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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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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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瑜随着曲子旋转着,倾听着,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属于她的世外桃源,她和森紧紧拥抱着,永远地拥抱下去。
上部(七)
    黄昏,起风了,一阵吹过去,就带着一片雾似的雨气,吹光了树枝上枯叶,也吹走了心头最后一点暖意。

    少男在惶恐和焦虑中等了整整一天,都没有强和君瑜的消息。

    刺骨的寒风带着雨雾,扑打在她的脸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却一动不动,倚在门边,望着门外那灰茫茫的路。

    一个三十来岁、蜡黄脸色的女人从屋子里出来,叹息一声:“进去吧,里边等也是一样的,外面下着雨呢。”

    “别管我,我没事。”少男头也不回。

    “全身都湿了,小心着凉。”女人忧心地伸手去拉她。少男固执地推开她的手,“我要在这等他们。”她眼中噙着泪,却不让它流下来,她坚定地告诉自己,只要有决心,是可以等到他们的。

    女人无奈了,叹息着进屋去,屋子里坐着几个人,烟雾腾腾的,女人呛得咳嗽了几声,用手扇着烟子,对着一个四十来岁留着短须的男人发火:“光抽烟有什么用?老齐,还是你去劝劝她,她已经站了一天了。”

    “由她吧,”老齐头也不抬,继续吸着烟,“小何也该回来了,应该有消息。”

    “就你沉得住气。”女人嘟囔着,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个个都是焦虑和沮丧的,再看看门外的少男,也没有主张,自个儿生闷气。

    灰茫茫的路上终于冒出个黑点来,迅速过来了,扩大了,是一个二十来岁、穿着租界巡捕房制服的小伙子。少男仿如看见了希望,快步迎了上去,“小何,有消息了?”

    小何看着她满怀希冀的目光,有些愧疚,知道自己带来的消息足以毁灭她所有的希望。

    他有些侷促地摘下帽子,擦一下脸上的雨水,“咱们屋里说。”

    少男急切地跟着他进来,大伙儿已经把他围起来了,女人脸上也露了喜色,蜡黄的脸也有了光泽,紧张地等着他开口,老齐却一甩头,“到外面望着风。”

    女人很不情愿地出去了,老齐敲敲烟斗,也有点紧张,“有文强同志的消息吗?”

    “打听到了,”小何对着大伙热切而期待的目光,低下了头,“他们说全给打死了。”

    少男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有些站不稳了,有人连忙伸手扶住她,扶在椅子上,她张着嘴,却哭不出来。

    老齐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色愈发的阴郁,看看少男,又转向小何,“消息可靠吗?”

    “整间屋子都炸垮了,不死也活埋了。”小何又擦了一下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我去找他们!”少男突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老齐一把抓住她,“少男同志,你冷静点,我们得先向组织上汇报。”

    “那是你们的事,我要去找他。”少男固执地挣脱他的手,往门外走。

    “少男同志,”老齐急了,加重了语气,“那里可能还有特务,文强同志出了事,对我们已经是很大的损失了,决不能再作无谓的牺牲,所有人必须马上转移,这是组织的决定。”

    少男停住脚,慢慢转过身来,脸异常的苍白,“他是我的丈夫,”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还有君瑜,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他们。”

    “不要感情用事,别忘了我们是有组织纪律的。”老齐坚持着。

    少男紧紧咬着嘴唇,目光从每个人脸上看过去,几乎是乞求的,大伙却低下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她。

    没有了强,就像少了主心骨,众人都没有了主张,但显见他们都是支持老齐的。

    少男绝望了,却更义无反顾,“我不服从组织的决定。”她转身就走,老齐喊了一声:“少男同志!”她回过头来,深深吸了口气,“你放心,要是我出了事,绝不会出卖你们。”

    老齐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算了,由她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反正他们本来就没有主张。

    雨更大了,和着刺骨的寒风,把整个夏季残余下来的温度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彻底的寒冷了。

    少男却连冷都感觉不到了,她感谢这场雨,把所有的人连同日本人布下的暗探全都催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只留她独自在这片冰冷的世界里寻找她的爱人。

    她僵硬了的手指不停地翻动着碎石和瓦砾,指甲断裂了,手指磨破了,点点血花在雨水中浸开,她却全不觉出痛,拼命地往下挖。然而,除了破碎的瓦砾和烧焦的梁木,没有强,也没有君瑜。

    她不甘心,用尽力气推开一堵断墙,“嘭”的一声巨响,她吓得趴在湿淋淋的地上,生怕这响声引来了日本人。

    强在昏沉沉的迷糊中惊醒过来,手下意识地摸到怀里的枪,君瑜也醒了,在黑暗中惊恐地抱紧了强,“什么声音?”

