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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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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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瑜绝望地把孩子紧紧拥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终于,狠下心,一把塞给少男,转身就走,走不到两步,孩子又尖声啼哭起来,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森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整个走廊一片烟雾沉沉。少男忍不住了,冲过来,从他手中把烟夺过去,用脚狠狠踩熄,“你明知她现在这么虚弱,非得往她心上捅刀子吗?”

    森不说话,再掏出烟来,少男火了,整包夺过去,踩烂在脚下。森瞪着她,眼睛红了,她也毫不示弱,狠狠瞪着他,“你自私!你有没有为君瑜想过,她已经不能再生了,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你现在瞒着她,把孩子送走了,将来她知道了,能原谅你吗?”

    “我就是为她想,我知道她从来也不想把她生下来。”

    “可她毕竟还是把她生下来了,活生生地生下来了。你硬要把她们母子拆散,让她再去承受抛弃亲生骨肉的痛苦,你于心何忍?”她狠狠跺了跺脚,“一个女人十月怀胎有多辛苦,你们男人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你又懂什么?”森也愤怒了,“看见她,就永远忘不了木村带给我和君瑜的耻辱。”

    “不是君瑜忘不了,是你忘不了。”

    森转过身,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咬着牙,一字字都带着仇恨,“是,我忘不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要我怎么去面对一个流着仇人的血的孩子?”

    少男说不出话了。

    当初森会因误会而绝决地与君瑜决裂,看出了他对父亲有着一种崇敬和深厚的感情,看出他藏在心里刻骨铭心的仇恨和他骨子里的那种固执,少男恐惧起来,难道君瑜千辛万苦地盼到今天,却又因为这个孩子再让他们生出裂痕?

    而且,君瑜又真的能接受这个孩子吗?让她时刻面对这个不能愈合的创伤,又是何其残忍?

    她无力地靠在墙上,良久,突然下定了决心,“把孩子给我,你们不要,我要!”

    森吃惊地看着她,她扬了扬头,“我不是赌气,是认真的。你们一个要爱情,一个要骨气,要面子,我无所谓,无论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她终究是君瑜的亲骨肉。”

    森愧然地低下头,少男看着他,郑重地说:“早点和君瑜结婚吧!其实相爱的人能在一起,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呢?孩子放在我那里,她也就安心了。”

    森看着她,半晌,才说出一句:“谢谢。”

    “你不用谢我,”少男苦涩地笑了笑,“我是为了君瑜,只希望你能好好对她,如果你再敢对不起她,我就……”

    她没有说完,转过了头。

    君瑜醒过来的时候,日已黄昏。她睁开眼,看见少男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一颗晶莹的泪珠格外闪亮。

    君瑜看着她消瘦了的显出成熟的面容上现出的无限忧伤,这与她原是极不相衬的。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又开始吞噬她的心,教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少男。

    少男转过来看了一眼,以为她仍在昏睡,抹了抹腮边的泪水,走过来,抚着她冰冷的额头,把脸贴过去,贴在她额头上,喃喃着:“早点好起来吧,你好了,大家才会好。”

    她冰冷的泪水又滚落下来,落在君瑜的脸颊上。君瑜的眼角也有一滴泪落下,她慢慢伸出手,抱住少男,两颗心在无言中终于又贴在一起。

    “原谅我,少男。”她慢慢地说。

    少男细致地帮君瑜梳理着头发,“精神是靠打点出来的,整天这么昏沉沉地睡着,不病的人也闷病了。”她一边梳一边说。

    “只一年,好像我都老了。”君瑜照着镜子,蹙着眉头。

    “老什么?”少男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只是看着有些憔悴,病好了,还不是一样。”

    “是不一样,连你也不一样了。”君瑜转过身看着她。

    少男避开她的目光,弄着手里的梳子,君瑜拉住她的手,一字字地说:“总以为生命太长,由着它蹉跎,到死时,才知道一生太短了,还没有爱够。”

    她把少男的手贴在少男的胸口,“问问自己,还爱他的话,就原谅他吧。,一生太短了,只怕没有时间,只怕爱不够!”

    少男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春天来临了,清新的嫩绿从枝头绽放开来,悄悄地铺满了整个城市。

    君瑜从医院搬回了小楼。

    整座小楼已被装饰一新,房间开阔了,摆着豪华的沙发,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户明亮了,挂上了落地的窗帘,古典的台灯下安放着电话机。站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里,君瑜唯一认得的只有那台留声机,仍送出那熟悉的曲调。

