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命福这傻小子的个头是比其他人小了点,皮肤也白了点,声音也细了点,但他毕竟是个男的,他怎会有如此古怪的念头?
为了阻断自己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戚卫雪冷不防塞了一块酥油饼到命福嘴里,顺道堵住那恼人心绪的嘴唇。
「呜——」命福吓到,双目圆睁。
「喏,赏给你的。」戚卫雪坏坏一笑,转身也顺手拿了一块兀自品尝。「如何?好吃吧。」
命福双颊圆鼓鼓,塞了满嘴的饼,只能含泪点头。
「嗯……好吃……」是真的好吃,但如果能换成现银就更好了!
呜……为什么就是不给他赏钱呢?
「命福,你在哭啊?」戚卫雪发现他眼中的泪光,讶然问:「你真觉得这酥油饼这么好吃?」太好了,第一次遇到知音呢。
说着,戚卫雪转身包起剩余的两块酥油饼,硬是塞进命福怀里。
「拿去,既然你这么喜欢,全给你!」
「呜……」命福满嘴饼,无法开口,只能哀怨摇头。
戚卫雪拍拍他的肩,展现好主子的风范,说道:「别客气,尽量吃,你瞧你个头长得这么小,以后怎么讨得到媳妇儿?来,多吃点,才能多长些肉,男孩子就该长得高壮一点才是——」
命福抱着酥油饼,心,再度默默淌血。
呜呜……他还是比较想要银子啦……
泪光盈盈,既感动又委屈,他的表情逗趣得令人很想捏上一把!事实上,戚卫雪也忍不住这么做了。
「喂,不过就两块饼,你会不会太感动了点?」戚卫雪玩笑道。见命福额上渗着一层薄汗,脸色因先前赶路而红润,他故意用力捏了捏他红扑扑的双颊,再以手袖为他擦去汗水。
命福顿时受宠若惊,吓得全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能傻傻仰头望着戚卫雪近在咫尺的俊容。
三少爷……在帮他……擦汗?
怎么会……
一股强烈的悸动莫名攻占心头。记忆中,曾经短暂拥有过的、遥远而模糊的温情感受,透过戚卫雪的手,慢慢从他的心释放出来——
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喂!你真的哭啦?」戚卫雪一脸讶然,他没料到命福真的会哭出来,不禁皱起眉,以大哥照顾小弟的口吻说道:「男孩子这么爱哭不行的!」
命福摇摇头。
「这样人家会以为是我这主子虐待下人,你……觉得我虐待你了?」
命福再摇头。
他很想收住泪水,但就是办不到。他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以他曾经碰到过的人而言,三少爷的确算是好人,但,为何他的心好痛?
是心脏跳得太快,病了吗?
是少爷没给赏钱,难受了?
还是……
因为那不经意的温柔?
天啊,笨蛋命福,到底在胡乱想些什么啊!
他可是主子爷!纵使有千般的好,他于命福可没有福分,也没有资格领受太多。
现下,他只想赚赏银,只能多攒钱,去取回他生命中最真实的温暖——其他的,都是非分的想望,都是这辈子想都不能想的奢求。
是啊,想都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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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福走回奴仆房,一路懊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瓜。
他实在太太太丢脸了,莫名其妙在主子面前哭得淅沥哗啦,而且对自己哭惨的理由说不出个所以然,还因此被主子认定是热坏了脑袋,吩咐他提早回房休息,真的是丢脸到家了!
「真是,干么突然帮我擦汗……」命福兀自嘟嘟囔囔。「给赏钱不就好了?擦什么汗嘛……害我哭成那样……」
「是啊,你怎么会哭成那样?」冷不防一声爽直清亮的嗓音给了回应。
「我也不知道——咦?」等等!
谁在说话?
