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她的生日,你外婆……」
梓言像是个久困在远洋中的船员突然发现灯塔般地瞪大双眼,记忆跟着飘向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夏季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当晚他只看见外公在哭,而后被训斥了一番,从没想到……没想到……他竟会那么地愚蠢,竟没想到……
没有察觉声音变得沙哑,梓言开口:「为了那件事,我恨了你好多年。」
老人习惯性地武装起自己,勉强地说:「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外公。」
梓言笑得讽刺。「你的确不是。不过我也从来不是那种温驯听话的孙子。」成年以后,他第一次换个角度来看待自己以前的行为,竟然意外发现,其实他真的没有扮演好一个听话孙子的角色。他从来没有好好去试着了解眼前这个老人心中的痛苦。
或许娃娃说的没有错……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好半晌,不得不承认他们在彼此脸上发现了相像的地方,因而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看来,他们还真有点像。
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老人哼笑两声。「可别想我会突然就变成那种和蔼的老爷爷。」
梓言不甘示弱。「我当然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就从不肖孙子变成人人夸赞的孝顺孙儿。」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给你一个良心的劝告。」官老爷突然神气活现地说。
梓言挑起眉作为回应。
「我听医院护士从菜市场听来的马路消息说,那姑娘的警校学长要调来我们镇上。」
「那又怎样?」不是很感兴趣。
老人就等这么一句话,好来个回马枪。「听说那家伙是她在外头结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官梓言当场灰白了脸,但仍强自镇定。
「在你还在磨磨蹭蹭的时候,那位学长已经在调来的路上了,小姑娘刚刚说不定就是去接他的。你想想,他为什么要特地请调到我们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偏远小镇?」
老人愉悦地丢下一颗威力强大的炸弹,并在看见效果后,满意地笑了。
这下子,这小子会认真一点地想想对策了吧?不然以他跟方家姑娘对阵屡战屡败的战绩来看,连他都不免跟着心急起来,更别说他老人家还有心脏病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等了好半晌,见梓言还待在病房里,官老爷忍不住道:「你不去问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这消息都传了两、三天了,可这三天来,也没听方家小姑娘提起这件事,可见得这事若不是不值得一提,就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啊。希望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才好。
梓言这才回过神道:「不,不是现在。」在外公康复到能出院以前,都不是问的时机。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交了「第一个」男朋友的;另外,除了「第一个」以外,还有没有「第二个」或「第三个」,甚至更多个?
他真蠢。怎么之前都没想到她会认识其他的人?就那么笃定她永远都会是他的?从没想到也会有人跟他一样看见她的可贵,他一直以来都太盲目了,才会看不清楚,自己曾经放弃的是什么样的珍宝。
他怎么能那么自信地认为,总有一天她会再一次接受他、以为她的拒绝都只是短暂有限的惩罚、以为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爱他?
他太自负,也太愚蠢,以为他给得出她要的答案。可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绞尽脑汁,却仍然不确定她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她已经说过,她要的不只是他的感情。然而除了爱以外,他还能给她什么?
他怎么可以没有想到,在他不在她身边的十年当中,也许她会认识其他更值得爱的人?也许她已经不再爱他,也许她现在只是单纯地同情着愚蠢的他,只是不好开口而已……
许是从表情猜出他的想法,官老爷忍不住骂道:「你这蠢蛋!如果你还看不出来那小姑娘比谁都爱你,也难怪她会不想和你在一起!」
梓言挺直身躯,第一次以着不同于以往带有偏见的眼光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瘦弱老人。「我的确是个蠢蛋。」他承认道。「十年前我离开时,我就知道我正在做一件会使我后悔的事。」
然后勒?官老爷愣愣地看着孙子,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乖乖的给他骂。
「可是今天假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时光倒流重来一遍,我还是会离开。」他说。「因为假如从来没有离开过夏日镇,没有离开你们的十年,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想留在这里,想跟你们在一起。」
「那……」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追回那丫头?官老爷真不明白。要是在这时候被人乘虚而入了那可怎么办!
梓言无声地收拾好桌上的水果刀和餐盘,重新调好病床的高度。
看出官老爷的困惑,他忍不住对他笑了一笑。「别担心,外公,等你康复,我就会去找娃娃,把事情摊开来好好说清楚。」若说一遍不够,他会试着说上两遍、三遍,甚至一百遍也无妨。
长久以来,他都把娃娃对他的关切视为理所当然,现在该是改变的时候了。如果她仍爱他,他会感谢上帝赐与的机会;如果她决定不再爱他,那么他会想办法让她再爱他一次。
梓言这话……这是在关心他这没人爱的老头子吗?
官老爷再度愣愣地看着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孙子,突然间,眼眶控制不住地湿润了起来。愚蠢的老头子啊,他暗骂自己,赶紧转过脸揩掉眼泪,偷偷地扬起嘴角。
原来好好相处,也不是那么难的事嘛,怎么他以前那么想不开呢?他真的是一个很愚蠢的老头子吧?