    这里仿佛真的变成了世外桃源,隔绝了一切纷乱和尘嚣。然而,真正隔绝这一切的,是楼下竖起的铁栅和重重的保镖。

    森是再也不敢大意了,对于君瑜的安全,更是特别小心和谨慎。他清楚地记得,报社的人说过,在他之前,有两个人已经找过君瑜。

    木村雄一是需得防备,但那个不肯留下姓名的男人,却更让他感到不安。

    但他不会把内心的不安表露在脸上,教君瑜看见。他努力营造着平静和温馨,治愈她伤痕累累的心。

    森白日去公司的时候,少男就常抱了孩子过来。孩子长胖了,眼睛乌溜溜的,少男亲亲她的小脸,看着君瑜,“给她取个名字吧。

    君瑜不大敢正面瞧她,也从不抱,但也不反对少男把她带过来。听少男这样说,侧过头去,第一次仔细地瞧,粉白的脸蛋,娇嫩的小嘴,乌黑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这孩子好乖,好惹人疼,”少男抚一抚她娇嫩的小脸,“不哭不闹的,无论你做什么,总那么静静地瞧着你,瞧得人心都疼了。”她眼睛有点湿了,“好像她也晓得是不该来这人世似的,静静一个人躲着,怕引得人注意了。”

    君瑜的眼泪有些止不住了,第一次伸出手将她抱过来,贴在怀里,半晌,忽然说:“叫她静美吧,”顿一顿,缓缓地,“沈静美,我的女儿。”

    少男抱住她,悲喜交集:“你终于肯认她了,她有母亲了!”

    君瑜擦着眼泪,感激地看着少男,“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要不是你帮我带着她,让我还能再见到她,不知道会……”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少男脸上还挂着泪水,却笑得很甜,“这小家伙可爱着呢,这会儿,我疼她比疼谁都多一些。”她把孩子接过来,哄着睡觉,“你啊,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早点把你嫁出去,我就省心了。”

    君瑜神色却黯然下去,看着静美,幽幽地:“但他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她的。”她把头转过去,“这样也好,其实,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恨她多一点,还是……”

    少男叹息一声,“无所谓,你不爱想她,就不想,反正她跟我过也挺好,想见了,我就抱过来。”她把睡熟的静美放在床上,“我说你,早该改改性子了,该忘的事,就别再什么都搁在心里头,你和他到了今天不容易,珍惜眼前的幸福才是应该的。”

    君瑜不说话了,半晌,抬头看着少男,“你和他怎么样了?”

    “还不就这么耗着,”少男靠在窗边,扯着窗帘上的流苏,“想叫我原谅他,没那么容易。”

    “你连我都可以原谅,为什么不原谅他?”

    “这可不同,”少男继续扯着流苏,仿佛恨不得把它扯下来,“至少你不爱他,他、他却是打心眼里……坏出来了。”

    君瑜站起来,把窗帘从她手里夺过来,“再扯,就断了。”她看定她,“你再把他这么干晾着,真的打心眼里不是你的了。”

    “难道他做错了事,还要我跟他赔不是?”少男嘟着嘴。

    君瑜笑一笑,不说话了。

    森坐在办公室,靠着椅背想着心事。

    看着桌上整撂的大红喜帖,他总觉得有件心事未了。父亲去世一年多了,倘若父仇未报,这个时候结婚,对于父亲,对于自己都没个交代。但从老爷子出事后,木村雄一每天都龟缩在宪兵司令部里,偶尔出来,亦是戒备森严。森的崛起是出乎木村预料的,他小看了森,以为除掉了老爷子,可以很容易地操纵他。现在,事与愿违,他不得不留足心眼,对森防备有加。

    森烦躁起来,把陆云川叫进办公室。这阵子陆云川突然显得苍老了些,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最近身体不舒服吗?”森盯着他略显得苍白的脸,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受了点风寒。”陆云川看着那一堆还没写的喜帖,“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森摆弄着手中的钢笔,“我快结婚了,但是在结婚前,有一件事必须解决。”他的目光移到陆云川的脸上,“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陆云川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却一动也没动,仍然正视着森,淡定地说:“我知道。”

    他很了解森。森和木村雄一之间不只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还有一种更深的耻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他绝不会带着这种耻辱和沈君瑜走进教堂。

    而陆云川自己,从看到沈君瑜在报上发表的文章那一刻起,就有如芒刺在后,使他坐立不安。当初沈君瑜从医院失踪,他煞费苦心也找不到她的下落,在他确信她已从这世界消失,高枕无忧的时候,她突然又将他最恐惧的揭了出来,森只要相信了她,就会无休无止地查下去,终有一天会将他挖出来。

    陆云川觉得一肚子都是苦水,惶惶不可终日,连刚才走进办公室的瞬间,都感到自己手心的冷汗。现在,面对着森充满期望的目光,突然看到了机会,一个计划在他心里用最快的速度形成,使他惊讶于自己过人的智慧了。他霍然轻松了,声音也来了精神,“就交给我办吧,是应该在结婚前办妥的。”

    “有把握吗?”森还是看着他。

    陆云川淡淡一笑,“你安心筹备婚事吧。”

    森点了点头,沉默一会,说:“木村雄一要交给我亲自解决。”

    这句话正衬了陆云川的心意。“没问题。”他不动声色地说。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森抬起头,“什么事?”

