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鳌恨恨:那个糟老头,说话刻毒,狗眼看人低,自己想看个大博物馆,姓赵的都百般刁难,要不是流西小姐讲情……
他忽然想起来:叶流西帮他讲了情之后,赵观寿一脸的不高兴,这么说,叶流西的那些“得罪”里,也有因他而起的一份?
李金鳌惴惴,觉得是自己不识眼色,拖累了别人:“那……要帮什么忙啊,你尽管说。”
昌东压低声音:“我想帮流西她们逃出去。”
李金鳌屏住呼吸往下听。
“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我呢,也不会让你为难,就请你帮两个小忙,一是每晚,照常演你的皮影,越精彩越引人注目越好;二是,要借你一些小咬用……”
李金鳌忙不迭点头:“可以可以。”
其实心里纳闷极了,要小咬能有什么用啊,还不如要镇山河或者镇四海呢,好歹能辟邪。但昌东既然说了“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他也不方便再问。
李金鳌打开戏箱,取出一个备用的黑布袋,从装小咬的袋子里分了一小半出来给昌东:“你知道怎么用吧?”
还真不知道,昌东收紧布袋的扎口:“这虫子不会乱飞吧?”
李金鳌瞪大眼睛:“虫子?人家不是虫子,这是老李家刻皮影人时,刻刀带下的皮屑!”
他给昌东解释:“老李家的皮影秘法,要施三道术,一是刻出人形时,二是雕琢眉眼时,三是皮影人转立体时,所以啊,连带着刻下的皮屑都有了灵,可以模仿着移形动影。但是也跟鸡肋没差别,扔了可惜,就赏给我们这种远得不着边的支系,说白了,人家吃肉,我们舀点汤喝。”
“你记住啊,你想用它,就在密闭的空间里用,可别放飞了。”
昌东不动声色:“怎么了?这东西很贵吗?放飞了是不是要赔你很多钱啊?”
李金鳌赶紧摆手:“不不不,我哪能要你的钱呢,是这样的,这东西啊,一放飞就不见了,也不会回来。大家这么熟了,我也不怕跟你说……”
他讪笑:“我一把年纪了,还跑出来闯,一来是为了出人头地,二来也是因为闯了祸——我之前啊,就是负责照看小咬的,谁知道一个疏忽,飞走了一大袋,我一直瞒着呢,眼看瞒不下去了,我才找了个借口跑出来了,本来想着,挣了个前途之后,有了地位,这事就没人追究了,没想到……”
没想到现在这处境,比起跑路的时候,还更潦倒了。
昌东心里一动:“那些小咬,飞去哪了?”
李金鳌两手一摊:“不知道啊,这玩意儿,又不是虫子,不需要吃喝,也不会累,有风就搭顺风车,没风就慢飘,只要有时间,飘出个万儿八千里也不成问题啊。”
“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它们飞走的时候,往哪个方向?”
李金鳌回想了一下:“南边吧,这玩意儿飞得高,我跳起来都够不着,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往南飞了。”
昌东的心跳得厉害。
南边……关内的地图上,最南端标的就是博古妖架,而博古妖架,正是玉门关的大门。
老李家施了秘术的皮影人,终身的使命就是进关出关,这小咬是皮影人身上刻凿下的皮屑,会不会受了秘术的影响,所以一旦没了约束,就会劳苦跋涉、自行去往博古妖架附近,徘徊等待,不断地进关出关?
当初,他和叶流西误打误撞发现的那一群小咬,会不会正是李金鳌失职误放出来的?然后因缘际会,他们一路进关,李金鳌则仓皇出外“闯荡”,红花树下见面,互揣提防,都以为彼此只是路遇的张三李四,哪知道渊源织得,远比想象的要长……
这么一想,再看李金鳌时,忽然生出几分亲切来。
李金鳌让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啊?”
昌东回答:“没什么,就是觉得,大家能认识,真是挺有缘分的。”
***
李金鳌这边妥了,昌东过来找叶流西,她和丁柳、阿禾共住一个帐篷,但是这当儿,肥唐拉阿禾出去“策反”,丁柳去医用帐照顾高深了,帐篷里只剩了叶流西一个人。
一掀帘子,就看到她坐在地垫上,表情古怪。
昌东问她:“你怎么了?”
叶流西想欠身起来,努力了一回没成功:“刚蹲的时间太长,压到筋,现在腿麻了,你让我缓缓……”
昌东不由分说,俯身搂住她腰往上带:“没事,来,出去走走,散个步就好了。”
叶流西大叫:“别,别,你让我缓缓……”
来不及了,那条得小心轻放的腿被他一拉一拽,迫不得已落地——那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酸爽劲儿,叶流西站不住,埋头趴在他胸口,差点哭了。
昌东忍住笑:“来,外头月色不错,出去走两步。”
叶流西说:“我腿麻,得等会……”
昌东说:“没事,我扶着小老太太。”
他一手架住她胳膊,另一手搂着她腰往外走,走了两步,叶流西又急又跳差点咬人,昌东笑得收不住,搂住她厮磨了会,扶住她身子,帮她坐回地垫上。
叶流西叹气:“腿脚不灵便,真是挺要命的。”
跟她前两天腿受伤离不了拐杖还不同,这是眼睁睁看着一条好腿失灵。
昌东说:“是啊,有人还动不动就要人的腿——这是事情没落到自己身上,不知道没腿的疼啊。”
叶流西低头按揉腿侧:“你说,将来我们真的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是谁扶着谁呢,是我扶着你吧?毕竟你体格不行,吹吹风就感冒的命。”
等了一会不见昌东回答,她好奇地抬头:“昌东?”
