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他竭尽所能地将她从她的门里拉出来,让她分享他的生活;但同时他也经常在她的世界里,找到他需要的平静。
有时候,他会觉得,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他有她需要的光与热,她则拥有他向往的宁静与淡持。
这想法令他既迷惘又困惑,但他已经习惯让自己经常看见她。
升上大四的那个学期,他还带她去看了一场真正的流星雨。因为他总觉得他欠她一场流星雨。如果一颗流星能许一个愿望,那么他就欠了她无数个愿望。
也许是那份歉意,使得他迫切地想要弥补她;而当他看见她眼中快乐的光采时,则又无法克制地希望感受到她的快乐,一次又一次。
对她来说,他像是一支沾满了五颜六色颜料的彩笔,丰富地彩绘了她的大学生活。但她很怀疑,对他而言,她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倾斜的天秤,她觉得他付出了那么多,而她能回报的却是如此地少。获得与付出的不平等,使她惴惴不安,却又无法拒绝他的提议。因为他带进她生命里的,是那么珍贵的情谊,她作梦也不敢渴望。
她经常觉得冷──只除了在他身边。他身上的暖意足以驱走沁寒的冰霜。
看流星的那一夜,是个寒冷的冬夜。
他到书店等她下班,不知打哪变出一件防风的大外套、一条围巾和一顶安全帽。见到了她,只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她就跟他走了。仅仅因为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之间的联系与信任。
摩托车就停在书店外。
他们买了一些热饮,用保温杯装好,便骑着车上山去。
天气很冷,又是深夜,所以上山的车并不多。
她坐在他身后,双手被他拉到他的腰前,被命令要抱好以免摔下去。
她全身上下都被他的外套和围巾包得密不透风,只听见风声在车子行进时,掠过耳边的呼啸。
他载着她从士林直杀上风柜嘴,然后便顺着一条地图未记载的山路爬到了山顶一处背风的平台。那里有一座木造无顶的观景亭。
他们下了车,从车箱里拿出一个睡袋平铺在地上后,便双双仰躺下来,看着午夜过后划过寂寥天际的流星。
这在寒冬时节拜访地球的流星雨不像狮子座那么有名,但极大值时出现在天际的流星却是一样的灿烂。
他们肩并肩地躺在防水的睡袋上,一边喝着热腾腾的姜母茶,一边数着划过眼前的流星。
他说他真希望日子可以这么无忧无虑地过下去。她不由得笑了出声,以为像他这么个乐天派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烦恼。
而当她向流星许了一个愿,希望能够赶快毕业。他则反问她,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进入社会,难道当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不好?
问题是,她的学生生活不像他一样看起来那么的无忧无虑。而他所谓无忧无虑的日子,其实也不若她想象的多。即使他再如何开朗,他还是有着自己的烦恼。
在一边数流星、一边闲聊的时候,他们赫然发现了这个事实──
原来,他们都有一些身不由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忧虑。「我担心我拿不到律师执照,也担心考不上法官或检察官……实际上,我甚至连我自己是不是想当一个律师或法官都不是很确定,更遑论要我离乡背井到外国去学法律……」
身边的她静静地倾听着,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心,这使他愿意让她碰触到他心里那从来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个担心未来、不知道何去何从的一面,向来使他觉得无助得像个孩子。他是如此羞于在他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够成熟,却轻易地在她温暖了解的眼光下,敞开一切。
他的眼睛看起来恍如蒙了雾气的夜色。「我的家人都是法律这一行的佼佼者,有时候,在那么优秀的家人面前,我时常会忍不住想要逃走,但我又不能真的逃开,我担心一旦我转过身,我会看不到他们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着我。但我又担心看见他们对我的失望……」
他愈说声音就愈低沉,直到他感觉到他的手被人握住,那小小的手形、暖暖的手温,像一道暖流,流过他的心。
他转过头,看见了她好温柔的眼神。
「没关系。」她包容地说。
他挑起眉,同时反握住她的手。
她转头看向天空,唇边绽出一朵笑花。
黑暗中,她声音虽轻,听起来却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进了他的心底。
「我们的眼前有好多条路,条条道路都好像通向不同的地方。有些可能是死路,有些则不是,但是不走走看,谁也不会知道等在路那一端的是什么?再者,就算走错了又怎么样?没有人规定不能重头来过,或重选另一条路走啊。」
「走错了又怎么样?嗯?」他反刍她的话。「可一旦走错,会浪费很多时间啊。」
她转过头来,与他面对着面。「但也可能收获更多啊。」
「比如说,」摇摇头,他用实例来打比方。「假如我花了五年时间准备国家考试,却一直没通过的话,我是不是就浪费了五年?」
她也摇头。「你何不这么想,你花了五年的时间,终于知道你不适合走法律的路,这不已经比那些花了三十年才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工作的人们幸运得多?」
他继续反驳,「那假如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律师执照,也许我也得花三十年才会知道我不喜欢当律师。」
她笑着继续摇头,「也有可能结果是,三十年后,你会觉得当个律师还不赖,因为你在这工作里找到你想要做、也可以做的事。总之,你的人生不会是白走一趟。不管是对还是错。」
他为之吹了声口哨。「哇!看看这里是不是来了个开朗少女?」
「我以为你才是阳光天使呢。」
他哈哈大笑。「好吧,服了妳!也许真的是如此吧。」
