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里很多君瑜不认识的新面孔,忙进忙出的,整撂整撂地搬动着报纸,她小心翼翼地闪避着,寻找着熟识的面孔,终于看见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整个人都埋在书稿里的四十几岁、脸色阴郁的中年男人,走过去,喊了一声:“夫子。”
被唤作“夫子”的男人抬起头来,瞪着眼睛看着君瑜,又扶扶眼镜,疑惑地:“小姐,你是谁?”
君瑜取下披巾,“是我,沈君瑜。”
“你不是……”夫子立刻觉得不妥,硬把后面的话忍下去,“好久不见你了,还以为你不在上海了。”他一面说,一面给君瑜拉椅子,倒茶水。
君瑜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谢谢。”夫子打量了一眼她的身子,终于没有开口。
君瑜感觉到了,用手里的书稿遮掩着臃肿的身体,“里面的人好像换了很多,都不认得。”
“日本人插手到报社了,要替他们宣传大东亚共荣,”夫子摇着头叹气,“你不做吧,报社要被查封的,做吧,中国人要骂你汉奸,卖国贼,难啊,亡国奴,难啊……”
君瑜看着他愈发苍老阴暗的脸,鼻子有些发酸。
夫子继续感叹:“血气方刚的,甩手就走人了,可我做了一辈子编辑,别的什么也不会,还有一家老老小小的要吃饭,每家报社又都是一样的情形,能往哪里走呢?”
君瑜不知道说什么,陪着他叹息。这世上难受的不止她一个,好在她逃得了,更多的,是无处可逃。
夫子黯然一阵,才反应过来,有些自嘲地笑:“看我只顾自己说话了,这年头,能说话的人太少了。你还好吧?”
君瑜微微笑一笑,“好,很好。”她把书稿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明天出版,可以吗?”
夫子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岸》?上次你不是说写完了吗?”
“这次是真的写完了。”君瑜淡淡地笑,笑得很凄凉,“答应我,不要改,明天上报,好吗?”
夫子翻着稿,略略看过一遍,眉头微微蹙起,“这样的稿只怕不好通过,日本人是很敏感的。”
君瑜带着绝望的,用手指着自己的心,“我就这点话要说了……”她眼中凝着泪,哽咽一下,“屈在心里,很久了。”
夫子眼中也噙了泪,呆了几秒钟,下定了决心,“反正也做的不顺心,豁出去,这篇稿,我出定了。”
“谢谢你。”君瑜感激地看着他。
夫子又皱了皱眉,“只是稿费,怕不能一次给你。”他叹息地看着那一撂撂的报纸,“出的多,卖的少,中国人不看鼓吹日本人的报纸,日本人却逼着多印,入不敷出,他们是不管的。”
“借了房东不少钱,以为交了稿可以还她。”君瑜有些不好意思。
夫子又看了看她,蓝灰布的旗袍,毛线织的披巾,苍白憔悴的脸,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她以前是从不把稿费放在眼里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不多的钱来,“先拿去用吧,我想法子帮你把稿费挤出来,就马上给你送去。”
君瑜的眼圈红了,接钱的手有些羞涩地颤抖。“谢谢。”她站起来,仍用手掩着身子,“你知道我住哪里的,到时候怕我已经不在了,你帮我还给房东吧,要麻烦她的事,可能还多。”
夫子愣了愣,“不在了,你要去哪里?”
“很远,总之是不回来了。”君瑜缓缓地、一字字地说,面上的笑容惨淡而凄凉。
夫子还在回味她的话,君瑜已向他挥挥手,远去了。
房东太太收了钱,收拾了一些东西,说要回杭州乡下呆一段日子,君瑜看着自己的身子,知道她是极怕麻烦的,若是在面前,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不理,所以索性躲开,不过,也刚合了君瑜的心意。
但她知道是注定要麻烦她的,颇有些歉意,希望那余下的、不多的稿费可以给她一些补偿。
送走房东,关了大门,径直上楼,反锁了门,拉严窗帘,打开留声机,合衣躺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留声机里送出最熟悉的曲调,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唱片转到尽头,唱针划着唱片,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仍没有动,终于,留声机不响了,像是被卡死了,她还是一动不动,静静躺着,任由时间静静流去。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心脏的起搏声,她突然听到另一个生命的呐喊——一个微弱的但顽强的心脏在跳动。
她有些恐惧。她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生命的蠕动,它不甘忍耐这种平寂,挣扎起来,莫非是不甘就此消亡?