    强没有说话,凝神倾听,上面又没有了响动。

    少男整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四周听不到任何反应,慢慢爬起来,用手捋了捋被雨水贴在面颊上的头发,脑子里突然想起什么,怔了几秒钟,冲过去,拼命地朝地窖的方向挖去。

    强听见头顶上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拉着君瑜站起来,贴着墙,手紧紧握住枪,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心却都因紧张狂跳起来。

    少男一边用手不停地扒着砖石和瓦砾,一边压着声音喊:“强,君瑜,你们在不在?”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遍一遍地喊着,只希望他们还活着,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强使劲贴着石板,在“劈劈啪啪”的翻动声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少男的声音:“强,君瑜……”是少男,真的是少男,本已完全陷入绝望等待死亡的强突然获得了生存的希望和力量,他用力拍着石板做回应。

    少男感到了石板的震动,欣喜若狂,“我听到了,我来了,我来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死的。”她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把压在石板上的东西一样样全搬开来,强用力向上推,石板终于掀开了,冰冷的雨点落在他的头上脸上,感觉是那么清晰,那么强烈,这是活着的感觉。

    强用力将君瑜推上去,然后自己跃上来,再看少男,他的心猛然颤栗了,眼前的少男一身湿透,满脸泪水,十个手指肿烂得不成样子,鲜红的血顺着指尖向下滴,然而,她眼中却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无声地啜泣了。

    强抚摸着她冰冷的头发,不安地去看君瑜,君瑜躲闪着目光,两个人都尴尬起来。

    上天注定是要折磨她的了。在少男面前,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鄙劣,像做了贼,她偷走的是少男的爱情。她偷偷地往一边躲,希望能被这个世界忽略掉,但少男已转过身,拉住她,“君瑜,你没事吧,这一天一夜,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过的。”

    “啊?”君瑜惊慌失措,仿佛被揭穿了心事,“我……我们……”

    少男却全没在意,脸上洋溢着幸福,“我知道你们不会死的,老天爷不会对我这么狠心。”她拉着君瑜的手,贴在脸上,笑着,眼泪却又下来了,“我真是傻,早该想到了,让你们捱了这么久。”

    君瑜低着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强终于拉了拉少男,“先离开这里再说。”

    强提着箱子在前面走,君瑜被少男搀着,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走,不知走了多久,猛然听见少男说了声“到了”,灯光明亮起来,她更惶恐了,怕光亮照出什么异样来,想躲,却被少男紧紧拉着,迎着光亮过去。

    然后一群人蜂拥出来,围着强问长问短,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看见个个面上闪动着喜悦,才终于明白自己还是没有死。

    强不再偷眼看她,神态镇定了许多,换了衣服,坐下吃面,狼吞虎咽的,少男在一旁看着他笑,满脸洋溢着全是幸福,蜡黄脸色的女人心痛地帮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又帮她洗手指上的伤口,弄痛了,皱一皱眉,却还是掩不住的幸福。

    君瑜看着少男,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她一口也吃不下去,推托着逃进了屋里。

    少男整个心思都放在强身上,并没有察觉君瑜的不安,夜深人静时靠在强的怀里,说:“如果上天可怜我,要死就让我先死。”

    强紧紧搂着她,没有说话,心里空洞洞的一片,那黑暗中的身与心的交融不断将他从现实中拖回去,惊觉到,挣脱出来,又再无意识地陷进去,他怀里的少男也不真实起来,才明白原来和少男已经再回不去从前了。

    禁锢着情感的网一旦撕破,就再也补不上了,他开始害怕起来,再不敢面对少男,装作沉沉睡去。

    君瑜在屋了里躲了两天,不敢出门,更不敢见强,少男以为她受了惊吓,对她更加悉心照顾,令她更觉得不安和愧疚。

    第三天,强突然进来,君瑜陡然一惊,有种预感,担心的事终要发生。

    强在她面前站定,慢慢地,似乎斟酌了很久,“我们要暂时离开上海。”

    “去哪里?”君瑜这才敢用眼望他。

    “北平。”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着,像鼓起了勇气,抬头看着她,“跟我们走吧。”顿一下,看定她,“跟我走!”

    “跟你走?”君瑜刚刚放下去的心“忽”的又提起来。

    “是,跟我走。”强激动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的事,我决定了。”

    “我们的事?”君瑜有点眩晕,“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强拉住她的手,“答应我,跟我走。”

    “少男呢?她怎么办?”君瑜惶恐起来,“你是她的丈夫。”

    强黯然了,低下头,“我跟她回不去了。”

    君瑜心慌意乱地抽回手,“怎么会回不去?那只是借口,什么都跟从前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骗不了自己。”强痛苦地闭上眼睛,“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欺骗她,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拉住君瑜的手,握紧,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对我和你,也不公平。”

