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先坐上青红帮的第一把交椅。他亲手杀死了木村雄一,替老爷子和森报了仇,在情在理都没有一个人能反对他坐这个位子。
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丧礼结束后,接着就开香堂。看着青红帮执事的弟兄照规矩摆设着香堂,陆云川心里盘算着,唯一有点不安的是还没有找到森的尸体。不过,他暗笑自己担心的多余,他的一匣子弹几乎都射进了森的胸膛,神仙也不能令他复生了。
他轻松起来,看着森的遗照,并不觉得惭愧,心绪越发平静下来,“应该就是这样的。”他心里说,脸上却还装作悲痛。
君瑜一动不动地跪在森的灵前。摆香堂,参祖,跟她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她眼中的只是一片白素,这白素的世界逐渐扩张开来,是广大的虚空,而这虚空中,飘渺而真实的,是一张森的脸。
少男抱着静美,陪在君瑜身边。这小家伙出奇的安静,一声不响,使少男有些懊恼。她故意抱她过来,是希望借此可以激发出君瑜的母性,生出一点生存的希望,但她却安份地沉默着,绝不打扰她母亲的悲哀。
陆云川无可奈何地看着君瑜,不敢去惊动她。他是不会让任何事阻碍自己的步骤的。少男看着他满脸显出的庄严和肃穆,煞有介事的样子,想起那天撞上的情景,愈发担心起来,不安地看着君瑜——没有了森,犹如被敲碎了壳的软弱无助的君瑜,以后的日子她该怎么去面对?而在她面前,又有这么多虎视眈眈的目光。
少男不敢再想下去了。
香堂摆好了。最上层是青帮前后三祖,下来是青帮历代祖师,再下来是罗老爷子和森的牌位,正中横幅上四个苍劲的大字:义气千秋。
陆云川恭恭敬敬地跪在牌位前,青帮老太爷坐在斜上角,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喋喋不休地念着冗长的门规祖训。陆云川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终于念完了,有人递了柱香在他手中,他立时清醒了。
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点燃的香头发着诱惑的光,微微晃动着,他压抑着颤抖的手,神情庄重而肃穆,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头,躬着身站起来,就要将这柱香插进香炉。
一年前,他就是这样眼看着罗世森上了这柱香,名正言顺地继承了青红帮。现在,终于轮到他陆云川了。
他心里已开始惬意微笑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沉寂的人群突然像投了石子的水般波动起来。
他忍不住要回头,却又想支撑着先将手中这柱香插进去,还容不得他做出决定,耳边已然听见一个声音:“慢!”
这声音好像一记响雷炸在他耳朵里,震得他连思想都停顿了,伸出去的手笨拙地僵着,不晓得收回来,然后,听见君瑜从心里喊出的一声:“森!”
走进来的这个人竟然是罗世森。君瑜几乎晕厥了,想站起来,一双脚却早跪得麻木了,向前扑了一下,被个人托住了,只听见那人低声说:“不要过去,森哥有事要办。”
少男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一手抱住静美,另一只手扶住了君瑜,再看时,森已从容地从她们面前走过。
陆云川这才缩回手,缓缓转过身,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脑子里“嗡嗡”的一片,只在想:“那一匣子弹射到哪里去了?”
整个大堂静寂下来,静寂得可怕,没有一个人说话。
森一步步缓缓走过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他从陆云川身边走过去,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前立住了脚,立刻有人将他的牌位撤了下去。他伸手取了香,点燃,恭恭敬敬叩了头,插上去。
侧座的老太爷睁开半眯的眼,看一看他,点点头,“来了,可以开始了。”
陆云川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这老东西原来早就知道的,而自己却犹如一只猴子,着实被戏弄了一场。
他的愤怒和羞愧又立刻被恐惧取代了,听见森冷得可怕的声音:“青帮第一条帮规是什么?”
陆云川心底凉凉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只看见下面一片鄙夷的目光,仿佛听见有个人在耳边说:“这一次,是全完了。”他摇一摇头,这声音便不见了,知道全是幻觉,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了半生人的声名和地位,是全完了。
确实了这件事后,他才开始为性命担忧起来,听见老太爷身后那个人仍在用单调刻板却亢长的声音念着门规,眼前晃动出三刀六洞的可怖场面,一惊之下,倒让他冷静了,令他醒悟过来应该要做什么。
那刻板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森看他的目光像看一只将死的野兽,惋惜中又带着冷酷,使他想到那个惨伤而悲哀的目光,更使他镇定。“成者王,败者寇,别的无须多说了。不过,我只想输的明白。”他尽量显得从容不迫。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一匣子弹都打不死我?”森看着他,“你想不到的,你枪里的子弹早已被我找人换掉了。”
“不可能,木村雄一明明死了。”陆云川有些疑惑。
“我知道你一定会留一颗子弹给他,所以,那一匣子弹,只有那一颗是真的。”
“你真了解我。”陆云川嘴角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你早已经怀疑我了?”