不过,她的恐惧只是暂时的,一闪即逝,她早下了决心,她是绝不会让它带着罪恶降临到这个人世。
她咬着嘴唇,忍受着阵痛的煎熬,一动不动。她们注定要这样痛苦地消亡,这是她唯一能给这世界的报复。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了雅如,这个世界唯一了解她,陪着她痛苦的,就只有雅如。
承孝固执地坚持,终于令傅老太爷不得不退步,让承孝把雅如娶进了傅家大院。
但傅家人的脸色是不好看的,随着她日渐显露的身材,傅老太爷的脸色越来越阴郁,雅如终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却又不得不早晚随承孝去向老太爷请安。
她觉得自己又像被关进笼子的金丝鸟,而且这个笼子是密不透风的,偶尔见了亮,射进来的却是鄙夷森冷的目光。
她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承孝着急了,但雅如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能做的,已经尽了全力。他无法改变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道德观念,如果还能改变的,就只是他们自己。
于是雅如打定了主意,望定承孝,“我们走吧,飞出这个樊笼。”
承孝吃惊地看着她,良久,很痛苦但坚决地说:“不可以,这个时候,决不能离开父亲。”
承孝是有理由这样说的。
那一年,可能是大清皇朝最屈辱、最动乱的一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皇帝和太后逃出了紫禁城,圆明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傅家的深门宅院隐在市井之中,堪堪躲过灾劫,傅老太爷没有一天歇下,不停地东奔西走,傅家大院里奇奇怪怪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所以,承孝是不能带着她毅然出走的。他擦干雅如的眼泪,神色凝重,“八国联军进了北京,皇帝跑了,连圆明园也烧了,靠朝廷是救不了大清国的。”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雅如是不懂什么民族大义的,她只是个不甘心旧婚姻的女人,除了找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没有什么抱负和理想。“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难受,这样的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雅如哭泣着,乞求般望着承孝。
承孝痛惜地搂着她,像哄孩子似的,“再忍一忍,等这场战争结束了,你要去哪里都行。”
“要是打个三年五年,我早就活活被困死了。”
承孝连忙掩住她的嘴,“胡说!不许你再提这个死字。”他眼中闪动着一种光芒,“你放心,咱大清国虽然没有皇帝,可是有千千万万有骨气百姓。”
雅如不懂,愕然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贴着雅如的耳朵,略带神秘地说:“明天,要把那些洋鬼子打出去,叫他们血债血偿。”
雅如颤抖一下,有些恐惧,也不太明白,还要再问,承孝已吹熄了灯。
第二天傍晚,傅老太爷带了帮人出去了,承孝本来也要去的,却不知吃坏了什么,上吐下泻闹腾了一天,没力了,老太爷就把他留在家里。
夜里,大街小巷急风骤雨般的枪炮声和喊杀声,混响了一夜,早晨天不亮,几个满身血污的人跑回来,傅老太爷却没有回来。
承孝立刻出门了,终于带回来了满身是洋枪弹洞的老太爷,承孝血红了的眼睛,雅如看见一眼都会忍不住打颤。
雅如现在才知道,老太爷是义和拳,昨天夜里袭击洋人,双方激战了一夜,都损失惨重,老太爷带的这一队伤亡最大,被两队洋人围在了巷子里,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
傅家静悄悄办了老太爷的后事,事情却没有完结,为什么单是老太爷运气不好,偏偏叫两队洋人围住了?莫不是有人漏了消息,出卖了老太爷?整座宅子开始人心惶惶,互相猜疑,疑点被一点点集中起来,怎么承孝那天恰巧就病了呢?
恍然间,所有的问题都清晰明了起来,这个宅子里,老太爷最看不顺眼的莫过于雅如,而雅如也是最容易接触承孝的饮食的人。
雅如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躲在自己的屋里,她这个不讨好的儿媳是不知道可以做什么的,等到这铁证如山的罪证压下来,她已是有口难辩了。
不过,她还有唯一的希望——承孝绝不会相信这样无稽之谈,承孝是一定会还她一个公道。
她是有信心的。这世上如果连承孝都不了解她,还有谁会了解她?如果连承孝都不可以依靠,还有谁可以依靠?