听见椅子被搬动的声音,没多久,声音静止了,一双年轻而有力的手悄悄地握住病床上老人干瘦的手。
血脉相承的热度让祖孙俩都为之震撼。
尽管两人仍拉不下脸摆出亲情的温馨姿态,然而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这算是和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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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病房外,一群闲杂人等正睁大了眼睛,隔着一面玻璃,看着房内一老一少的一举一动。挤在前头的人同时不忘压低声量,向挤在后头的人来个「最新实况转播」:
「吵起来、吵起来了。」
没多久,又道:「咦,不吵了。」
「又吵起来,咿,又不吵了。」
一群站在走廊上的男人看着挤在病房门前的三姑六婆,忍不住青筋浮跳起来。
戴西忍不住低声喊道:「秋月大婶,里头到底开始在杀人没有?」
「杀人?无啦无啦。」这一回,荣任最佳播报员的秋月大婶挥挥手道:「安静点、安静点,我搁看麦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搁看,天都要黑啦。」某个年轻人不耐地道。「到底能不能进去了啊?」
三姑六婆们一齐回过头来「青」了那没耐性的年轻人一眼。「小伙子这么不能忍,小心会『早谢』喔。」
那年轻小伙子被青这一眼,顿时觉得寒意飕飕,不敢再出声,担心真的被诅咒成功。
只见秋月大婶提着一只保温锅,拉长脖子看着病房内的最新发展。
「啊,握手了、握手了耶!」
其他三姑六婆跟着啧啧称奇地评论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对爷俩也会有这一天啊。」
病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戴西领着一群兄弟会成员站在病房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秋月大婶……可以放我们进去了吗?大伙待会儿还得去工作咧。」他们一早起来,就被家里的妻子或母亲大人派来医院快递食物和补品。
秋月婶与一票三姑六婆同时回头嘘声道:「嘘,戴家小伙子,别吵啦。你不知道啦,现在里头可温馨感人得紧咧,我们进去会打扰到人家啦。」别以为他们这些闲杂人等只会凑热闹,人家他们可也是很细心的溜。
戴西不相信,硬是挤上前头瞧了病房里头的发展一眼。
正好看到官梓言与官老爷交握着手,似乎正在和解。这般和乐融融的景况,果真不是冲进去打扰的好时机咧。
「看来官老爷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嘛。」先前听说他突然倒下送医急救时,全镇的人都替这个顽固的老先生捏了把冷汗,又不敢打扰病人休养,拖到第三天,终于到了无法再拖下去的地步了,没想到镇上的大家全都有志一同,一大早就聚在病房门口,想了解一下最新的状况。
听戴西这么一说,其他等候在外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在镇上,要是谁家有人病了,就好像是自己家里的人生了病一样,往往都是全镇一齐动员起来的。这回当然也不例外。
秋月婶放下手里的保温锅,拍拍手吆喝道:「好了,各位,待会儿要上班的快去上班,把你们手上的东西放下来,让我们这些『樱樱美代子』的婶婶阿姨来处理就好。要当个好男人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喔。」
男人们看着手上大包小包,由家中母亲、太座打包的补给品和营养品,犹豫了半晌,才在秋月大婶的指示下,整齐地排放在病房门口。
临走前,戴西回头交代道:「秋月大婶,可别忘了提醒官梓言—;—;」
「不会忘、不会忘。」秋月大婶挥手赶人道:「开玩笑,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忘呢,交代给我就没错了。我一定会告诉官家小子他情敌的最新动向,包括他现在应该正在来我们镇上的路上,准备跟方家小姑娘『久别重逢』的事。」
戴西一行人总算放心离去。而三姑六婆们则摩拳擦掌,准备在最适当的时机冲进病房里,散播欢笑散播爱,以及最新流言。
小镇居民的热切,让察觉到病房外骚动的梓言打开病房时,着着实实吃了好大一惊。但惊讶只维持了半晌,便被夏日小镇的最新流言给吸引住了。
突然间,他脑中想起一句古老的话: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这大概就是小镇生活的写照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算是有了个最佳情报网?
他一边看着某个阿姨殷勤地喂外公喝清淡的鸡汤,一边听着秋月大婶天花乱坠地形容新警官的动态。
然后忍不住的,他咧嘴笑了。没由来的发自真心地笑了开来。
诸位阿姨大婶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这小子,他傻了是不?」情敌当前还笑得出来?!