命福回过神来,停下脚步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拜托,可别跟他说又有神佛显灵了……
「上面。」
上面?命福扬起目光,首先在院落围墙上,看见晃啊晃的两条腿,再往上细瞧,即见到眨着一双灵黠大眼,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那眉宇之间……
「你是谁?新来的?」男孩率先开口问。
「呢,是啊——」命福顿了下。「我是命福。」
「哪个命?那个福?」
「命运多舛的命,福气浅薄的福。」
「哇,哪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名字的?多晦气啊!」男孩跳下围墙,宝贝似地拍了拍一身旧衣补丁的衣裳。
「你……是在哪当差?」命福反问男孩。
「静园。」
静园……好像听过……是哪个少爷的院落吗?嗯……不是很清楚……
「我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了。」男孩眼里有着鬼鬼的笑容。
「我?」
「对,就是你。」
「为什么注意我?」
「因为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学我?」
「学你?我学你什么了?」命福大惑不解。
「嘿嘿!」男孩双手背在身后,踱步绕着命福走一圈,神秘兮兮地上下打量着。「我说你学我就是学我,绝对错不了!」
这男孩着实古怪得很,命福完全抓不到他说话的根据,反倒觉得他那双带笑的眼睛……竟和三少爷有几分神似。
「你是不是喜欢三少爷啊?」
「嗄?」命福被他没来由的问话吓到。
「你肯定喜欢三少爷,所以才这样大费周章地接近他,对吧?」
「我?才、才不是咧——」命福挥着手,急急澄清。他是「有目的」没错,但肯定不是这种目的。
「干么否认?虽说二少爷才是城里众姑娘家暗恋的头号对象,但三少爷也不赖啊,想嫁给他的闺女们也不在少数,所以你喜欢他也是很正常的嘛——」
「胡说,哪里正常了?!」命福急急大叫,再三强调着。「我、我可是『男』的耶!」
「哈——」男孩忽然大笑出声,眨眨眼,暧味道:「你要是个男的,那我也就是男的了——哈哈!」
「什、什么啊?」命福被搞糊涂了,这家伙到底在瞎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完全不懂!
「我是在静园当差的小卫,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还有,你手上这饼看起来很好吃,施舍我一块吧!」男孩话锋没来由一转,直指命福手上的酥油饼,咧嘴一笑,掩不住想吃的馋样。「给我一块,我就暂时先替你保守秘密。」
「我、我哪有什么秘密?」还是大方分了饼给男孩。
「有秘密就有秘密,有秘密又不可耻,我也有秘密啊。」
男孩开心接过饼,迫不及待大口品尝,三两口便解决了它,似乎还意犹未尽。命福见状,主动又将手上最后一块饼送给了他,男孩接受了贴心的馈赠,却没有吃它的打算,反而将饼好好包着,塞进怀中。
「你不吃?」
「我要拿去给爷爷吃。」
「你爷爷也在府里当差?」
「嘿,算是吧。」
哇,好辛苦……命福的恻隐之心再度发作,忍不住伸手摸摸男孩的头。
「你刚才说,你是在静园当差?」若有余力,他肯定该分些心思照应一下这祖孙二人才是。
男孩似乎感受到命福希望给予的温暖,用力点点头,给了命福一记大大的笑容,一边转身跑走,一边挥手喊着:「时间不早,我先走了。记住喔,我叫小卫,你府里随便找个人问,大家都知道我是谁——」
第四章
他打听过了。
戚府的「静园」里,住的是戚家四小姐,也是三位少爷唯一的么妹,而静园的四小姐又都是黑石伯亲自伺候,并没有其他奴仆当差。
而在「静园」里名叫「小卫」的,自然就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四小姐本人!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
命福听说年仅十二、三岁的四小姐有个习惯,就是时常女扮男装偷溜出府玩——
你为什么学我?
我说你学我就是学我,绝对错不了!
你要是个男的,那我也就是男的了——哈哈!
命福不由地想起「小卫」当天说过的话。这些话,着实令人胆颤心惊,这表示什么呢?莫非……四小姐已经发现自己的秘密?