雅如太自信了。
她忘记了承孝的丧父之痛,忘记了人言可畏,忘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承孝横眉冷对,举起闪着寒光的大刀的时候,她才恍然明白,在这个世上,为爱情活着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承孝的心里并不只有她一个,还有他的父亲,他的理想,他的同胞甚至中华民族的兴亡,这一切都比雅如重要,所以看着父亲和同胞们流出的鲜血,他会相信,相信雅如出卖了他的父亲。
刀终于是没有落下,承孝带着无比的愤恨和悲哀走出了傅家大院,带领着义和拳,拿着大刀长矛,去和洋人的洋枪洋炮打仗。
雅如被抛弃在那个充满了鄙夷、敌意、冷嘲和讥讽的围院里,她枯萎了。
她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怀着那个带给她终生耻辱的孩子悲惨地活着,只为等承孝回来,亲口对他说一声:“我是清白的。”
但她等不到承孝回来,承孝不会回来,只要她活着一天,他就不会回来,他拒绝面对这个带给他耻辱的女人。
她彻底绝望了,这个曾经属于她和承孝的爱的世外桃源,只剩下一片荒凉和凋零,连佣人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终于遗忘了。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感到孩子出生前的阵痛。她告诉自己,不会让这个孩子降临到世间,她将带着她所有的屈辱离开人世,永远地离开承孝。
窗外,北风呼呼地吹着,带走了人世间最后一点温暖,雪粒像情人凝结了的眼泪,滚落在屋檐上,弹起来,落在地上,融化了,消失掉。最后越来越多,终于冷得融不掉了,堆积起来,惨白一片。
雅如躺在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这时,很清楚感觉到另一个声音,一个微弱的但顽强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觉得讽刺,在她生命即将消亡的时候,陪伴在她生命最后的不是承孝,却是这个令她深恶痛绝、注定了她一生不幸的生命。
雪越来越大,天地一片素白,有传说,天上突然落雪是因为有屈死的灵魂要升到天堂。
雪过后,大地回春,春暖花开的时候,承孝一定会凯旋而归,可惜,雅如看不见了。
她闭上眼睛,只记得有首诗写: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上部(八)
报纸从森颤抖的手指滑落在地上。
他木然僵立着,继而全身都颤抖起来,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犯下一个怎样可怕的错误。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却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报社的电话。
有人接了电话,他脑子里仍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对方“喂”了半天,他总算说出一句:“找沈君瑜。”
“沈君瑜?”对方愣了一下,“对不起,没有这个人。”对方想挂电话了,森急了,“就是你们报上连载小说《岸》的作者。”
对方“哦”了一声,“等一下。”放下电话。
森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拿着话筒的手仍在微微地颤抖,短暂的等待也变得如此之漫长,终于听见话筒有了声音:“喂?哪一位找沈小姐?”
“我姓罗,请问您知不知道沈小姐现在在什么地方?”森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对方沉默了一下,“原来是罗先生,您看到报纸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鄙夷和怪责。
“请告诉我君瑜到底在哪里?”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打听她的人了。”那人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还有谁?”森紧张起来。
“木村司令官,还有一个不肯留姓名的男人,您是第三个了。”
森的脑子里迅速思索着,“那您告诉他们了?”他紧张地问。
“告诉了,其实都一样,沈小姐已经不在上海了。”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顿了顿,又说,“她请我将稿费送去给房东,昨天我去了,那里却没有人。”
森绝望了,全身力气象被抽空了,瘫坐在椅子上。
——春暖花开的时候,承孝一定会凯旋而归,可惜,雅如看不见了。
他的心口仿佛扎着一把刀,眼前晃动着是他用枪口对着君瑜时,君瑜看他的眼睛——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郁闷得忍不住想呐喊,却喊不出声音,他和君瑜的爱情落得这样的结局,岂非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颓然僵坐,良久,俯身拾起地上的报纸,站起来,向外走,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君瑜,他要去找他的君瑜!
汽车一路鸣着喇叭,风驰电掣地驶去,森却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快到了,远远看见一个穿青灰旗袍的女人在楼下走来走去,再近些,看清楚了,是少男。
少男手里也握着一份报纸,瑟缩在寒风中。
少男和强随组织的安排,离开上海,在北平秘密工作了一段时间,这只怕是她一生中最沉闷的日子,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君瑜,但她知道,君瑜并没有从他们中间淡去,反而愈发在强心中滋长起来,不知道何时会暴发出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自己的软弱,她竟然可以如此苟安下去,使得自己都惊异,心里虽百转千回无数次想过要决然离开他,最终仍是没有说出口。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深爱他,使她没有勇气放弃,但每次看到他独坐沉思,又令她不得不猜想他是否在挂念君瑜,心便如刀扎一般刺痛起来。
这种刺痛使得她终日惶惶不安,再露不出笑靥,而强则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固执地坚持着,不肯认错,只终日沉默地躲避着。
气氛与日俱增地沉闷下去,在几乎窒息得不能呼吸的时候,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让他们返回上海继续开展工作。
少男豁然醒悟过来,他们是应该回去了,无论如何,事情既已发生,就必须得解决,拖下去是没有用处的。
可她想不到的是原来君瑜根本不会因这件事烦恼,她预订的步骤全不会因为强而改变,她仅仅只是在死亡来临前瞬间的软弱,无意间就摧毁了他们婚姻的堡垒。
少男突然有些同情强了,至少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一个无谓的失败者,然而终究没有勇气给他看到那张报纸,自己一个人匆匆赶过来,到了楼下,才犹豫起来,没有勇气敲门,正徘徊时,森的汽车停在她身旁。
车门打开,森下了车,一看见他,少男立刻从心底窜起一股火——如果不是他抛弃了君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更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半年的委屈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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