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在男仆走后说。
兰妲轻笑一声。「打算扮演处女新娘,是吗?真可爱。但我必须告诉你,效果已经被魏家堡发生的事破坏了。在那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你身穿睡衣睡袍。我必须提醒你,施迪生亲口向魏家堡的客人保证柯契敦遇害时你跟他在一起。」
爱玛喝口茶,不置可否地哼一声。
兰妲两眼发亮。「你不否认?」
「事情确实是那样,兰妲。」爱玛淡淡一笑。「虽然有害我的名声,但总强过因杀人罪而被判处绞刑。」
「我了解。」兰妲用手支着下巴,推心置腹似地看着爱玛。「其实你真的不必感到害羞。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忍不住要问问你对施迪生的刺青有何看法。」
爱玛的茶差点从手中掉落。「他的什么?」
兰妲眼中的自信消失了一些。「他的刺青。你一定见过,毕竟你跟他有过亲密关系。」
「绅士不会有刺青。」爱玛激动地说。「只有水手和海盗才会有,至少我听说是如此。像施先生那种身份地位的绅士当然不会有。」
兰妲的笑容不变,但其中多了几分尴尬。「也许你在黑暗中没有注意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兰妲瞪大了眼。「天啊!你是说他跟你做爱时没有脱掉衬衫?真令人失望。我就很喜欢看强壮的胸膛。」
爱玛打死也不会承认在两人仅有的那一次做爱里,迪生并没有费事脱掉衬衫。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直视兰妲的眼睛。「我知道我不熟悉上流社会的作风,梅夫人。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请你见谅,但根据我的印象,淑女道人隐私会被视为粗俗不雅。」
兰妲的脸色一沉。「你在暗示什么?」
「我无法相信一个有良好修养的淑女会以刺青和强壮的胸膛这种事作为话题。只有某些职业的女性,例如风流社会的女人,或是—;—;」爱玛故意停顿以示强调。「—;—;女演员,才会夸耀自己在男欢女爱上的成绩。」
她的话立刻对兰妲造成影响。她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抽筋似地猝然一动,然后火冒三丈,目露凶光。「你竟敢暗示我粗俗不雅!」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才是卑下低贱。在施迪生挺身而出、使你免于受绞刑之前,你只不过是个职业伴从。换作是我,我就会开始担心他为什么要费那个事。像他那种身份地位的男人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女人,你只不过是—;—;」
她蓦然住口,从椅子里跳起来,在丝裙悉簌声中气呼呼地冲出门外。
不愧是当过演员,兰妲退场的方式还真富戏剧性。提到没修养的女演员显然触及她的痛处。这下你该知道职业伴从不是好惹的,爱玛心想。
等胜利的喜悦消失后爱玛才恍然大悟自己做了什么。她无异是直截了当告诉兰妲她知道她以前当过演员。
她是怎么了?一时冲动而说出那些可能使自己失业的话。如果打草惊蛇吓跑了兰妲,迪生就不会再需要她这个诱饵了。
爱玛握紧拳头。都怪兰妲提到迪生的刺青,因为那等于承认他们至少肌肤相亲过一次。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爱玛思忖着。在魏家堡,还是从魏家堡回到伦敦以后?她想起迪生在剧院包厢里对兰妲行礼时的殷勤。他努力调查兰妲的过去会努力到什么程度?
