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千万要记得在天妃宫烧香许愿后一定要求天妃娘娘赐予‘平安产子符’喔。”陆夫人不停地提醒她。
“是,我记住了,娘放心好啦。”秀云笑吟吟地回答。
陆夫人又不放心地提醒她:“如果真遇到了秦家的人,千万要克制自己,为了孩子,不许任性,知道吗?”
“知道了,要做娘的人了,不可以任性!”秀云挽着娘的胳膊,调皮地模仿娘的声音说。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媳妇,自信与乐观让她充满魅力。
“你这孩子,没正经。”陆夫人笑骂着,将胳膊上挂着的一件披风递给丫鬟。“香儿,这件披风就放在车上,天凉了,回来时让小姐披上。还有,上下坡时要仔细搀扶好小姐。”
“是,夫人放心,奴婢会仔细的。”香儿回答着接过披风。她原是陆夫人房内的使唤丫鬟,因小姐以前的丫鬟已经出嫁,所以这次小姐回来,夫人就让她去照顾小姐的起居。
“还有我呢。”秀廷不让人后的跑到娘面前。“我也会照顾姊姊。”
陆夫人笑着还没说话,秀云先接上了。“你当然会。快来,扶姊姊上车。”
秀廷当即遵命上前,扶着她踏上马车。
香儿先将手中的披风和进香用品小心地放在车上,再跟随小姐身后上了车。
一行人就这么快乐地出发住泉川而去。
泉州天妃宫乃女性神庙,据说在此烧香最是灵验,可说是求什么得什么,因此深得民众喜爱。尤其是女人生产有若过“鬼门关”,为了求得平安生产,孕妇们在进入怀孕后期时都会亲自来这里烧香进贡,再求符咒一道,以求顺利生产。
秀云摆上贡品,烧香、化纸钱后,虔诚地跪在天妃像前轻声许了愿,最后没忘记娘的嘱咐,求了一道“平安产子符”贴身而戴,最后才心怀感激地离开了此地。
为避免与秦家人不期而遇,他们一行到丰润居用膳和休息。
因为货栈的人大多在前头忙,后院十分安静,让一直担心遇到秦家人的秀云真正松了口气。
过了晌午,等秀云休息够了,他们才上路回家。
可是当马车出了后门,穿过甬道转上大街时,听到前面传来吵闹声。
“前头是怎么回事?”秀云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可只看到有人往前跑。
“康大叔,从大街上走吧,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康大叔答应着将马车引上了主街。
一转过街口,秀云就看到在悬挂着“丰润居”镀金招牌的正门前,停着好几辆马车,一群人正围在那里高声地叫嚷。
秀云来不及细看围在门前的人,因为她看见丰润居的掌柜正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陆家护院,把守着大门口,那几个护院手里都有兵器,而台阶下的人群也有几个手持兵器,双方对峙着,大家的情绪都有点失控。
“崇武叔,这里怎么了?”她让马车驶近,大声地开口问。
没想到一听见她的声音,争吵的双方突然都静下来了。
“少夫人!”
听到喊她“小姐”,秀云自然知道是丰润居的人,可是“少夫人”?
她立即将伸出窗外的头缩回了车内,并本能地抱住了肚子。
“大勇,怎、怎么是你们?”她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秦氏的码头领班,过去她和啸月到港口玩耍时,没少得到他和那些工人的帮助照顾。
可是今天,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
“少夫人,请替我们说说话吧。原来定好今年七月的陆羔是秦氏的货,可是如今都九月了,丰润居说没货可出。
今天我们听说货有了,就在货栈里,可他们就是不给我们。上次,我们的船临时改运丝绸,老少东家也向客人说了不少好话,才捱过难关。如今如果再不给货,我们如何向东家交代、向客人交代哪?!”