「不要怕走错路,也不要怕选择不一样的路。」她微笑地看着他,「只要那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他深思她的话。「可是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够认同我的选择、支持我的选择。
假如我不走法律这条路,我怀疑我的家人会支持我。」
「但你并不确定,不是吗?」
他的确不确定。「我还是想要知道有个人会无条件的支持我,这样我才会知道,不管我怎么选,都没有关系。」
唉,摆明了在勒索她嘛。「我愿意支持你。」
他眼睛一亮。「好家伙,记住你的话喔。」
「我不敢忘记。」她配合地半开玩笑。
他哈哈大笑。而她真的好喜欢他爽朗的笑声,于是也跟着一起欢快地大笑。
片刻后,笑声渐歇,他看着她,声音转为低沉:「好了,我吐完苦水了,是不是轮到你了?」
他这一句,立刻引来她的沉默,使她好半晌不发一语。
「依农?」夜太深,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好坐起身,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她跟着坐了起来,捧着茶,感觉手心发冷又发烫。
「不想说没关系,我只是想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而我却还不是非常了解…
…」
不愿意让他有自责的想法,她打断他:「你还算不够了解我啊?我以为我在你面前都没有秘密了。」自相识以来,他汲汲探听她的一切,有时候,她几乎都要觉得,也许他比她还要更了解她自己。
「真的吗?」没有秘密了?他有点怀疑。他倒觉得她有一堆秘密,怎么解也解不开。即使已经认识她这么久,他还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对她已经很了解。
见她不语,他试着继续问:「那么你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你喜欢听什么音乐?喜欢什么颜色?最常做的运动又是什么?」他劈哩啪啦的问,没有发现他的问题已经变成一串连珠炮了。
他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问题都使她哽住。她试着想回答,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一个也答不出来。
「怎么不回答?这些问题会令你尴尬或太过尖锐吗?」他以为每个人被问到这些基本问题时,都能够凭着直觉逐一答出来的。为什么连这些简单的问题,她都无法回答?虽然他承诺过给她不回答的空间,但难免还是感到有些受伤。
她从他的叹气声中听出了受伤的意味,但她就是答不出来。她脸色苍白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连一个问题都答不出来。」
「一定是我太没有魅力,让你连随便答答、敷衍我一下都不肯。」
她瑟缩了下。「我……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问题。」
「当然也不会是你的问题。」她的确有选择不说的权利,而且他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如果是的话,说不定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不,是我的问题。」她试着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刚刚你问我那么多件事,说真的,我有一点反应不过来。而当我努力想选一个来答的时候,却发现…
…发现我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他瞪大眼,身躯跟着移近她身边。「妳不知道?」怎么会?
她点点头。「我真的不知道。你问我最喜欢什么食物、音乐、颜色……这些问题以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没有人问过你?」他的惊讶转为错愕。难道她以前都没有稍微好一点的朋友?如果有的话,那些「朋友」也未免太不尽责了。他突然有些气愤起来。
「我想了又想,却想不出我「最爱」的到底是什么?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但是要找出一个「最爱」,似乎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只凭直觉就能立刻回答的事,甚至我以前也很少留意这些事。」
那么她以前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听着她叙述自己的同时,他暗暗下了个决定。他,要当她真正的好朋友,不仅要了解她,还要很了解、很了解。
「而且……」她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她的长发被风吹动,脸色在夜色的衬托下,几乎像雪那样的白。「我的生活其实很平凡,你真的不必太好奇──」
「好奇?」这两个字不知道刺激到他哪根粗线条的神经,让他突然捉住她的肩膀,有些气愤起来。「妳以为我只是单纯无聊的对你好奇,所以才那样问的吗?」
她还来不及说任何话,他又说道:「好奇,也许是吧。一开始我的确是对你感到很好奇,你好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而我想知道谜底;可是,那也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啊,你算算我们认识多久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像只赶不走的苍蝇在你身边打转?」
「不要这么说。」她不喜欢他自贬的语气。
「那是因为我关心你,你懂不懂?!」他激动地开始大吼大叫起来,「我关心你!你这家伙,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是关心你!」
她楞住了,不确定是因为他的激动,还是他所说的话。
他关心她?
