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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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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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男也笑了,“说说而已嘛,结婚还能结第二次,都老夫老妻了,再闹腾,也没那感觉了。”

    君瑜笑得厉害,“就你们这也算老夫老妻?那人家七老八十的该叫什么?”

    少男拿着礼服在自己身上比,“等七老八十的时候,应该早不打仗了吧,那时候要是我们还活着,我也让他陪我去一次教堂,那时,是真正的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了。”

    她眼圈有些微红了,笑容慢慢褪下去,喃喃着:“要是这仗打完了,还能活着,就是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了。”

    君瑜搂住她,“你只说我傻,你又好得到哪里。”

    少男不好意思了,揉着眼睛笑,“别弄皱了,我帮你挂起来。”她挂好衣服,抬头看看墙上的钟,“他要回来了,我得回去煮饭。”

    “也好,天天让你为我忙,只怕他要抱怨了。”君瑜送着她下楼。

    “他敢抱怨吗?”少男顽皮地眨眨眼睛,向君瑜挥挥手,燕子般轻快地下了楼。

    楼下是一片阳光明媚,日头有些偏西了,却依然灿烂。但远处的天际却有乌云在一块块堆砌,越堆越高,堆不住了,塌落下来,一层层的压着天际,再慢慢堆砌起来,一点点腐蚀着蓝天。

    少男却没有看见,在阳光中轻快地向前走,寻思着屋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应该去买点什么,不留神,被路人撞了一下,手袋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拾手袋,忽然瞟见身后有双脚向旁边一闪,心里一惊,立刻警惕起来,站起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路过一个洋装店,拐进去,店里竖着一面大的镜子,映出她身后两个带着礼帽,穿西服的男人。

    那两个男人也陡然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下意识地慌张向旁闪避,不像地痞流氓,少男立刻明白了,她已经被特务盯上了。

    她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努力搜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自己近来并没有活动,应该不至于暴露,难道是强已经出了事?

    她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倘若强已经出了事,他们早应该动手了,跟踪她的目的应该是想找到强的下落,她绝不能把他们带回家去,但应该去哪里呢?她装作有心地翻看着衣服,飞快地思考,退回君瑜那里应该比较安全,至少那里有成群的保镖,但是日本人……她又有些犹豫了,森虽然有势力,但和日本人正面冲突,终是不妥当,再拉上这样的敏感问题,若让日本人盯上他,强辛辛苦苦搭建起的运输桥梁也就毁于一旦了。

    旁边的店伙计过来招呼,少男呆不住了,从洋服店出来,心里还是没有主张,胡乱地走过一条街,猛然看见街角立着个电话亭。得先想法子通知强,让他千万不可以回家,然后自己回去,见不到强,他们未必会动手。拿定主意,她微微加快了脚步,穿过街去,钻进了电话亭,迅速地拨打他们设在联络点上的电话,她焦急地听着铃声,却没有人接听,在电话亭里的玻璃里看见几个男人向这边快步赶过来。

    少男心底冷了下去,迅速挂断了再拨,这一次,拨的是森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两声,终于有人接了电话,话筒里“喂”了一声。

    人已经围上来了,少男听见森的声音,压低了喊了一句:“帮我通知强,叫他千万别回家!”

    她只喊出这一句,一个男人冲上来,一把扯掉她手中的电话,反手将她打倒在地。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面前,车门一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张太太,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少男一抬头,就看见陆云川。坐在陆云川身边的,是上海臭名昭著的日本特务头子。

    云越堆越厚,翻滚着,扭曲着,被风吹薄了,再聚起来,终于厚得吹不动了,就一点一点压下来,再压下来,压得使人无法喘息了。隐隐驱动着滚滚雷声,破坏性地从郁闷得很紧的心头碾过去,心都碾碎了,雨却还落不下来。

    上海饭店却依然歌舞升平,霓虹灯在灰暗的天色中更加夺目耀眼,爵士乐掩盖了雷声,舞池里的人便忘却了灰暗压抑,和着音乐飞快地旋转着,弥漫出一种颓废而热烈的味道。

    君瑜微蹙着眉头,侧对着跳舞的人群,一身黑锦绒长旗袍,银线缕花丝巾,犹如一朵盛放着的黑郁金香,高贵中带着忧郁。

    森坐在她旁边,对面是金发碧眼、肥胖高大的法国领事克朗先生。森略现出冷峻和紧张,克朗却神情轻松,一只脚尖随着音乐微微踩着拍子,两人用法语交谈着,他不断点着头,时而对君瑜投过友好的、绅士般的微笑。

    君瑜虽然听不懂,大意却是可以想象,所以虽然蹙着眉,却仍勉强微笑着应付。但终是不习惯西方人大胆直露地注视,应付着微微侧开目光。

    她现在是极不愿意出来应酬,但这一次为了少男,却不得不和森一起奔走,然而最有效的还是借用外国人的国际压力。

    克朗是极热心的,也许是因为素来与青红帮的交往甚密,而且又有机会可以显示他们在上海依然是有尊严地位的,何况,他们又是一向如此地尊重女性。

    然而,君瑜还是不适应这种尊重,避开克朗热诚的目光,还没有安稳下来,却又觉出另一种侷促,目光转动时和远处一道黑而且亮的目光相遇上。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日本式特有的棱角分明的瘦削的脸,英俊中带着几分郁黯,郁黯中又透出些许儒雅,一双眼睛却是深且黑,透出固执、坚韧的光芒。