昌东从恍惚中回神。
老了这词,初听可怕,细想居然觉得还挺美好,有人长出了皱纹就尖声惊叫,其实那是老天厚待,脸上多一道纹,保脚下跨一道坎。
这世上太多人,被坎绊倒,没有那个福分平安到老。
而叶流西老的时候,也不知道身边陪着的是谁。
昌东说:“不知道你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叶流西回答:“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那时候,当然是不能跟年轻的小姑娘比了,不过在一群小老太太当中,我应该还是气质超群数一数二的。”
昌东笑,低头去吻她嘴唇。
是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那时候不讲美貌,要拼气质了。
……
回到帐篷,肥唐已经睡下了,昌东把被子垫到身后,拧亮手电,又从包里摸出压在最底下的那本册子。
翻到最新的那一页,然后页页回翻,每一页上,都写得密密麻麻。
终于翻到起始页,手电雪亮的光扫向册页的眉头。
那里,写了三个字。
给流西。
这几天,想到什么,他就往册子上写什么,很多要嘱咐的话,他以为,到了尸堆雅丹,怎么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了。
现在才知道,写不完的。
等她老了,她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喜欢穿什么衣服,偏爱什么口味,留什么发型,脾气是不是还这么霸道,指点后辈是不是还分三步走,乃至院子里会开什么花,他都想知道。
但是那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世界是活人创建,而他,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活人可以求生,但死人,不知道该怎么挣命,只想拿残躯作舟楫,渡所有人上岸。
昌东把脸埋进册子里。
肥唐听到动静,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看到昌东坐着的身影,含糊说了句:“东哥,我跟阿禾说过了,反正明晚上,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她做,她说了,最好别让她杀人,其它的,怎么着都行。”
顿了很久,昌东才答了句:“知道了。”
109、第①〇⑨章
最后一天的行程像故地重游。
上午赶到小扬州,在正在修缮的城门口加了油。
说起来,市集的易主还真快,上次离开时,这里还被萋娘草缠裹得像个坟包,但现在,控制权显然已经重回羽林卫手中,而且这重回,应该只是这一两天的事:残局尚未收拾完,城头檐角,都挂烧得焦黑的萋娘草残迹,黄色的灰土蒙上去,杂糅着还没散尽的烧火味。
昌东猜测,这应该是龙芝手笔:她和赵观寿,是跟他们一起出黑石城的,但是行程比他们快,迎宾门之后就不见踪迹——估计她这样的大人物,外出一趟等同微服私访,得顺路解决些大事小事。
肥唐溜进城里看了看,回来说,路两边躺满了人,好在不是尸体,而是这两天刚从萋娘草的缠裹中解放出来的小扬州百姓,只是个个昏迷不醒、面黄肌瘦,严重的看起来都像骷髅。
他打听到消息,说是蝎眼的人占了小扬州之后,很快就领了江斩密令,精锐些的都赶往黑石城集结,准备进攻黄金矿山,所以只留下了不多的人守城,哪知后来战败,江斩出事,彻底跟守城的人断了联系——这些人怕人手太少镇不住场,不敢冒险让萋娘草解缚,于是一直维持原状,日子一长,萋娘草难免要从人身上汲取养分……
所以面黄肌瘦还算是万幸了,未来多吃点肉可以补回来,要是再迟上一阵子,萋娘草放出来的,可就真的都是骷髅架子了。
从小扬州出发,车行大半日,再次途经荒村,头车似乎不打算停,呼啸着绕村而过,叶流西只当没看见,让肥唐在村口停车。
肥唐一停,后头的几辆自然有样跟样,前头的车都跑下去老远了,发觉车队短了半截,又急急慌慌绕回来。
叶流西敲开救护车的后门。
丁柳开的门,叶流西嫌她挡视线,伸手把她脑袋推向一边,对昌东说:“到荒村了,你不下来看看孔央吗?”
昌东愣了一下,叶流西侧开身子,给他让路。
丁柳眼睁睁看着昌东下车,也忘记了去抗议叶流西动她的头,等他走得远了,忍不住埋怨叶流西:“哎呀,西姐,你怎么能让我东哥……去看孔央呢。”
越说声音越小,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说法不厚道:出关之后,怕是再进的机会渺茫,于情于理,是该看一下的。
叶流西白她:“怎么了?”
丁柳小声嘀咕:“前任嘛……最好绝口不提,你不防着也就算了,还给他提供机会怀旧。”
叶流西说:“找个男人,还围追堵截,你累不累?我选的男人,我就是敢信马由缰,他不回来,算我眼瞎。”
说完了,伸手给她:“下来,陪我走走。”
丁柳抓着她的手跳下车:“干嘛啊?”