一股寒意突然窜下背脊,带来跟先前阴郁思绪无关的不祥预感。
迪生有危险。她非常确定却无能为力。
泰晤士河的臭味今晚特别强烈。迪生躲在薄雾弥漫的暗处,聆听独耳哈利猛敲一间码头棚屋的门。
「你最好在里面,混蛋!」哈利喊道。「我做到答应你的事,你该付钱了。」
码头区的这一带在深夜空寂无人,一间间仓库默默地耸立在灰蒙蒙的雾里,黑暗中只有哈利的提灯灯光在棚屋门边摇晃不定。
哈利更加用力地敲门。「我们说好的,混蛋!我来拿钱了。没人能欺骗独耳哈利。」
铰链嘎吱作响。迪生从藏身处看到棚屋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跟退出圈子之人见过面了吗?」
「听着,我不知道什么圈子不圈子。我跟施先生见了面,就像我们说好的。」
「照我的吩咐把话告诉他了吗?」
「对,我来拿钱了。钱呢?」
「如果你完成了任务,那么你对我不再有用处。」
「你是什么意思?」哈利连忙退后,手里的提灯摇晃不已。「我们说好的。」
「没错,独耳哈利先生。」门缝开大。「你出卖了朋友,对不对?」
「胡说!」哈利驳斥,听来好像真的生气了。「我没有出卖施先生。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和我是朋友,我们不时有生意上的往来。」
「但你今晚出卖了他。」
「我只不过是减轻了他的荷包重量,他不会介意的,他多的是钞票。那只是生意。」
「正好相反。你引诱他前来,他将遭遇空前的挫败。」
「我才没有。」哈利激动地说。「我没有引诱他到任何地方。我们都知道欧海街没有馅饼店,店面楼上也没有房间出租。」
「他不是傻瓜,他是原可成为大师之人。他不会去欧海街,他会跟踪你到这里,他的传奇将在这里终结。」
「等一下。」哈利退后一步,举起一只手。「如果你以为我告诉他那些事使他跟踪我到这里来让你对他下手,那你就跟疯人院的疯子一样疯狂。」
「我没疯,独耳哈利先生。我是梵萨术初学者,今晚我用欺骗之计引出原可成为大师之人。」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哈利问。
「等我公平地打败他之后,就可以向我的师傅证明我有资格升级。」
「天啊!听你满口胡言乱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够了。」黑衣人消失在门缝的阴影里。片刻后,另一盏提灯亮起。「我没空浪费唇舌跟你谈你永远不可能了解的大事。」
迪生从藏身处出来,走向站在棚屋门口的黑衣人。「你该走了,哈利。」他平静地说。
「怎么回事?」哈利举高提灯,转身凝视迷雾。「施先生?你怎么会—;—;」
棚屋门大开,蒙面黑衣人出现。他迅速向前两步,跃身半空中,抬腿踢脚,命中哈利的肋骨。哈利闷哼一声,往后栽出码头边缘,落水时水花四溅,手里的提灯沉入河水中。
梵萨斗士正式地向迪生一鞠躬。「传奇中的退出圈子之人啊,原可成为大师之人啊,今晚我将有幸击败你。」
迪生皱眉蹙额。「你向来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梵萨斗士浑身一僵。「我这样说话是表示对传奇人物的尊敬。」
「谁告诉你我是传奇人物?」
「我的师父。」
「我不是传奇人物。」迪生轻声说。「我曾经是梵萨术修行者。其中有很大的差别。」
「我的师父告诉我你原本可以成为梵萨大师。」
「想成为大师必须先叫另一个人师父,我向来不擅长那个。」
听不到水花声使迪生开始担心,他走向码头边缘。
「我的师父说你原本可以成为全欧洲最了不起的梵萨大师。」
「不太可能。」迪生冒险向码头外的河里瞥一眼。哈利有气无力地挂在码头侧面的水中阶梯上。「对了,你的师父是谁?」
「不能告诉你,」梵萨斗士尊敬地压低声音。「我发过誓要保密。」
「神秘的梵萨师父?真奇怪。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件关于他的事。」
「什么事?」梵萨斗士问。
「他不是好师父。真正的梵萨术修行者一定会告诉你,把独耳哈利那种人踢进河里既不勇敢也不光彩。」
「你关心这个独耳哈利?」梵萨斗士不敢置信地提高嗓门。「这怎么可能?他一方面自称是你的朋友,另一方面却出卖了你。他不值得你信赖,原可成为大师之人啊!」
泡在河水里的哈利呻吟一声,显然没有力气自己爬上来。
迪生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随身携带的手枪。「但是就像哈利告诉你的,他和我有多年交情。我非把他从河里捞起来不可。」