    “有一位张先生过来拜访森哥。”门外人应着,轻轻推开了门。

    “张先生?哪位张先生?”森有些茫然。

    那人递了张名片过来,陆云川接过来,瞟了一眼,交给森。

    “张文强。”森终于想起来了,“快请他进来。”

    强还是一身灰布长衫,黑呢帽,黑瘦了一些,但却依然精神矍烁,眸子里透着智慧和刚毅。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森站了起来。

    强微微一笑:“很早就想来拜访了。”他看了看陆云川,“不知有没有打扰你们?”

    森笑一笑,“不碍事。我们刚刚谈完。”他对着陆云川,“我朋友,张文强,在巴黎留洋就认识了。”又向强介绍陆云川,“我大哥,陆云川。”

    强伸出手,“陆先生,久仰大名。”

    陆云川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你们慢慢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强在森对面坐下,看见桌子上的喜帖,“恭喜你。”

    “多谢!”森笑了笑。

    “今天冒昧造访,想请罗先生帮我一个忙。”

    “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尽管说,您太太帮了我和君瑜那么多。”森对少男是真心的感激,正想有个机会可以报答。

    强也不客套,很直接地说:“我想跟你借几样东西。”

    “什么东西?”

    “人、码头和船。”强一字字地说。

    “你要做什么?”森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有一批药品,从香港过来,要经上海送出去。”强脸上没有表情。

    “什么药品?从哪里来的?运到哪里去?”森紧紧盯着他。

    “是南洋的华侨捐献的,运到前线去。”

    森冷冷地说:“张先生,原来你是做这种生意的。”

    “你错了,我不是生意人。”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森的目光刀锋般锐利。

    强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们都是中国人。”

    森沉默着,半晌,说:“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帮你?”

    “帮会一向走私货,你们有自己的路线,可以避开日本人。”

    “不过,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森冷冷说。

    “如果上海滩还有一个人不怕日本人,不怕掉脑袋,就应该是你了。”强看着他,目光坚定而炽热,“我来找你,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华灯初上,晚风徐徐,让人清凉得惬意,连路上拥挤的行人都放慢了步伐。

    强下了电车,也放松了脚步,穿过两条小巷,快到家了,前面梧桐树下立着一个曼妙的、熟悉的身影,走近了,看清楚,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君瑜。

    他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向前走,还是向后退。

    君瑜微笑着,盈盈向他走过来,徐徐的晚风似乎也停止了吹动,强窒息得不能呼吸。

    君瑜一直走到他面前,“等你很久了,现在才回来。”

    “怎么就出来了,也不顾着自己身体。”强局促地说。

    君瑜看着远处连绵的海岸,“很久没有看海了,陪我去看一看春天的海。”

    强点了点头:“好。”

    两人慢慢向海边走,海风吹拂在脸上,轻轻牵动着发丝,一切喧嚣烦乱都远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并肩走着。海面上翻涌着千万层浪花,汹涌地卷起,又平复了,再翻涌起。

    他们就这样静静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海天一色。

    少男一边嗑瓜子,一边抚弄着肩上一块鹅黄色的、绣着苿莉花的、崭新的披肩,脸上甜甜地笑:“他啊,平常呢就像个木头人,无端端地送这么一块给人家,谁稀罕呢?这么奢侈。”

    君瑜啐了她一声:“口是心非的东西,口上说着不中意,脸上笑得一朵花似的。”

    “本来嘛,我又没说过喜欢这颜色。”少男继续嗑瓜子,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现在你跟他没事了吧?”君瑜打趣地说:“什么时候给静美添个弟弟、妹妹的?”

    “说什么啊!哪的事,我还没原谅他呢。这么一点东西就想收买我?甭想!”少男侧着头,忽然反应过什么似的,“你去找过他?”

    君瑜转过脸去,不理她,更不回答。

    少男跳起来,“怪不得我说他突然转性了,”她有些懊恼,“谁让你多事了,他要是有这个心,还用等到现在?”

    君瑜叹了口气,“你当我多事也好,反正该做的事我已经做了,难道就让我眼瞅着你们这样耗下去?”

    少男把肩上的丝巾狠狠扯了一下,“难怪他会知道我中意这个颜色,你告诉他的?”

    君瑜连眼角都不抬,“我和他什么也没说。”

    “不信。”少男咬着唇。

    “信不信由你。”君瑜笑一笑,悠悠地说:“你也太不了解他了,一场夫妻,你中意什么,不中意什么,其实全在他心里装着的,那用得着别人教。”

    少男怔怔的,想得呆了,眼睛微微有些湿了。一刹那间,心里的积怨,倒消了大半。

    君瑜拉住她的手,握着,“其实他是早想回头,只是不晓得你的心意,找不到台阶而已,看见我,也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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