梓言还在笑。
而官老爷则气吁吁地想要赶走一直在灌他鸡汤的三姑六婆。
「官家老爷子,你孙子头壳出问题啦。」秋月婶大嗓门地喊道。
「他一定是吓傻啦。」秀秀阿姨评论道。「听到有人要追咱娃娃丫头,就吓到脑袋秀逗啦。」
众人齐声附和。
只有梓言连忙摇头澄清。「不是、不是啦。」
「要不然你干嘛一直傻傻在笑?」秋月大婶问。
「我只是……」梓言说不出心中那呼之欲出的话,那太恶心了。「我只是觉得……我好像突然多了好多亲戚朋友。」
过去在夏日小镇上,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有一个盟友叫做方心语。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了改变,或者这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一只因为长年辛勤工作而略显厚实的手掌,老实不客气地巴了他后脑勺一下。
「三八啦。」秋月婶嚷道:「我们本来就有亲戚关系啊。你不知道,你外公的外公是我外婆的阿姑的表亲哦?照辈分算起来,你外公还要叫我一声表阿姨勒。」
「去你的表阿姨。」官老爷冷哼一声。他的辈分可不能减一级去。在这镇上,他的辈分一定得是最高的才算够面子。
表阿姨?真是有够复杂的远亲关系,连梓言也搞不清楚其中的渊源背景。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该不会这镇上的居民,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点稀薄的血缘关系吧?
思及此,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惹得众位大婶阿姨都替他烦恼。「嗳,官家小伙子,你脑袋真正烧坏了吗?」
梓言只好一再保证自己的脑子绝对没有问题。此刻,他唯一的问题是,该怎么让娃娃接受「现在」的他。
既然他无法让时光倒流十年,也不想那么做,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重新开始了。如果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官梓言,那么他又怎么能够要求现在的方心语爱现在的他?毕竟十年来,他们或多或少都改变了些。
现在的他有一点懂得,何以只是一味强调过去的感情,无法让她真正原谅他了。
那么也许现在正是该放掉过去、面对现在的自己的时候了。
她总说,问他自己的心,而他的答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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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改变。」十七岁的她对自己有着无比的信心。
「为什么?」一直以来,他总无法理解,她打哪来这么坚定不移的信心。「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只是多与少,以及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他说。
「你总是想得太多,梓言。」她温暖的眼神总令他感到迷惑。「也许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会随着时间改变,最后甚至会消失不见,可是如果不抱着永不改变的决心,我们要怎么对抗那种必然会来临的改变呢?」
他低下头思索着。「比如说……」
「比如说,有一天,你的发会变白,我的也会。」
「你的头发很黑,又黑又亮。」他说。总觉得她长长的黑发是他永恒的牵系,可是不相信永恒的,却也是他。他的内心其实是矛盾的。
「又比如说,有一天,你可能会冒出啤酒肚,而我可能会长出一个大屁股。到时候你可能会嫌我重得像一头大象,而我可能会抱怨你老是乱丢袜子不爱干净。」
他被她所叙述的那种家常景象给逗笑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她哈哈笑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他笑着说:「希望不会。」
「我倒有一点希望会。」她笑说:「因为那代表当我变成老婆婆,而你变成老公公以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你可以容忍我变老变丑,我也可以容忍你变脏变懒,不论发生什么改变,我们都还在对方的身边,不离不弃。」
「那么我们的确会在一起。」他点头说。
像是等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眼睛一亮地说:「所以我说,我不会改变,你也不会。因为不管以后外在的事情变成怎样,在我心里,我还是那个爱着你的方心语,而你也永远都是那个属于我的官梓言。」
她伸手抚着他俊秀年轻的面孔,像是要许下承诺般肯定地说:「我们不会改变的,对不对?」
那一刻,梓言无法说出任何否定的话。看着她眼中坚定不移的信心,他突然也有了一份想要相信自己应该也有的勇气。
「嗯,不会改变。」他试着肯定的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娃娃继续寻求想要的保证。
「不管发生任何事。」她的信心带给他一线希望。
不会改变那份对于刚刚萌芽的爱情的信心。
希望十年、二十年,两人之间的种种,都能永不改变。
第四章
该是来点新鲜八卦的时候了,阿门。
—;—;双周刊《你相信吗?》之〈以吃八卦为生的恐怖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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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居民是勤奋的,只是他们的勤奋常常隐藏在状似悠闲的生活步调当中,让人以为他们好像整天都没要事可做。
举例来说,「美美茶饮」的老板娘葛美美总是在一天最美好的时刻—;—;清晨六点半—;—;开了店门,从准备茶叶、糖水,到收看气象报告、预估今日天气……等等杂事开始做起。待一切就绪,茶叶也放进专业的机器煮后,她才跷起修长的腿,坐在店门口一边看着最新一期的《太阳报》,一边啜饮着很有健康概念的生机蔬果汁,同时慨叹自己青春的尾巴近了。
她还没退休,却已过着仿如退休般的生活。
这么悠闲自在的日子有时候还真教人想抓狂。
大学毕业后,她就因为讨厌大城市繁华喧嚣的生活,毅然决定返回小镇,还跟当时已经交往两年的大学男友拜拜分手。
当时男友问她:为什么一定得回到小镇?为什么不能留在城市里和他一起打天下?
当时,如果她愿意的话,她现在或许已经组了个新的家庭、养了孩子,或者就在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