,“有没有可能是政治的问题,我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只是在我职责之内,会尽我所能去减少人员的损失。”他直视着森,“日本人,也包括中国人。”

    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若司令官真这么想的话,对于上海来说倒是值得庆幸的。但正因为如此,”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更以为司令官阁下会接受我的建议,因为中国人一向把忠义看得高于生命,只要他们认为有所值,就会不惜一切代价。”

    松本明哲从森的眼睛里看出固执,明白到想打动他改变决定是不可能的,他权衡着利弊,然后缓缓说:“我很尊重你们帮会的传统,如果罗先生执意如此解决,我会认真考虑。我想,这也是我们合作的一个好开端。”

    森看了他一眼,钦佩他的狡诈和机智,在失利中仍能索取回一些好处。他若真交出了陆云川,一定会借此大肆宣扬青红帮和日本军队的合作,这样,将会把他,把青红帮推到一个怎样的境地?

    森迟疑了,他对陆云川的憎恨几乎到了极限,让他不惜一切代价要除去他,但是,非得和日本人合作吗?

    顾小义而失大局,岂非很不明智。

    森不说话,松本明哲更自信了,“罗先生不妨先考虑一下,我等罗先生的答复。”他顺势把问题推给了森,然后,施施然告辞而去。

    森在厅中来回踱步,国恨家仇辗转萦绕心头,让他不知如何决断。他既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逃避在世俗之外,又不能如张文强一般勇往直前,正如松本所言,他一个命令关乎着多少人的生死。

    没有了父亲,失去了陆云川,还有什么人可以帮他做决断,教他何去何从?他有些颓丧地仰靠在沙发上,自父亲死后,第一次觉得如此仿徨无助,身心疲累。他闭上眼睛,长长吁了口气。

    “你不应该犹豫的,宁不报家仇,也不能忘国恨。”

    森悚然一惊,抬头转身,看见决然的少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少男看定他,“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感情用事,其实那天陆云川做了一件最大的错事,他本应该知道,你根本下不了手杀他。”

    森骤然被她揭穿了心事,不由哑然,全未料到谁也没有看透的心事,会叫少男看明白了。

    “正因为这样,你才会因为我和文强的事这样怪责自己,让自己做事时犹豫不决。但你不可以这样。你的不理智,关系的不只是你个人,而是整个青红帮以至于整个上海的抗日情绪,你能因为自己而去做一个民族罪人吗?”

    森看着她,从未如此认真仔细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军师了。”

    “真的?”少男笑了。

    森也笑了,“强是留了个宝贝给我。”他慢慢敛住笑容,“不过,我倒还是那主意,陆云川不可不除。”

    “可是……”

    森自嘲地笑一笑,“我是走进了松本明哲的圈套,自己乱了阵脚,给自己出了这么多难题。”

    “你有主意了?”

    “在我结婚之前,松本明哲得把人交出来,不然,日本人在上海从此永无宁日!”他握紧了拳头,眼中放出冷峻的光。

    婚礼终于如期到来,连天空也格外兴奋,从清早就换上晴朗的外衣,把阳光灿烂地洒下来,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明媚的光线。

    少男半蹲着,帮君瑜整理着婚纱,每一个微小的褶皱都细细理过,松了一口气,“这一回,终于把你嫁出去了,我也省心了。”

    君瑜一面照镜子一面笑,“怎么,听你的口气,到像我妈似的。”

    “不是吗?连我都觉得像了。不过,等我真做了妈了,就没时间再管你了。”

    君瑜怔了一会,反应过来,转过身看着她,“你说什么?你有了?”

    少男羞涩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的肚子,“以前天天忙,也都没有留意,这两天闲下来,才发现。”

    君瑜一把抱住她,“还是你行,我要做姨了。”

    少男笑着推她,“去,别动,好容易帮你拉好了,待会儿又乱了。”

    君瑜并不放手,“那有什么要紧,这会儿,我是只关心他了。”她贴近少男的肚子,“你得争气一点,生个男孩子。”

    “你也这么封建?重男轻女,我倒想生个女孩,女孩子好带。”

    “不行,女孩子命苦,像静美,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少男心头惊了一下,陆云川用静美要挟她的事她是绝不敢告诉君瑜的,这时候听她忽然提起,正不知怎样搪塞,君瑜却自己笑一笑,“算了,不要想她好,也许注定了,她是不能和我在一起的。”

    少男也笑一笑,连忙岔开话,“好,听你的,生个男孩子,像他父亲一样。”话一出口,她也笑不出来了,咬着唇,“不,不要像他,没心没肺的。”

    两人对望一眼,都笑得有些苦涩。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说话也有了这么多的顾忌,也不知道彼此该如何安慰,两人呆呆坐着,良久,少男终于笑了笑,“我们这是怎么了?以前说话做事,从来不管这么多的。”

    君瑜苦笑,“以前多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可惜,好日子是回不了头了。”

    少男拉住她的手,“什么回头,这会儿,好日子才开头呢。”她望着镜子里的君瑜,“结了婚,你们的爱情,永远幸福圆满了,再也不会有风霜、有磨难了。”

    君瑜靠在少男身上,闭上眼睛低低地说:“少男,我害怕。”

    “怕什么?”

    “不知道。”君瑜眼角慢慢涌出泪珠来,“我只是害怕,幸福是这样就来临了吗?”