“你们等一下,让我去问问怎么回事。”听大勇说得急,秀云忙安抚他,心里已大致猜到了原因。
陆氏多年来一直是秦氏的瓷器供应商,如今爹爹一定是为了她而报复秦家,故意不给他们货。今天这事既然让她遇上了,她就不能不管。
可是她不能下车,否则暴露了肚子才是大麻烦。
幸好不用她开口,康大叔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立即将车驱往大门处,而台阶上的崇武叔也迎面走来。
“崇武叔,真有货吗?”等崇武走到车窗下,她小声地问。
丰润居掌柜微微犹豫后,点了点头。
“那就给他们吧。”
“可是,老爷说我们不再做秦氏生意。”崇武为难地说。
秀云安慰他。“你发货就是了,我会去跟爹爹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好吧,就依小姐的。”她自信的神态让崇武不再犹豫,他退离马车,走上台阶对秦氏人群喊:“凭据来提货!”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兵戎相见的紧绷气氛也随即消除。
“谢谢少夫人!谢谢少夫人!”
那个叫大勇的领班连声说,而她已经放下了窗帘,让马车离开了。
“哦,爹爹还真是在替我出气!”她靠在马车箱板上长呼了口气,为爹爹替自己出头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能帮助秦啸阳解决一个难题而感到开心。
“姊,你不是很气姊夫吗?为何要帮他呢?”秀廷在门帘外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秀云回答。
她确实不知道,刚才她只想到如果秦氏拿不到货,就将面临巨大的信誉危机和财务危机。
她知道秦氏一向很讲究信誉,如果不能按期交货,不仅客人会要求退单,导致信誉丧失,还得赔偿所有损失。而要按时交货,就得花大价钱去其他地方买同样的货,那也有时间和金钱上的压力。
现在秦家主要的生意虽说还是由秦老爷掌控,可真正的执行人是秦啸阳,如果今天自己不帮他这个忙的话,他今天晚上就得过“鬼门关”!
“姊,姊夫来了!”
就在她想不通自己何以要帮助她那个无情无义的“前”夫君时,车外传来秀廷急切的声音,随即马车也减速了。
“真是他吗?”秀云紧张地问,本能地抓过椅子上的披风抱在膝盖上,将隆起的腹部完全遮盖住。
“是他,他那辆八角车跑多远我都能认得。”秀廷肯定地说。
他常在泉州城见到姊夫,只是没让他发现自己而已。特别是姊姊“休夫”回家后,他每次随康大叔来泉州时更是有意去看看他,若非怕姊姊不高兴,他好几次想用皮弹弓暗中打他几闷弹,替姊姊出出气。
“康大叔,别停车,也别理他!”秀云急切地说。
“不行,他已经看见我们了,正过来呢。”秀廷说。
康大叔也说:“小姐,我们不能慌,那样更让人起疑。”
“别说了,他正看着我呢。你放轻松,不要说话就行。”秀廷提醒她。
一听弟弟的声音变小,秀云知道那该死的男人已经靠近他们了。
“那你们都得记住,绝对不可让他知道我在车内,知道吗?”摸摸圆滚滚的肚皮,秀云急切地命令车外的人。
“知道了。”众人也只来得及回答这么一句,那头的秦啸阳已经开口了。
“秀廷?”秦啸阳大声打招呼,他是因得知丰润居再次拒绝供货而特意赶来的。
两个月前陆家以“重修大窑,无法按期烧窑”为由拒绝出货给秦氏,让他着实忙碌了一阵,幸好秦氏一向信誉极好,加上有其他货物取代瓷器,才让他度过了那次难关,如今到了提货期,竟又被告知缺货,他如何能不急?
尤其是查访到“丰润居”只是对秦氏挂出“缺货”牌时,他和爹娘都明白了,这是他的岳父为秀云的事在对他们施予报复。
可因为陆家的理由堂而皇之,且因为是亲家,彼此信任,所以一直以来并无供货契约在手。
如今双方没撕破脸,只在暗斗,彼此都不肯让步,最后吃亏的只能是秦家,这叫他如何能不急?他不敢想象如果今天再得不到这批瓷器,那秦氏将面临什么样的灾难。
就在他心急如焚地赶来时,看到一辆驾着四匹健壮骡马的华丽大车迎面驰来,驾车人居中,左边坐了一个护卫似的佩剑武士,右边坐着个眼热的锦衣少年。
秦啸阳定睛一看,当即大喜。那眼熟少年不正是他的小舅子陆秀廷吗?两年多没见,这小子长大了不少,该有十三岁了吧。
“秀廷?果真是你,你们去哪儿?”
