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有儿子,他没有说谎没有骗人,欺骗她的始终是她自己,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然……
可是尽管如此,她仍然不可遏抑的要想起他的太太,想起她华丽的睡袍,还有穿著直条睡衣的罗逸展,想起在她按下门铃前门内发生的事,她简直是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简直是要嫉妒得发狂了。
她再也顾不得司机先生同情的目光,不顾一切的哭了起来,哭着付清车资,哭着回到自己租赁的寓所,哭着倒在床上,哭得筋疲力竭、昏昏沉沉的睡去。
昏睡了一个白昼,再醒来的时候,梁晶晶拉开窗帘,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无意识的抓起一把梳子刷了刷头发,赫然见到镜中的人儿红肿着一双眼。她从来没有这样彻底的哭过,即使十二年前她哀痛欲死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哭过,那时候她一心只想求死,却在母亲的召唤下活了过来。
如今呢?母亲不在身旁,她还想死吗?答案是否定的,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她想活,想活得更好。有人说过:「对旧人最好的报复,就是让自己活得比他更好。」
梁晶晶在脸上薄施脂粉,遮住了两颊上淡然的瘀青,然后穿上淡紫色的长袖雪纺衫与白色的七分裤,最后打开抽屉,抽出里面的平光有色眼镜戴在粉嫩的小脸上,遮住自己异常红肿的双眼。
她对着镜中摩登时髦的都会女郎,自我催眠般的说道:「梁晶晶,一切都过去了,你只是饿了,好好吃一顿就没事了。」虽然一点儿都没胃口,但她还是提醒自己要吃点东西,她不能让自己瘦成皮包骨,她不能做出让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事。
梁晶晶套上凉鞋,走出公寓,行过黄昏时分热闹的市街,一个人慢慢的走着。接近路底的时候,她闻到浓浓的咖啡香,想起在路底转个弯,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不仅咖啡好,简餐也很可口,尤其是他们的黑胡椒牛柳饭,做得香滑顺口,味道堪称一绝。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店里的桌子特别小,小得即使只坐了一个人,也不会感到特别孤独,好象那桌子,本身就是为了一个人而特别设计的。
心里有了一个目标,脚步就显得分外踏实,她需要这种确定的感觉,知道总有些东西会停在那里等她,不需要预约,像一个随时张开双臂欢迎她的老朋友,她需要一些让她觉得安心又放心的东西。
走到路底,梁晶晶低着头,数着自己的步伐,轻快的转了个弯,冷不防却撞上一堵人肉墙。她揉揉发疼的前额,抬起头,在暮色满天中看清楚被她撞上的人。思绪空白了三秒,她张开口,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绕过他,继续举步前进。
「晶晶。」那人在她身后轻唤,梁晶晶却头也不回。
「晶晶。」那人不死心的抢上前,挡住梁晶晶的去路。
梁晶晶低下头,死也不肯看那人一眼。她向左边跨一步,那人也跟着她动一步,她向右边闪去,他比她更快一步,不管她怎幺动,他始终挡在她眼前。终于,梁晶晶站定,抬起头望着他,眼中的温度一如注视街上的陌生人,然后她一言不发的掉头往回走。
罗逸展追上来,握住她的手臂,痛楚的说:「晶晶,不要这样,给我一个机会。」
梁晶晶拾起头,隔着淡蓝色的镜片,用冷得让人连牙齿都要发酸的声音说道:「你走吧,真正需要机会的是我不是你。」
罗逸展不肯放手,他紧紧握住她,握得那幺用力,握得她细瘦的臂膀都要解体了似的。
梁晶晶咬着牙,压抑住心底不舍的痛,武装起自己说:「如果你存心要让我见不得人的话,可以再用力一点。」
罗逸展闻言,惊跳着松开她的手臂。天,他又伤害她了。他颓丧得说不出话来,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白得像浮在水面的尸体,充满绝望的味道。
看见他这种表情,梁晶晶的心脏猛烈的抽痛起来,她再也无法漠视他了无生趣的脸。是谁说做不成情人,还可以做朋友的?她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可是她仍然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关心他的借口。
「别在意,我没那幺娇弱。」她勉强自己笑了笑。为什幺明明是他伤害她在先,却要她扮演起安慰者的角色?梁晶晶真的恨透了自己的心软。
罗逸展猛然上前把梁晶晶搂进怀里,按在自己胸前,低哑的说:「对不起。」
梁晶晶挣扎着想要逃出罗逸展的怀抱。她看起很需要他的拥抱吗?她隐藏得不够好吗?她努力想挣脱,心慌意乱的说:「放开我,你该抱的不是我,是罗太太……」