「别管他。」梵萨斗士摆出战斗姿势,弯曲膝盖开始绕圆圈。「你我今晚要公平地决一胜负。」
迪生掏出手枪,漫不经心地瞄准黑衣人。「好了,我没空跟你胡闹。」
「那是什么?手枪?」梵萨斗士戛然止步,他气得声音发抖。「你要用手枪?那不是梵萨之道。」
「的确不是,但比较有效。我退出梵萨圈的原因之一就是我发现梵萨之道有许多地方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我的胜利不容被剥夺。」
「快滚,否则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你能不能战胜子弹。」
梵萨斗士只犹豫了几秒。
「我们后会有期。」最后他气愤地说。「我以梵萨术修行者的身分发誓。」
「要知道,你迟早会厌烦像演戏那样说话。」
但迪生在对雾说话。梵萨斗士已经消失在一条暗巷里了。
男仆通知说迪生在桑家门外的马车里等她时,如释重负的爱玛甚至不在意他不下车而派男仆来接她是多么没有礼貌。此刻最重要的是迪生似乎平安无事。
她抓紧斗篷衣领,步下门阶奔向等待的马车。她注意到车厢里没有点灯。男仆打开车门扶她上车。迪生坐在车内的阴影里。
「先生,我担心得—;—;」她突然住口。「天啊!那可怕的味道是什么?」
「泰晤士河水。」迪生拉上窗帘,点亮车内的灯。
「你怎么了?」她吃惊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迪生如此狼狈;他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刚从污水坑里爬出来。他围着毛毯坐在对面的座椅里,湿漉漉的头发上黏着让人不愿细看的残渣碎片,脸颊上的油污看来像是黑眼圈。昂贵的衬衫、长裤、背心和外套湿淋淋地堆在地板上。车厢里的臭味大多来自那堆湿衣服。
「你的大衣呢?」她不假思索地问。
「被迫借给一个掉进河里的朋友。」
「天啊!」她看到他露在毛毯外的小腿和脚都是赤裸的。她注意到他的脚很大。
「很抱歉那么没礼貌地把你从舞会上叫出来。」迪生说。「你也看到了,我这身打扮不适合参加桑夫人的宴会。」
她发现自己还在瞪着他的脚看,连忙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脸。
「看来掉进河里的人是你,先生。」
迪生揪紧毛毯。「其实我并不是掉进河里。」
「你是说你被人推进河里吗?天啊!我的预感果然正确。你受到攻击了?是不是你去见的那个独耳哈利干的好事?」
「其实我是在拉哈利上岸时自己跳进河里的。」
「原来如此。」她略微松了口气。「那他是怎么掉进去的?」
「我们遇到那个梵萨斗士。」迪生轻声说。
「天啊!你确定你没有受伤吗?」
「非常确定,我只需要洗个澡就没事了。但为了救哈利,我不得不让那个梵萨斗士逃之夭夭。」
「有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
「只得到更多的疑问。」迪生停顿一下。「不过有个猜测却得到证实。伦敦确实有个叛离的梵萨师父在活动,他无疑也在寻找秘笈。」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仔细考虑过了,我要找出这个梵萨师父问个明白。」迪生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爱玛又感到一股寒意窜下背脊。「你要怎么找到他?」
「再度引出那个年轻的梵萨斗士应该不会很困难。我显然阻碍了他的升级。他想用传统的比试向我挑战来证明他的实力。」
「你是说决斗吗?」爱玛的手心开始冒冷汗。「迪生,你千万不可以有那个念头。你会受伤,甚至丧命。」
「葛小姐,别对你的雇主这么没信心。我承认我不再年轻,但这些年我也没白活,至少变得比较老谋深算。我自认赢面很大。」
「迪生,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件事听起来很危险,我不喜欢这样。」
「我向你保证,没有担心的必要。」迪生拨掉腿上黏黏绿绿的东西。「你呢?我猜你忍不住在桑家的舞会上利用机会套兰妲的话。」
爱玛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迪生扯扯嘴角。「因为你想证明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运气如何?」