    现在这双眼睛就带着一种奇异而锐利的光射在她眼里,使得她心里陡然一颤,连忙将目光回避开来。

    那目光却依然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脸上,目光中似乎也带着侵略意味。

    “日本人。”君瑜惶惑不安。这时,不知森和克朗说到了什么,克朗哈哈一笑,伸出只毛茸茸的手掌来,用着并不娴熟的中国话说:“沈不姐,您尽管放心,您的朋友是不会有事的,今天是松本明哲司令官到上海就职的第一天,他不能不给我们领事馆一个面子。”

    君瑜笑一笑,勉强用指尖去碰他的手,却被他握住,放在喷着热气的嘴边吻了吻,再礼貌地放开。君瑜抽回手,明知是他们的礼仪,却还是起了一层寒粟。

    令她更觉得可怕的是刚才那束目光似乎还盯在她身上,使她心惊肉跳,悲哀地发现自己不再如以往一样视若无人,坦坦荡荡,而像惊弓之鸟,惧怕一切风吹草动。

    克朗已经站起来,“松本明哲就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见他。”森点了点头,拉起君瑜,跟他过去,君瑜突然紧张起来,发现他们所走的方向竟直对着那个放肆注视着她的日本人。

    “他就是松本明哲?”她的心狂跳起来,手心全是汗,森觉察到,却不知她紧张的根由,轻轻握紧她的手,希望使得她镇定。然而愈来愈近了,看分明他黑且亮的目光,那黑和亮中都仍然带着那种不可言喻的侵略意味,她的心里开始战栗,胸海里顿时混沌迷糊,只看见他们嘴唇噏动着,却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

    “沈小姐,在下很愿意为您效劳。”突然间,松本明哲向她微微一躹,用那黑且亮的眼望定她,她才惊醒过来,不希望自己内心的惧怕教他看出来,强撑着,保持着她的高贵与骄傲,“那就拜托司令官阁下了,我相信日本的军人,不会只伤害手无寸铁的女人。”

    松本明哲微微震了一下,再次凝视着她。她一瞬间反而没有了惧怕,来了脾气:“如果你们怕到连女人都要伤害,就不要到中国来!”

    森微微拉了拉君瑜的手,“不好意思,司令官阁下。不过,希望阁下能为莫小姐的事情做一个合理的解释。”

    松本明哲点了点头,“两位请稍候,我让人查一查,如果真有这样的误会,在下会亲自将莫小姐送回来。”

    他转身向身后的随从说了几句话,随从小跑着出去了。

    君瑜倒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松本明哲这时已经隐去那种放肆不恭的目光,显得谦和有礼,并不再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她。随从出去很快就回来,对着松本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什么,松本一边听,一边蹙起眉头,审视着森和君瑜。

    君瑜有些侷促不安了,心里知道,少男确实是抗日份子。

    松本终于现出歉意地一笑:“罗先生,沈小姐,警备部确实是抓了一位叫莫少男的中国女子,不过……”

    “不过什么?”君瑜急促地问。

    松本昂起头,“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误会,莫小姐之所以被捕,确实因为她是破坏大东亚共荣的反日份子。”

    “要定罪名,也得有证据。”森冷冷地说。

    “我的副官已经同警备部通过电话,莫小姐已经亲口招供了,因此,我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招供了?”森又惊又疑,“不可能吧?”

    松本点点头,慢慢说:“她不但招供了,而且还供出了反日份子的联络名单。”他看一眼森,“两位应该是不明就理吧,看来,以后交朋友也是要小心的,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森的思绪整个混乱起来,他不敢相信少男临被捕前仍能豁出性命通知强,现在仅仅隔了几个小时,她怎么就会背叛了他们的信仰,背叛了强。

    想到家里望眼欲穿等待消息的强,他不知道怎样把这样的消息带去给他。
上部(十)
    拂晓,雨终于落下来。先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在地上洒一片,干燥的土壤吸进去,扬起一片黄灰,再洒一片,最后,一滴滴累了,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顿时,天连着地,地接着天,再也分不清界线了。

    地上的雨水开始流动,冲刷着还没有干透的血迹,汇聚成血红的沟壑,沟壑被注满了,再变成血红的汪洋,不停止地流动着。雨越来越大,地上的血红也被洗刷的越来越淡,却又从那子弹留下的窟窿里涌出来,终于越来越多,越来越红,染红了哭泣的天,也染红了湿透的地。

    少男没有哭泣,只是木然地穿过那些淌着血水的尸体,头发冰冷地贴在脸上,鞋已经浸透了,整个人就这样呆立在血水里,雨水从身上洗刷下去,却洗刷不去她满心的血污。

    一辆车从雨雾中开过来,两束车灯也分不开这混浊的尘寰,强撑着一把伞,从车上走了下来,直向她走过来。

    她抬起头,茫然地僵立着,没有扑上去的勇气,已经近在咫尺了,她想伸出手去,强却仿如根本没有看见她,擦肩过去了,更使她茫然而恐慌,看见他单膝跪在血水里,看着那些熟识却僵硬了的面容,用颤抖的手指,抹下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

    少男全身都颤抖起来,看着他站起来,依然没有看她一眼,回头就走。她再忍不住了,喊了一声:“强!”