    君瑜的心颤抖了,突然发现自己的罪孽是何等的深重,自己在身陷绝境时一时的任性和放纵破坏了少男和强的爱情,给他们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然而,她非常清楚,她只是把他的爱当作一种绝望中的安慰,而他也只是一个爱的替身。

    她痛恨起自己来,用力甩开他的手,缩到墙角,“不,不要。少男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是她的,她不能没有你!”她捂着脸抽泣起来,“我对不起她,我不该偷她的东西,连唯一的朋友都失去了。”

    强被她的眼泪刺伤了,呆呆地站着,却不甘心,“对不起她的人是我,可我也是人,有感情的人,我不能骗自己一辈子。”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而且,你比她更需要我,我绝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个乱世中漂泊。”

    “答应我,跟我走!”他再次拉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她。

    “不要……”君瑜呻吟了一声,被强有力的手紧紧搂住了,“不要拒绝我,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因为少男,你不承认而已。”他的声音也仿如带着乞求,害怕自己甘愿蒙受良心的遣责下定的决心再遭受毁灭的打击,这使君瑜心软下来,却更加的彷徨和无助,想到森的决绝,想到肚子里这个不该有的生命,她软弱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终于泣不成声。

    “别告诉少男,我们偷偷走吧。”这句话卡在她喉咙里说不出来,忽然感到自己竟是这般鄙劣和自私,竟会萌生出这种念头,原来自己是这么害怕一个人面对这茫茫的尘世,她痛恨自己,她对自己都感到绝望。

    门口突然有响声,一抬头,就看见少男满眼愕然地看着他们。

    她骇呆了,继而触电般推开强,惶恐地、手足无措地不知想拿什么把自己掩盖在少男的目光下。

    少男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异、愤怒、悲伤和绝望,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意味,直视着她,令她无地自容。

    强也被这突如其来慌乱了,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对着少男的目光,所有的勇气和决心一瞬间消失殆尽,才明白天底下如果真有一件解决不了的事,就是感情了。

    他对少男会生出愧疚,是因为他对她始终是有着一份深厚的感情。

    死一样的沉默。三个人相对望着,连世界都仿佛停顿了。

    终于,少男向后退了一步,嘶哑的声音说:“早知道,不把你们挖出来!”她狠狠摔上门,径直冲进自己的屋,从里死死拴住门,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强追出来,在院子里就听见她悲天恸地的哭声,他呆站着,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哭声掏得空空的,不知是懊恼,还是悔恨?

    老齐突然进了院子,听见少男的哭声,有些惊异地看着强,“怎么?吵架了?“

    “没,没什么。”强缓缓地摇了摇头,“联系上了吗?”他问。

    老齐又看了一眼少男的屋门,“联系上了,咱们几个碰个头,开个小组会,就等你了。”

    强听着少男的哭声,又转头看了看仍呆站着的君瑜,深深吸了口气,“好吧,我们先过去。”

    “她没事吧?”老齐不放心地问,走了两步,又回头冲着屋里喊:“少男,文强和我去办点事,一会就回来,小两口难免有点磕碰的,别往心里去,等他回来再给你道歉。”

    少男把头捂进被子里,不让人听见。

    老齐见屋里没了动静,笑着拍拍强的肩头,“没事了,女人嘛,一哄就灵。”

    君瑜静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静静地离开,没留一个字,也没有留一句话。

    她的软弱给了少男和强最深的伤害,给她自己的,又有什么?她存在这个世上已是多余的。不过,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过强,在面对死亡之时,还有一件事让她放不下。她决定要去解决这件事,了却对人世的最后一点牵挂。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用她所有的财物交了半年的房租,把自己收藏在这里,翻开强从火盆里抢出的书稿。

    “注定了是悲剧,怎么会有幸福结局。”君瑜对自己说,重新提起笔,写下去。

    强开会回来,看着君瑜空空的房间,顶着寒风,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第二天,两人登上了北上的火车,谁也没有再提昨天的事,也再没有提起过君瑜。

    强和少男的生活,只有革命,没有了爱情。

    熬过一个严冬,冬尽春交,却正是最寒冷的时候。雪已经融化,春雨还未来临,天地一片萧瑟。

    君瑜慢慢地走在街上,手里抱着一撂稿子,大衣包裹着她沉重的身体,又用披巾裹了头,不想让任何人认出她来。

    远远地看见报社大门,她停下来,喘息一下,仿佛看见少男曼妙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左右看一看,快步而去。

    有人在身后吆喝一声,她一惊,退了一步,一辆黄包车擦身过去了,再定睛看,只有几个瑟缩的路人,不见了少男。一阵风吹过,颤抖一下,定了定神,穿过马路,进了报社。

    报社里很多君瑜不认识的新面孔,忙进忙出的,整撂整撂地搬动着报纸,她小心翼翼地闪避着,寻找着熟识的面孔,终于看见一个戴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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