森目光掠过一丝痛苦,“我得把那个人找出来,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但有资格与我为敌的,只有你一个。”
陆云川看着森,看了很久,很认真,“我一直都看不清楚你,你的举动常常出人意表。低估自己的对手,我注定是要失败的,你现在想怎么处置我?”
森的眼角跳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虽是如此痛恨他,但他真这样缚手就擒,自甘授首,心里却不由隐隐作痛起来。
二十几年兄弟一场,他拿不出陆云川向他开枪时瞬也不瞬的勇气,痛苦地侧过头去,“我不杀你,你自己了断吧。”
陆云川似乎愉快地笑了笑,“你终是不够狠,这实在是个弱点,也许有一天会因此后悔终生,须得改掉这个毛病。”
森苦笑:“多谢。”
陆云川沉寂了脸,“我想给老爷子上柱香。”
森皱了皱眉,旁边立刻有人接口:“陆云川,你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来,不配再在香堂里上香。”
陆云川不说话,只看着森,森看了一眼坐着的老太爷,他耷拉着眼皮,仿佛睡着了。森摆了摆手,止住人声,望定陆云川,“好,你是应该上一柱香。”
陆云川点燃了香,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斜眼瞟见站在一侧的少男一手抱着静美,一手扶着君瑜,他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主张,叩了三个头,把香插进香炉里,已有人忍不住叹息,森也已然视线模糊起来,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谁能想到,他们兄弟竟会有一天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模糊中看见陆云川掏出了枪,慢慢将枪举到头上,对准了太阳穴,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难道他回到上海,回到父亲身边本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让他失去唯一的两个亲人?
他心头涌上的不知是后悔,还是无奈,他几乎再也忍不住了,脱口想喊出一声“住手!”但他还未开口,却听见少男一声惊叫,猛然一睁眼,少男摔倒在地上,她怀中的静美竟已到了陆云川手中。静美骤然离开少男的怀抱,惊得尖声哭起来。
森在这一瞬间十分的诧异,猛然才惊觉到他确实从未了解过陆云川。自小他就对他充满了一种崇拜和尊敬,以至于这感觉居然保留到现在,在发生了诸多事后仍未被完全磨灭。只到了这一瞬间,在生与死之间,才教他真正看清楚。
他已分不清是急是怒,然而更多的是失望,心里崇敬的刹那间变成粉碎,使他思想都有些停顿,听见身侧君瑜尖叫一声,想要扑上去,才意识到危险,一把抱住了,紧紧箍在怀里,怒不可遏地瞪着陆云川,“陆云川,别让人看扁了,你还是个汉子吗?”
陆云川冷笑:“我也一直以为人应该活得顶天立地的,不过,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笑话。只要能活着,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眼睛里闪出残酷冰冷的光来,“罗世森,我得活着,总有一天,也让你尝到失败的滋味。”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孩子,放你走?”森冷冷说。
陆云川却笑了,“你会让我走,我太了解你了。”他看着森怀中的君瑜,“这孩子虽然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但一个做母亲的只怕是不会亲眼看着自己的亲骨肉被杀死,何况,你也很清楚,她不能再生育,这是她唯一的骨肉。”
“你……”森怒气冲心,君瑜却是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怎么,他没有告诉你吗?”他瞟了一眼手中挣扎啼哭的静美,声音带着讥讽,“我知道连你也是痛恨她的,可惜,老天并不可怜你,你注定了只有这个遭人憎恶的孩子。”
君瑜呻吟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陆云川,你住口!”
“怎么,觉得很没有面子吗?我以为你真可以为了爱她而无所不为,原来你更看重的只是名声和体面。”
“陆云川,你只会伤害女人和孩子吗?”
阿龙乘两人说话时,从陆云川身后悄悄掩了上来,少男一眼看见,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陆云川的枪就压在静美身子底下,稍有一点动静,只怕静美就难逃劫难了。这几个月来她辛辛苦苦地照顾着静美,看着她一天天健康起来,长大起来,几乎已将静美变做了自己生命的一部份,怎么可以让她有一丝的损伤。
少男这一惊,陆云川立刻回过头来,“你站在那里别动,不然,我死,她也死定了。”
阿龙立刻停住脚,一动也不敢动,只看着森,希望能给他一个指示。
陆云川的声音还是尖得像刺,“罗世森,为什么不动手?你只要开一开口,就父仇得报了,木村雄一的孩子,对你来说,应该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吧?”