    他像触电般转过来,缓缓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指着她,紧抿着嘴,不说一个字,目光中是愤怒?是痛苦?还是内疚?似乎是对着深仇大恨的敌人,再看时,目光中却又什么也没有,死水一般静寂着,仿如对着一个陌生人。

    少男被这目光绝望了,她宁可强杀了她,但现在,他竟如看陌生人一般对待她了。

    那只手指变成一个定格,定在她的脑海里,将永远指着她,永远教她清楚地看见,她如何变成一个革命的罪人,如何将她的战友送上日本人的断头台。

    摇动着如地狱般的火光,摇动着如魔鬼般的陆云川扭曲的脸,凄厉的悲天恸地的是静美的啼哭声,子弹尖锐呼啸而过,血立刻流出来,四下扩溢,就要将少男整个淹没了。

    少男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恐地喘息着,全身都是冷汗,直到君瑜把一块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才清醒过来,抱住君瑜,张着嘴,想哭,却哭不出来。

    君瑜紧紧抱着她,感到她冰冷的泪水滴湿了衣衫,想宽慰,自己竟也哽咽得开不了口。

    “强呢?他是不是走了,再也不会理会我了?”少男终于问出来,却害怕听见回答,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松开手,整个倒在床上,窗处是“刷刷”的雨声,她眼角是止不住的泪水,君瑜伸出手,擦去了,却又再滚落下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奔出去,还没有合上门,眼泪也已是奔流而下。

    森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来低声问:“怎么了?她醒了吗?”

    君瑜点点头,却止不住悲声,“醒了,可是有用吗?强已经走了,她醒了又有什么用?”

    森叹了口气,“连你都这样,怎么安慰她?”

    君瑜咬着唇,说不出话,也止不住眼泪。森无奈地摇摇头,“你别进去了,她看见你这样,更难受。”他扶着君瑜在沙发上坐下,“还是我去看她吧。”

    他轻轻推门进去,看见少男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睛,直瞪着天花板。他在床前坐下,静静看着她,半晌,才缓缓说:“日本人下了通缉令,张先生已经离开上海了。”

    少男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是无法带你走,你们的组织要他处决你,他希望我能保护你。”森继续说。

    少男这才动了一下,“他请你保护我?”

    森点了点头,“你们的组织你应该是了解的,他也有为难的地方。”

    少男怔怔地,半晌,嘴角掠过一丝苦涩,“他真傻,何苦叫自己为难呢?我本就该死,他杀了我,我和他反而都会好受一点。”

    “其实他并不相信,他了解你,知道你绝不会做出卖自己人的事,这其中是有些误会。”

    “你不要再说了,”少男惨伤地摇头,“这不是误会,是我出卖了他们。”

    “真是你?为什么?”森吃惊地看着她。

    少男咬着牙,嘴角颤抖起来,却不说话,森盯紧她的眼睛,“为什么?”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你不要再问了。”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呢?无论为什么,说出来,你和张先生心里都会好过一点。”

    少男终于失声痛哭,“他说不会伤害他们,我并不是真的相信他,只是以为他们早该撤走了,我……我不是怕死,他们把我怎么样我都早预到了,可是……”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森,“我不能看着他们伤害静美,我早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骨肉。”

    “静美?”森差点跳了起来。

    少男哽咽着,“是陆云川,强请你帮他运输物资,陆云川什么都知道。”

    森的拳头握了起来,额头暴出青筋,“陆云川?他投靠了日本人,他竟然出卖你们去讨好日本人?”他沉重地坐下来,这一瞬间心中说不出是恨,是怒,还是悔,恨陆云川居然无耻到甘为日本人的走狗,更悔不该为静美放走他,更让他利用静美,而酿成这样的大祸。

    少男更是泣不成声,“陆云川他根本不是人,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他根本就是个畜生!”

    “你不该为了静美……”森想说什么,又终于忍住。

    “我知道,无论怎样做,我都会无法原谅自己,更不能祈求你们原谅我。”她目光中现出更多的茫然和惨伤,“所以我无话可说了,我还能做什么?”

    森垂头坐着,良久,突然抬起头来,“不是你的错,你虽然是出卖了他们,但纵然你没有,对他们,结果都是一样。”

    少男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他们在你被捕之前只怕已经出事了,既然是陆云川,既然他们盯上你,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少男还是不明白,“他若是都知道,为什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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