叶流西说:“找找家。”
***
荒村的屋子,形制都差不多,都是有裂缝和豁口的木头门,简陋的灶台,角落里堆柴禾和水缸,水缸里早没水了,有些打破了,有些已经滚翻到院子里。
叶流西看完一家,又看一家,大部分屋子都老朽得厉害,钻进钻出间,落了满身的灰。
丁柳小心地斟酌叶流西的脸色:“西姐,其实这一带,不止这一个村子,你的家,未必正好就在荒村啊……你就真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叶流西没说话,只是低头去看左腕的纹身。
吞睽木讷得像一幅拙劣的画,绕腕一周,不动声色,把她从小到大的记忆以及情感,吞吃草料般咀嚼、再咀嚼,料定了她动不得它,安之若素做她眼里一根钉。
想保住这只手的话,那些被吞吃的记忆,终身不会再来,她要带着这空白到老,到死。
为了这只手,真的值得吗?
叶流西看向低处。
那里,昌东正给孔央孤零零的坟包加上一g土,人死了,坟就是房子,也得大些、重些,才更经得住风摧雨蚀。
而另一边,阿禾正拿石头在地上写着什么,一边的肥唐看得认真,脖子伸得老长。
……
车子重新上路,叶流西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阿禾:“那个老签和薯条呢?他们是什么人,也是羽林卫安排在那蹲守的?”
阿禾摇头,拿手指了指肥唐。
肥唐说:“我刚也问起这个,他们倒是真的老百姓,阿禾说,她一个人在这等,会显得怪怪的,所以路上就捡了这两个人装点门面,她提起的爹和叔伯那些人,才是羽林卫,定期来和她碰头。”
叶流西嗯了一声。
考虑挺周详的,演得挺像,道具也用心——她还记得橱柜上搁的那半本武侠小说。
龙芝她们,毕竟有充足的时间筹备、策划、一点点完善流程,一次次推敲细节。
荒村这一站都安排得如此尽心,最后的逃亡,真的能如预期般顺利吗?
***
入暮时分,叶流西终于看见了尸堆雅丹。
气势雄浑,规模庞大,一路延伸至天尽头,盐白色的雅丹土台错落缀点,高低不一:矮的像伏地乌龟,高的如出水长龙,更多的还是奇形怪状姿态扭曲的,肥唐看哪个都像凶杀现场。
他有点怵,按说这趟进关,又是斗人架子又是被水舌裹拖,胆子早该练出来了,但雅丹……到底还是最初的梦魇。
头车好像在找什么,一直绕圈子,车子在尸堆雅丹的边缘处进出了好几次了,有几个羽林卫甚至探身出窗,伸长脖子往各个方向探看。
叶流西正不耐烦,前车忽然有人大叫:“那,那,找到了!”
循向看去,远处高大的雅丹土台立面上,有个赤金色乱须怒睛的龙头,跟之前见过的龙头金戳一模一样。
头车呼啸着往那一处疾驰而去,肥唐踩住油门跟上:“西姐,今晚的住宿地挺讲究啊。”
驶到近前,太阳已经落山了,气氛明显紧张,只头车开了车门,下来两个羽林卫,两人脚步飞快,飞奔到土台下,猱身而上。
叶流西看出两人戴了利于攀爬的铁爪手套。
爬到龙头金戳附近,两人稳住身子,各自拿出打火机,打着了焰头凑向龙目,甫一凑到,就听“扑”的一声,像是煤气灶开着了火——有极细的笔直火线从龙目中往外迅速延伸,延向高空,延向四面,自行弯折,因地施变,很快搭出个巨大的火线罩网,少说也覆盖了上千平米。
罩网一出,气氛立时松动,羽林卫纷纷下车做扎营准备,有人过来给叶流西她们解释:“尸堆雅丹不一样,常年妖风,大家都没来过,指不定有什么妖鬼,所以营地得施咒围术——这罩网就跟孙悟空金箍棒划的圆圈一样,什么东西都进不来,只要你不出去,绝对安全。”
叶流西问了句:“那我出去了,会被烧死吗?”
李金鳌抢答:“不会的,方士的咒围术,是针对妖鬼,不是针对人的,人进出没问题,妖鬼就不行。”
那人见李金鳌答了,觉得没自己什么事,转身想走,叶流西叫住他:“明天还赶路吗?”
那人摇头:“说是到地方了。”
哦,到地方了。
也就是说,这里距离玉门关的大门博古妖架,已经很近了。
***
大概是自恃有咒围术的保护,羽林卫的哨岗都比前两天松懈,搭灶生火,硬是搭出了几分郊游的放松劲,昌东去找车队的羽林卫头目,提出要见更“上头”的人,那人斜乜了他一眼,说:“我们也是听命行事,上头不发话,我们就原地待命,哪有主动去找的道理啊。”
龙芝迟迟不露面,也不知道在暗中捣鼓些什么,昌东心下焦躁,正想说什么,罩网一侧的边缘处,忽然有人齐声轰笑。
这笑声吸引了更多人去看热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