森的手握成拳头,青筯突现,身旁已有人忍不住催促:“森哥,不要犹豫了,杀了他,老爷子就大仇得报了。”
“罗世森,不要!”少男却已喊了出来。
森左右为难,心里七上八下。老太爷却来了精神,抬着眼皮打量着森和陆云川,饶有兴趣,但并不开口,也不加诸意见。
四下已然喧嚷起来,陆云川一手都是冷汗,他手中唯一的赌注,带着悲切的啼声,震彻着整个大堂。
杀?放?看着怀中的君瑜泪流满面,痛不欲生,森的视线开始模糊,那撕心裂肺的啼声,陆云川那带着某种冷嘲的目光,他仿如又看见躺在血泊里的父亲,但一晃眼,却变成躺在血泊中的君瑜。他努力让自己清醒下来,想真实明白一点,就看见几十双期盼的眼睛,崩得紧紧的脸,冒着油汗的鼻尖,都在等待着他一声令下,陆云川,静美,所有带给他仇恨和耻辱的,就将永不复在了。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怀里的君瑜却越来越沉重,沉重得就要从他怀里脱落出去,他本已下定了决心的心忽然恐慌了,原来他始终只看见君瑜对静美的深恶痛绝,而忘却了使她深恶痛绝的,正是因为静美是她用灵魂和血肉一分一钞铸造的生命,是她生命不可割离的一部分。
然而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不开口求他,给他一个决定,让他可以为自己的负罪减轻一分,然而,她终是不开口的。
她怎么会开口?森的仇是一定要报的,静美呢?她真是不应该生存在这个世上。她只希望跟着静美一起被毁灭,原来自己,也是不应该生存在这世上的。
一瞬间究竟有多长?一瞬间可以让人做出一个后悔一生的决定!
森在这一瞬间,终于做出了决定,“陆云川,放下孩子,我让你走。”
所有人都几乎躁动起来:“不行,森哥,你决不能放了他。”人群是异口同声,森站直身,坚决地说:“让他走,我已经决定了。”
众人看了他的目光,知道无法让他改变决定,一齐望向老太爷,老太爷依然不做声,只眯着眼摇头叹息。
陆云川微笑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他突然觉得他已经完全把握了森,这使他说不出的轻松起来,甚至已经想出一连串打击森的方法。他想要做的就是打垮这个骄傲的、有着天生优越感的人,让他失败得有如自己一样彻底。他拿定主意,更有信心,“不行,在我绝对安全之后,我才会放了她。”
森瞪着他,“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吗?”
陆云川左右环顾一眼愤慨的人群,“现在我谁也不相信。”
森深深吸了口气,“好,你走,如果你伤害她,你应该知道后果。”
陆云川悠悠一笑:“你放心,我会比你更爱护这个护身符。”他从容不迫地从那群怒目而视的人中间坦然地走出去,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森,“你好好保重,不会太久,我会来问候你。”
君瑜听着静美声嘶力竭的哭声终于越来越远,瘫软在森怀里。
少男收拾着静美的衣服,奶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森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力量,但陆云川却如同平地消失了一般,在上海失去了踪影。
少男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人把静美送回来,有时半夜突然听见儿啼声,她忽地就坐起来,“该喂奶了。”她嚷着要下床,被强抱住,才看见空空的摇篮,那哭声原来只是梦而已。
“把东西先收起来吧,免得睹物思人。”强怜惜地看着消瘦了的她说。
“不!”她立刻摇头,“明天,森就能找到她,立刻就会送回来了。”
强不说话了,拉着她睡下,她却总是再睡不着,睁着眼,侧着耳留心听着外面街上的动静,希望突然有了敲门声,就送了静美回来。
敲门声总是有的,然而都是与静美无关的,于是她终于厌恶了敲门声,终于决定先将东西收起来。
“不等了,反而就会回来。”她仍祈望着,泪水却是止不住的。
庆幸的是君瑜的婚期如期的临近了,她开始忙前忙后的为她筹办,烦忙多少让她忘却了失去静美的悲哀,但终是不太敢提起会联想到静美的事,怕君瑜伤心。让她内疚不已的是怎么偏偏就把静美抱过去了,而忘了原先抱她过去的初衷。
好在君瑜并没有提过,仿如忘却了——只在静寂时目光中流露出黯淡和惨伤。她很明白地知道,森能为了木村雄一的孩子放走杀父仇人完全只是因为她,她还有什么可以要求。她得到的是一个男人完整无缺的心。这个世界夺走了她的一切,只成全了她的爱情,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
少男轻轻抚摸着洁白光滑的婚纱,眼里满是羡慕,“哎,这才叫结婚嘛。我和强那时候,两个被褥一凑合,就叫结婚了,我气不过,把他们别在我胸前的红花插在了头上,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君瑜笑着看着她。
“没挣脱封建制度的束缚!”少男撅着嘴,“就这一句,我差点不跟他洞房。什么叫封建制度的束缚?女人结婚嘛,一生就美这一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
君瑜掩着嘴笑,“这好办,赶着叫他们再做一套,下礼拜干脆和我们再结一次好了。”
少男也笑了,“说说而已嘛,结婚还能结第二次,都老夫老妻了,再闹腾,也没那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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