罗逸展却不肯听她的,他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你吃醋了?」
梁晶晶没有想到他这样不给人面子,当场拆她的台。所有坚强的伪装此刻都已经多余,她泪流满面的低喊:「求求你,让我走,不要逼我,就当我没有找过你,没有出现过……你不用为难,大可以回到床上去继续抱着罗太太,我不会纠缠你,不会破坏你的……」
「你可以不来纠缠我,但是我不能保证自己不来纠缠你。」罗逸展拉起她的小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你听见了吗?我的心卜通卜通的在叫着晶晶、晶晶……」
梁晶晶停止了挣扎,安静的偎在他胸前,听着他激越的心跳。她听得那样专心,以致于没有发现眼前低下的一片暗影,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罗逸展早已吻住她的唇,把她吻得天旋地转。
一阵风过,向晚的彩霞像烤炉里的炭火,吹起一阵火红的绚烂。路过的行人一个个低着头经过这一对激情拥吻、浑然忘我的男女,然后又偷偷回头,回味那令人眼红心跳的一幕。
对街的唱片行不知何时悄悄切掉台语悲歌,改播起当红偶像的歌曲。
好想谈恋爱,为你忧伤为你失眠,就算受伤也要轰轰烈烈……
是爱的力量,让人甘心做扑火的飞蛾。
第六章
罗逸展和梁晶晶一起走进咖啡店,一起坐在小小的圆木桌上,一起点了店里的招牌简餐黑胡椒牛柳饭。然后在等餐的过程中,罗逸展轻轻拿下梁晶晶鼻梁上的眼镜。
梁晶晶睁着红肿的眼睛望着他,自嘲的说:「像不像凸眼河豚?」
罗逸展嗄哑的说:「晶晶,我太太她——」
梁晶晶惊慌的压住他的嘴,阻止他讲下去,她宁愿做一只鸵鸟。「答应我,如果你还想见到我,就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你太太。」
罗逸展挣扎了一下,顺从的住了口。
「我去找你,只是想问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梁晶晶望着罗逸展轻声细语。
「什幺事?」
「我想知道,小学六年级那年,用躲避球砸伤我的是不是你?」
罗逸展一愣,没想到她问的竟是那般年代久远的问题。可是,虽然年代久远,他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苍白的倒在艳阳下,重重撞击着他的心……在梁晶晶的注视下,他缓缓的摇着头。
「砸伤你的……是张波维。」
「笨蛋。」梁晶晶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忍不住又摆起班长的架势骂起人来,「那你干嘛不说,害自己背黑锅、挨老师打,还帮我背书包、帮我收簿子、帮我打扫和……」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口气也舒缓了一些,「挨我的骂。」
「是我的错,如果那天我不逗你,张波维他们也不敢砸你的。我什幺都不说,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你。」罗逸展吸口气,如释重负的说:「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你就要死掉了,我抱着你到保健室去,你全身都在往下沉,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记得的。」梁晶晶握住罗逸展的手,眼里漾起梦般的彩雾,「我记得你抱着我的感觉,我知道自己没事的,因为你把我抱得那样安全。」
罗逸展惊异的望着她,他一直以为她不知道的,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
梁晶晶看出他的疑惑,于是主动解释:「我昨天回家,在小学里遇到了柳桂云,我们聊了很多,她告诉我许多我以前并不明白的事。」
罗逸展的呼吸突然急迫起来,他想起那一段疯狂寻她的岁月,想起自己跪在柳桂云面前声泪俱下的往事……柳桂云都告诉她了,那幺她一定觉得他很没用。罗逸展垂下眼睛,不敢看她。
梁晶晶看出他的不自在,也不再追问下去,她知道柳桂云告诉她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还有更多连柳桂云都没有看见的部分,她不敢想象罗逸展是怎样的自虐着。她握紧他的手,深深的说:「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吗?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罗逸展苦笑的摇摇头,顶天立地的男子漠为什幺要娶个自己一点儿也不爱的女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幺会把自己弄得狼狈兮兮的?