那是否表示,三少爷也可能已经知道了?!
连着好多天,命福因为这无法确定的可能,整个人吃不下睡不着,内心惶惶不安,不敢想像如果三少爷知道了「他」其实是女儿身后,会有什么反应?
会直接将她轰出府吧!
更惨的是,万一还要她付出违反奴丁买卖契约的巨额赔偿,那她可惨了,不只会赔尽她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微薄积蓄,她可能从此都筹不到钱找回她的弟妹了。
这可是攸关她弟妹一生幸福的大事啊……
「命福!去哪呀?」
命福回过神,正眼看向前方。咦?少爷呢?她左右张望,怎么不见了?
「你过头了!」戚卫雪的提醒,不疾不徐地从她身后传来。
命福回过头,瞧见戚卫雪已翻身下马,连忙拉缰掉转马头回去。
「少爷,不是要去喜来客栈吗?怎么来这里——啊!」隔着街,命福倏地认出眼前那花花绿绿的大门口,便是「万花楼」了。她的心猛抽了一下。
「你一整天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戚卫雪站在客栈门口,两手交叉胸前,等着命福。「喜来客栈在这儿呢,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没……没有啊。」命福赶紧跳下马,脚还被马镫勾住,差点摔个狗吃屎。
戚卫雪忍不住取笑他的笨拙。「怎么?该不会是想万花楼里的姑娘,想到脚软了吧?」
万花楼是城里有名的青楼妓院,姑娘姿色皆在水准之上,不但吸引很多富家公子夜夜在此一掷千金,连平常老百姓也会时常来此贪享粉味,更何况命福这正值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一看到那如花般的姑娘们,还有不两眼发直的吗?只是这地方可不是他这小奴仆来得起的地方。
「才、才不是,我、我哪有想什么姑娘……」命福红了脸,结结巴巴否认着,但还是在走入喜来客栈前,又回头看了万花楼一眼。
戚卫雪也注意到了命福这记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进客栈,店小二一见是戚家三少爷大驾光临,便热门熟路领着来到了紧临街市的二楼包厢。「三少爷今儿个想吃点什么?」
「老样子。」戚卫雪挑了可以清楚俯视街景的靠窗位坐下,倚着窗棂,手臂随意搭在窗台上,一脸严肃看着过往路人。
待店小二沏来一壶茶,端上三碟糕食,并备好两副餐筷水杯,戚卫雪这才注意到始终站在一旁的命福。
「你站着干么?坐啊!」戚卫雪执壶倒茶,也给了命福一杯。「这里的甜糕很好吃的,你应该还没吃过吧?」
命福受宠若惊,始终不敢逾矩与主子同桌而坐。
「这个杏花糕最好吃,是我喜爱的,也是这店的招牌,一天只供应三十盘,来,你吃吃看。」戚卫雪催促命福坐下,并递上一块杏花糕,自己也迫不及待塞了一块进嘴里。
完了!人家常说,无功不受禄,她今儿个都还没帮少爷办差呢,怎么无端端地三少爷便要赏她好吃的呢?
该不会是……少爷已经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事了,想解雇她?!
命福越想越心惊,莫非是准备让她在「受死」前,先甜甜嘴,然后再来个「致命的一击」吧?