她胀红了脸,心想自己别无选择。她抬头挺胸,准备实话实说。「不仅没成功,还一败涂地。」
「你说什么?」
她迟疑一下。「你听了一定会不高兴,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可能破坏了你以我为诱饵来钓梅夫人的计划。」
他扬起眉毛。「破坏?」
「不是我要为自己辩解,但事情出了差错不能怪我,我是被激的。」
「被激?被谁?兰妲吗?」
「嗯。」
「你最好从头说起。」
她盯着他座椅的厚垫靠背。「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是梅夫人对我们的订婚做了一些轻率的暗示。」
「哪种性质的轻率暗示?」
「她遽下结论说你我有亲密关系。」
「那又怎样?」他问,语气毫无尴尬或不安。「那正好是柯契敦在你卧室遇害那晚我们希望给人的印象。」
她决心跟他一样泰然自若。她握紧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厚垫靠背。「重点是,她问了一些问题。」
爱玛从他眯眼的方式看出她终于引起他的兴趣了。
「什么问题?」他问。
「跟你的隐私有关的问题。」
「我懂了。」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我一直很好奇女人会不会私下议论那种事。」
爱玛的怒气又升了上来。「那些问题的用意在暗示你和她幽会过。」
「到底是哪些问题?」
「她问我有没有注意到你身上的某个刺青。」
「该死!」
她抬起下巴。「她暗示她看到刺青是在你们两个,呃,你们两个……」她说不出口,只好挥挥手表示。
迪生眼中的笑意消失。「刺青?她有没有形容是什么样子?」
「当然没有。」爱玛气坏了。「我也不会要她说。这件事令我非常窘迫和为难。」
「我可以想象。」他的眼中闪着促狭。
她挺起肩膀。「因此我认为你因为我不小心说出关于女演员的话就要解雇我未免太不公平。」
「你提起那个话题?」他若有所思地问。
「对。」
「那个方法似乎不够婉转。」他挖苦道。
「我觉得任何婉转的方法对梅夫人都起不了作用。」
「你到底说了什么?」迪生深感兴趣地问。
她清清喉咙。「只有从事粗俗职业的女人,例如女演员,才会公然夸耀她们在男欢女爱上的成绩。」
「原来如此。」迪生听起来好像被呛到似的。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爱玛狐疑地看他。「你在笑我吗?」
「作梦也不敢。」
「你果真在笑。」
他咧嘴而笑。「对不起,爱玛,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说兰妲像粗俗的女演员时她有什么表情。」
「你现在或许觉得好笑,但等你考虑到后果时就笑不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
「在我说出那种话之后,她一定会怀疑我们知道她的底细。你的计划这会儿可能已经破局了。」
他耸耸肩。「正好相反。现在也许正是使用改变方向之计的好时机。」
「你说什么?」
「你在无意中使用了梵萨计策,爱玛。你使兰妲以为你可能知道一些她自认不为人知的事,你等于是施加压力迫使她改变方向。这种不是计划中的策略改变往往会使人犯错,看看她接下来的举动会很有意思。」
爱玛默默注视着他。
他探询地看她一眼。「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她犹豫片刻,然后刻意避开他的视线。「没有。」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
「嗯。只是为了澄清事实,我可以向你保证,兰妲不曾见过我胸膛上的梵萨记号。」
她目瞪口呆。「你是说你真的有刺青?」
「那是梵萨学会的入会仪式之一。」
「你真的确定兰妲从未见过?」
「如果梅夫人和我发生过那种事,我想我会记得。」
爱玛感到如释重负。「那么她为什么要暗示你们之间发生过那种事?」
「她显然是想从你口中求证我是梵萨学会的会员。」迪生皱起眉头。「由此可见她确实知道梵萨会,而且很熟悉那个记号。」
「你是说她在别人身上见过那种刺青?」
「是的。」
「但会是谁呢?」
「我想到的名字是蓝法瑞。」迪生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