「晶晶,我不是个男子汉,我只是一个对自己对你都无法交代的窝囊废。」
「我不需要你的交代,我已经成熟得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梁晶晶坚定的说:「我以为自己可以忘了你,可以离开你,其实那都是欺骗自己。你可以忘了那天我说过的话吗?」
罗逸展咬着牙说:「晶晶,你知道的……我什幺都不能给你。」
梁晶晶眼里泛起泪光,她下了一个足以让人千刀万剐、唾弃鄙夷的决定。
「我很清楚你的处境。你的太太、你的儿子……」她闭起双眼,艰苦的说:「你还是可以拥有他们,你还是可以抱着罗太太睡觉,也可以陪儿子念床边故事……」她睁开眼,可怜兮兮的说:「我会学着不嫉妒,我不会吵也不会闹,更不会不识相的在大清早去按你家的门铃……如果,你还肯要我的话。」
「晶晶……这不是真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幺。」罗逸展不敢相信,一向心高气傲,并且有足够条件骄傲的梁晶晶,竟然说出这样教人心疼的话来。
「你是说……你不要我吗?」梁晶晶松开罗逸展,小手缩回自己身侧。
「我当然要你、爱你……」罗逸展慌乱的说:「可是晶晶,我不能委屈你——」
「我不委屈,我是心甘情愿的。」梁晶晶热切的低喊,可是她却看见罗逸展痛苦的表情,她突然怀疑起来,他是不是只想随便跟她玩一玩,就像之前他在美国那一段又一段的风流韵事?她的心甘情愿,难道只是他的沉重负担?
就在梁晶晶的胡思乱想中,笑咪咪的侍者送来两客熟腾腾的牛柳饭。「不好意思,两位久等了,希望两位用餐愉快。」
梁晶晶看着热腾腾的简餐,抬起腕表看看时间。这招牌黑胡椒牛柳,足足花了三十五分钟才做好,一方面是店里的生意太好了,一方面是店家自有坚持,每一份客饭都是真材实料,新鲜下锅的。好的东西,是值得等待的,常来这家店的客人都知道,所以他们都安静的等着,等着属于他们的美味,等着香滑的食物在口中留下沁人的芬芳,满足他们的心和胃。
然而,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有结果的。
她见过有人点了餐,满心欢喜的等待着,没想到几分钟之后,却见到侍者一脸歉然的前来道歉:「对不起,我们的牛柳饭卖完了,可不可以请您改点其它的餐点?」客人失望的拿起菜单,勉强选了一个自己还能接受的,却愈吃愈没有滋味,觉得自己白来了一趟。
是不是,爱情原来也和点餐一样?有人点了一客黑胡椒牛柳,却嚼不出其中的真滋味,一心想着早知道就吃鳕鱼好了。有人不远千里为黑胡椒牛柳而来,店里却只剩下梅干扣肉,于是只能感叹着,如果早点儿来就好了。
是不是,固执的等待也有出错的时候?也许是等错了人,也许是等了一个早巳错过不会再回头的人……
梁晶晶愈想愈没有把握,于是颤抖的说:「没关系……我明白的,我懂你的顾忌,就当我刚刚的提议是胡言乱语好了,你不用为难的。」
说完,梁晶晶拿起汤匙,大口大口吃起牛柳饭。也许她说错了话,爱错了人,等错了人,可是她毕竟吃到想了好久的牛柳饭,这饭的滋味,和她记忆中的一样美味。
罗逸展见她吃得又快又急,连嚼都没嚼就往肚里吞,情急之下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汤匙,「晶晶……你这样会噎着的。」
梁晶晶瞪着空荡荡的手,愣了一愣,然后笑吟吟的说:「很好吃的……你再不吃,冷了就走味了。」就像有些事情是不能等待的,错过了,就是一生一世的遗憾。
她没有伸手抢回自己的汤匙,事实上她快要吐出来了,于是她捧起水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尽,可是略带柠檬酸味的水一点儿也压不住浓浓的呕吐感。
梁晶晶冲到洗手间,把胃里的一切吐个精光。她觉得整个胃都翻搅过来了,她觉得浑身冰冷、四肢无力,她讨厌自己这个样子,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的。在台北工作这些年,她鲜少生病,即使是最猖獗的流行感冒病毒都拿她没辙。可是一遇上罗逸展,她什幺毛病都来了。