    少男有些诧异,不知道她的惶惑来自何处,心里也不由跟着惶惑起来。结婚也不尽然就保证了永无变化,然而结婚毕竟是一种对幸福对安稳的指盼,于是她说:“有指盼,总胜过没指盼,不是吗?”

    君瑜不说话了,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她们都是在靠着某种指盼过活,天空下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在靠着某种指盼过活。

    森的心情是特别的好。

    清早,松本明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连日来他动用的人力在上海各地制造的骚动,以及联络各国领事馆给松本施加的压力,已经见效。

    松本在电话里尽量压制着急切,“罗先生,我认为我们的第一次合作应该是愉快的,我们考虑再三,为维护大东亚共荣和平稳定的局面,保持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决定将陆云川交给你。”

    放下电话,森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大东亚共荣,繁荣稳定,不也得靠中国人吗?才上任的松本明哲自然是不希望让他的上司看见他治理下的上海一团混乱。

    他换上礼服,慢慢从胜利中冷静下来,想起松本明哲那黑且冷的目光,他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妥协。

    “这件事不会这样完结。”他告诉自己,格外警惕起来。松本选在今天交人,是别有用心的。他不能让任何事影响他和君瑜的婚礼,他要让君瑜做一个最幸福的新娘。

    走进教堂的时候,他的心还有些忐忑不安。

    这是上海今年最轰动、最热闹的婚礼。喜车才到教堂门口,就蜂拥而来一群记者,闪亮的镁光灯闪得君瑜一片恍惚。

    教堂里云集着富绅名流、各国领事和三教九流的人物,个个脸上都堆着笑容。君瑜却是什么也看不清,踩着教堂的音乐,飘忽的犹如在云上行走,耳朵里也听不真切,直到森将一枚闪亮的钻戒套上她的手指,夺目的光彩才让她略略清醒一些。

    森微笑着,用滚烫的唇吻她的额头,将种莫大的幸福电流般传遍她的全身。然而她突然战栗了一下,“会是这样的吗?”她感觉不到真实,居然仍是恐慌,张眼茫然四顾,身边晃动的全是陌生面孔,她仿佛一脚踏进一个陌生世界,不见了自己。

    她转过去看森,看见他灿烂的笑容,稍稍安定一点,却依然飘忽,被森握着的手也如真空挥发了一般,眼前却有一道白色光圈越扩越大,将她吞噬进去,她一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那白色光圈原来又是闪动的镁光灯。

    “就是这样的!”她听见耳边这样说,却找不到说话的人,“幸福就是这样的!”那人还在说,“幸福就是这样的。”她稍稍安稳了,继续保持着她高贵优雅的微笑,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出了教堂,上车时,忽然被一道黑且亮的目光尖锐一瞥,她心底骤然一冷,立刻又在恐慌中恍惚了,直到听到少男叫她,才清醒过来,“啊?什么事?”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少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君瑜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回到了罗公馆,“我们已经回来了吗?”

    “你没事吧,怎么迷迷糊糊的。”少男担心起来,发现她额头竟有些烫手,“好像真的生病了,偏偏这个时候。”她皱起眉,“我去找他。”

    君瑜拉住她,“没事了,只是累,别去麻烦他。”

    少男叹了口气,“我是不懂你,不该想的,就别想太多,晚上还有酒席呢,你这样怎么撑得住。”

    “幸福真是这样的吗?”君瑜低着头,自言自语。

    少男又怜惜,又恼怒地拍了她一下,“不是这样吗?本就是这样的!”她帮她拆去头上的婚纱,扶在床上,“什么也不许想了,好好休息一会,待会换了衣服去酒席。”

    君瑜顺从地躺下,听见她要出去了,撑起身子来,“你别让他离我太远,我害怕。”

    少男回过头,安慰地一笑,“放心吧。”她轻轻关了门,一下楼,就听见森对着话筒发脾气:“不要忘了,司令官阁下,您答应过的话,总之,一天见不到陆云川,上海是不会有一天安宁的。”他重重地搁下电话,少男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君瑜呢?你怎么不陪着她?”

    “她要休息一下。”少男依然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陆云川逃跑了。”

    “逃跑了?”少男急了,“这一定是松本明哲搞的阴谋。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这容易就答应我们的要求。”她担忧地看着森,“陆云川是不会放过你的。松本明哲故意放走他,就是让他来对付你,我们现在怎么办?”

    森紧皱着眉头,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我先去酒宴,陆云川如果想对付我,怎么也得给他一点机会。”

    “你想用自己做饵,把他钓出来?”少男又惊又怕。

    “我们在明,他在暗,谁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只是他应该不会让我安安稳稳地结婚,能早一点解决,免得吓到君瑜。”森拿定了主意,不再容少男争辩,“你在这里陪着她,等事情解决了,我再通知你们过来。”

    “也好,只是你自己要小心。”少男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无奈地同意。

    森带着人向外走,少男想想还是不放心,追出来,“还有,见了陆云川你千万不要再留情了。”顿一顿,“就算是为了静美,也不能手软。君瑜可以没有静美,不能没有你。”

    森回头对她笑了笑,“放心吧,我明白的。”

    少男也笑了一笑,却觉得自己笑得僵硬勉强,心空空地悬着,看着森上车而去,屋子里立刻空寂下来,过分的空寂使得她心里更空虚起来,想上楼去看君瑜,又怕她问起,不晓得如何应答,独自坐在楼下,心惊胆颤地等待着消息。

    富豪大酒店装饰得一派富丽堂皇,宾客如云,喜气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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