“我、我们回家。”秀廷木讷地回答。
秦啸阳看看他身后的车帘,问道:“车上是谁,能让我拜见吗?”
“是、是……没有人……”
“没人为何把帘子蒙得严严实实的?”他的神态让秦啸阳疑窦顿生。
十三岁的秀廷应付不了人生经验丰富的秦啸阳,他看看身边的康大叔和成子,知道没人能替他回答,便冲口而出道:“里面是我家大姨妈。”
“大姨妈?”秦啸阳一愣,刚才说没人,现在又是“大姨妈”?而且他从未听秀云说过她有个大姨妈,可是又想,自己何时跟秀云聊过家常了?陆家人口多,有大姨妈也不奇怪。
于是他不再多言,当即在车上对着门帘抱拳行礼,恭敬地说:“无论大姨妈来自何处,都请受侄婿一拜,今日侄婿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
说完,他将自己的车引到路边停下让陆氏的车先过,以示敬意。
康大叔立即驱车前进。
“等等!”
就在两车交会时,秦啸阳突然喊住他们,让车内的秀云大气都不敢出,将盖在肚子上的披风拉得紧紧的。
“什么事?”秀廷也是一惊,急忙问他。
秦啸阳的脸上出现了红晕,口气很不自然地问:“你姊姊!她还好吗?”
“她很好!”对这个问题,秀廷答得挺爽快。
“那、那你告诉她,啸月很想她,什么时候想回来时带个口信,我去接她。”
秀廷很想对他说姊姊不会再回秦家去!可是见他说这话时虽然好像牙齿痛似的,但态度还算诚恳,便回答道:“好吧。”
啸月很想她……只是啸月想我?就这么一句想要我感动?门都没有!车内的秀云忿忿不平地想,可也觉得今天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冷淡了。
难道是因为今天的说话对象是秀廷?如果是自己的话,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吧?
唉,为什么恨他,却还是很想见他呢?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会感到心跳加速和慌乱不已呢?他恐怕都已经纳了那个采茶女为妾了,不知他们在一起快乐吗?
她的心因为听到他的声音和想起与他之间的一切而变得慌乱和沉重。
两车总算擦身而过,秀廷回头看看渐渐远去的带八角顶的轻便马车,掀开门帘对里头说:“姊,姊夫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要纳妾的男人,倒像个被海盗抢了一把的落难船长。”
“你会看什么人?”秀云努力抹去心头的沉重感,取笑弟弟。 “胆小鬼,他才一唬,你就怕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大姨妈’?我们家几时有过大姨妈?”
秀廷笑了。“谁叫他长得那么高大威严?不怕?姊若不怕干嘛要躲起来?”
“那不是怕,是烦,知道吗?那是不一样的。”
就在姊弟俩说笑间,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轱辘的声音。
开始时,大家都没在意,以为是有人赶路,康大叔还故意放慢了车速,怕那疾速赶来的车惊了驾辕的马。
不料,那马车在靠近他们后渐渐放缓了速度。这引起了秀廷的注意,他抓住车把手,倾身往后看,顿时色变。
“姊,是姊夫,他又回来了……”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秦啸阳的声音响起。
“秀廷,你在跟你‘大姨妈’说话吗?”驾驭着马车的秦啸阳问。
“是,是啊……哎唷……”秀廷来不及反应,顺口答应着,不料屁股上却被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他当即失声叫起来。“干嘛掐我,痛死了!”