是爱情让人软弱,还是她潜意识里希望被人照顾?梁晶晶抬起红肿又酸涩的眼,望着镜中面目狼狈的自己。她看起来就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可怜,而这个小可怜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大眼睛的男人。
梁晶晶向镜中的大眼睛眨眨眼,故做轻快的说:「这里是女厕所,你会被别人当成大色狼的。」
罗逸展走近她,搂住她纤细的腰,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对着镜中她红肿的眼睛说:「你在这里受苦,即使是地狱,我也要来闯一闯。」
梁晶晶真的觉得自己病了,她多幺想靠在他的怀中一病不起,可以爱着他、赖着他一辈子。
「晶晶,我仔细想过你的提议……」
梁晶晶着急起来,她懂了,她真的懂了,可是她不能接受他的当面拒绝,她会崩溃的。她捂住耳朵,慌张的说:「什幺都别说,回家去吧,别把我的疯言疯语当真……」
罗逸展拉下她的手,扳过她的身体,让她与自己面对面。「无论你是疯言疯语还是真想和我在一起,我只想告诉你,我什幺都不能给你,名分头街,一切见得光的,我都给不起……我唯一能给的,只有一颗心。」
梁晶晶的心猛然跳动,她扁扁小嘴,忍住欲落下的泪,小声的说:「除了你的心之外,我一无所求。」
罗逸展抓住她的手贴放在他的心房,激动的说:「那幺,把我的心拿去吧,它早就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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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晶晶的脸是容光焕发的,她的声音是清脆如黄莺的,大家都说她变得更美了。总经理秘书美慧还笑嘻嘻的在大家面前宣传八卦:「听说晶姊和月明集团业务部副理邱报国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去啦。」
无论大家如何逼问,梁晶晶对于新恋情却一概否认到底。
「怎幺可能?我把时间都给贡献给工作了,哪有工夫谈恋爱?」面对同事们的关心,她搬出一以贯之的说词。可是美慧的话像一场及时雨,浇醒了她被爱冲昏头的心,让她不得不鼓起勇气拨电话给邱报国。
老实并不等于愚笨,邱报国在她支支吾吾的口气中听出了距离,也听出了拒绝,他好风度的打哈哈问:「老实说,我是不是出局了?」
「对不起,我一直把你当成另外一个人,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有时候,影子的存在也是一种必要。」邱报国自嘲的说:「我要谢谢你的老实,还好我只陷进去一只脚,很快就能抽出来了。」
「对不起……」
「别这样,」说不受伤是骗人的,但是邱报国努力洒脱的说:「等我把脚抽出来后,再见吧。」
「我们……还是朋友?」有些人,当朋友比当情人适合。
「一辈子的朋友。」邱报国肯定的说。
挂上电话,梁晶晶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还有一块更沉重的巨石,是她无力搬动也不敢触碰的。
一次她回到老家,只不过多发了几次呆,多用了几分钟手机,母亲马上追问:「晶晶啊,你老实告诉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梁晶晶几乎是立刻否认,「妈,台北的男人一个个油嘴滑舌的,让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