「谢……谢少爷……」命福战战兢兢坐下,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残酷宣告。
「快吃啊!」
「是……」正当她要吃下第一口杏花糕时,倏地,一声凶恶喝斥传来——
「哪来这么没规矩的刁奴!竟敢上桌吃东西?!」
已到嘴边的糕点吓得掉到桌上,一路滚到戚卫雪面前。
「没看到我家夫人来了吗?还不快滚开!」
命福如惊弓之鸟,从椅子上整个弹起来,并反射性以手袖拭去桌面上掉落的糕点屑末,识相躲到戚卫雪身后。
「我说田管事啊,才一出场就这样大呼小叫的,是在喊给谁听啊?」戚卫雪捡起滚到他面前的糕点,直接塞进嘴里,状似悠哉道:「你打狗还得看一下主人吧?这小子是我给坐的,你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便是,别牵扯下头的人——」
「有话当然是要找你说啊!」
一声柔美娇嫩的嗓音传来,甜丝丝的,含着笑。
命福抬起视线,正巧看见包厢垂帘被掀开,一名身着赭红色银绣衣衫,梳着精致发髻的美丽女子入内,小巧细致的五官,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天仙美人……他不禁有些看呆了。
「你怎么还是这样放纵这些下人啊?让他们都没了规矩!」赵家少夫人叶云荷不悦地睨了命福一眼,在她原先的位子坐下,便立刻朝戚卫雪堆满笑容,说道:「你啊,还是一样,喜欢喝茶配点心——」
戚卫雪噙着笑,招来店小二再补上两副餐筷和杯子。
「我不是放纵,只是当他们是『自己人』,况且,他们跑腿办差也挺辛苦,犒赏他们也是应该的。」似乎有些故意地示意命福过来坐他旁边,还重新赏了她一块糕点。
是错觉吗?
命福看看戚卫雪,又看看叶云荷。
虽然三少爷还是一如往常般笑脸迎人,而赵夫人也是始终饱含微笑,为什么她老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似乎隐隐有着一股剑拔驽张的紧绷,充斥在两人之间。
「说吧,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戚卫雪双手交叉胸前,准备好洗耳恭听。
「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啊?」叶云荷娇嗔道,微噘的红嘴娇艳动人。
「没事当然可以找我——但,『你』没事找我可就很奇怪了,『赵、夫、人』!」他又丢了一块糕点进嘴里,微笑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他和叶云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很清楚她凡事不吃亏的性格。
「我知道你现在在衙门里头很吃得开。」叶云荷也开门说亮话。
「我是在潜火铺办事,衙门里头的事,和我怎会有关系?」身为殿前三衙的一员,他懂的是全国救火事务,也只对皇上负责,这点她很清楚。
「救火是你二哥的事,但跟着衙门主导调查失火纵火的犯罪是由你负责,我知道现在连衙门总管大人都不得不听你的意见。」
「没错,你说对了,跟火灾有关的案子才是我的专长,很抱歉,你想要求我帮忙的事,我无能为力——」他淡淡说道,给了叶云荷一记温柔微笑,语调和眼神却极为冰冷。
「干么拒绝那么快?我都还没开口,你怎知我要求你什么?」叶云荷嘟囔着,不开心他的拒绝。
「赵府近来出了什么事,我想大家都知道吧!」
前阵子,赵府发生长工总管虐打奴仆事件,结果搞出了人命,闹得沸沸扬扬,目前案子已交由衙门大人公审处理,但由于打死人的总管是叶云荷的亲表哥,所以他早猜到她嫁人后第一次特地约他出来见面,绝对不会单纯只是叙旧那样简单。
「雪哥哥——」叶云荷亲昵喊道,拉了声甜甜柔柔的长音。自小,只要是她有求于他时,便会如此这般喊他,而他,通常也都会依顺着她。
毕竟,在戚家发生大火后的那些年里,戚卫雪年少痛失双亲,都是她伴在他身边,赖着他,索求他全心的注意,成为他生活的唯一重心,再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了。
她深信,在这世上,戚卫雪唯一不会拒绝的人就是她。
「你该求的不是我,而是你现在的夫婿才对。」他将视线自她脸上移开,漠然地看着街上人群,冷声道:「你不是说过,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怎么?莫非你夫婿不帮你?」
一阵可怕的静默。
命福不敢正眼看任何人,只以眼角偷瞄戚卫雪,她从来没见过他显露出这样压抑的神情,他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愤怒?
她几乎可以感受到在他平静外表下,巨大翻腾的情绪。
低低的啜泣传来,命福移转视线,才发现叶云荷掩着面,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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