“谁掐你?”秦啸阳问,将马车横在了路上,康大叔只好停下车。
“就是我姊……呃,大姨妈啦。”秀廷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说,发现说错话时急忙改口,可是已经太晚了。
第五章
秦啸阳跳下车往这边走来。
守护在马车上的护卫成子立即翻身跃下,挡在了他的身前。
“干嘛?”见他挡在身前,秦啸阳口气变得冷硬,而这正是秀云熟悉的声音。
“秦少爷请原谅,在下只能听命于主子。”成子冷漠的语气足以与他的媲美。
少爷?秦啸阳微怔,何时“姑爷”变“少爷”了?
他心生怒气,冷笑一声,推开护卫就往前走,可成子虽然个子比他小,但出身闽南少林寺,功夫自然了得。单掌一翻,秦啸阳已经被他推离马车一大截。
“你、你竟敢对我动手?!”秦啸阳震惊地问。自小养尊处优,享尽荣宠的他从来没被人如此怠慢过,他顿时怒气腾腾上升,不顾一切地再次趋前。 “有本事只管对本少爷出剑,只要不死,我今天就一定要见见这位‘大姨妈’!”
“那就得罪了。”成子毫不含糊地再次阻止他,但并没有出剑。
“成子哥,让他来!”车里的秀云终于开口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护卫闪到了一边。
秦啸阳没有再看他一眼,大步走近车厢,用手掀开了门帘。
车里果真端坐着他数月未见的妻!秀云!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人的表面都很平静,可是秦啸阳撑着门帘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秀云抱在膝上的手也直打颤。
秀廷被康大叔拉着跳下了马车,香儿小心翼翼地缩在马车角落。
可是他们没有注意其他人,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你、你随我回家吧?”
“你、新人进门了吗?”
半晌,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向对方提出自己最嚼心的间题,又几乎是同时回答对方相同的答案:“不!”
“为什么?”再一次异口同声,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啊,他笑了!秀云着迷地望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瘦了,难道自己走后,他能随心所欲地相亲,迎接新人,日子反倒不开心吗?
他也盯着她的笑容看,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笑容。她比以前更漂亮,原来尖尖的下巴圆了,人好像也长胖了点,天还不算冷,可她却紧抱着一件厚实的披风。
不过她气色很好,皮肤白里透红,细致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让他感觉到一种熟悉中的陌生,红润的双唇引动了他心中强烈的渴望,他有一股冲动想将她抱下来,放到自己车上,然后一路将她带回家,永远不再让她离开身边!
也许是他的眼神让秀云意识到了什么,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她明亮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阴影。“你已经看见我了,回去吧。”
“随我回去!”秦啸阳再次低声请求。
“回去?”秀云眉悄挑坦。 “你的妾呢?”
秦啸阳缄默。看到她黯淡的眼神时,又急切地说:“那只是为了子嗣。”
秀云明白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于是她坚决地说:“不!”
在眼泪流出前,她大声喊:“康大叔,我们走吧!”
康大叔和成子、秀廷闻言立即走回来。
上了车,秀廷看到姊姊眼里的泪,生气地扯下还抓在秦啸阳手中的门帘,粗鲁地推开他。 “看嘛,你惹我姊姊哭了,都是你不好!你走开!”
听到这个熟悉的指责,秦啸阳愣住了,就是在几个月前,妹妹啸月才哭着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总惹她哭吗?
他麻木地退后,看着车帘将他与她分隔,看着马车从他身前走过、在他眼前消失,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对她说谢谢,谢谢她说服丰润居出货。
站在尘土飞扬的车道上,看着远去的马车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他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正随着车影的消失慢慢死去,而另外某种情感正在苏醒。
秀云,与他朝夕相伴三年的妻子,他原以为自己是最熟悉她的人,可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她,起码不像他以前以为的那样了解她。
原来他只知道她温顺忍让,明是非守礼仪,从不踏矩;后来又知道她有勇气有热情,敢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今天,他更从她不计较恩怨帮助他的事情中明白,她还是一个善良、通情达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