是的,内心深处,她知道他确实是关心她的。这令她既感动又害怕。
从来就没有人像他这样,一意孤行地闯进她的心、介入她的生命。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都像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从这一边被推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被推到另外一边。
她渴望安定,却总是在飘泊。
一个母亲弱智而父不详的孩子,只有一个年老病弱的外婆,无法独自扶养她。
她在各个寄养家庭中流浪成长,深深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她早已学会,人不应该渴望无条件的爱。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毫无条件地关心她,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她睁大的双眼中看见她的迷惘、错愕与不解,怜惜的感情油然而生。
他放轻手的力道,却仍触着她的肩,执意给她,她无法拒绝的温暖。
「别拒绝我的关心,颜依农,也别问为什么,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关心你。」
谁知她却轻声地说:「我了解。我也关心你,叶予风,而且我同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样地关心你。」
这份莫名的关心,使他们沉默。
他们两个,既不是亲人,更不是情侣。
勉强算是朋友。
但这份关心却远远超出对一位朋友的关心,他们实在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他对她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而向来无法跟异性相处自在的她,却总能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真性情。
这份感情称不上是一份约束或牵绊,更谈不上「深刻」两字,但就是莫名其妙地在她心里生了根。所以每一次当他说:「跟我走。」的时候,她就不再如最初般犹豫地跟他走了。她曾经向他说过一个「不」字吗?如果说过,她也不记得。
而他的印象则是:她总是在说「不」,总是在拒绝别人,但无论她怎么拒绝,他都没有接受。如果不是这样,他根本不会在她生命中停留。而他,想要停留。
她是不一样的。他心想。
他是不一样的。她心想。
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一抹倏忽即逝的星痕。
她清了清喉咙,打破横亘彼此之间的沉默。
「我刚刚许了一个愿。」出于某个自私的原因,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的过去,但她很愿意让他分享她的未来。
「真的,什么愿?」他想知道。
她一笑,整张脸就亮了起来。
「我希望我以后能开一家自己的书店。」在「雨声书店」打工的这三年,让她发现了自己对书的喜爱。她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拥有一家自己的书店。
他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放松,唇线扬起。「好巧,我刚刚也许了一个愿。」
「什么愿?」她也想知道。
他朝她咧开嘴,笑得开怀。「我希望,不管你许什么愿,都可以实现。」
第七章
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当年许愿的那个年轻女孩,如今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女子。她曾经怀疑自己的愿望会有实现的一天,但现在她已经愿意相信只要尽力便能够使一份梦想实现。
距离「呢喃」打烊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少奇早已下班,然而书店里的最后一个客人仍在书柜区挑选他想要的一套精致的绘本。
依农在他犹豫不决时才走到他身边,提供建议。
五分钟后,那位客人抱着一套适合六到八岁儿童阅读的一套彩绘童书满足离去。
挂上打烊的招牌后,关了店门,依农伸了伸懒腰,然后轻轻拍抚一直跟在她身边不肯离去的猫咪,准备回到充作住处的三楼阁楼休息。
正式挂牌营业三个多月,书店的营运渐有起色。虽然大多数客人一开始都是冲着店里的咖啡香而来,但是当他们在店里发现了一本他们找寻许久的珍本或是新奇的图书时,立刻就爱上了「呢喃」的图书区,经常在书架前流连不去。
她天生务实的个性,再加上并不怎么愉快的童年经验,使她很少去计画明天的一切。然而在结算收入与支出时,她仍为明天终于获得了一份安定与保障而欣慰不已。
她笑着搔了搔托托的耳朵说:「这下子我们的下一餐都有着落了,很棒对不对?」买下这家店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书店的每一分进帐都保障着她以及托托的未来。
托托「喵呜」了声,舒服地蜷在她怀里入睡。
短时间内,他们一人一猫,都不用担心生计上的问题。这种安定的感觉真的很好,但同时也令人无法不意识到另一种欠缺。
尽管她凭借了自己的力量实现了一个梦,但她那遗失在青春时期的梦,却似乎再也难以唤回。
她没有看到那天叶予风在「流行「乐」翻天」的现场节目,却在隔天的报纸娱乐版和八卦杂志上看见了他在节目里不小心透露出来的秘密。
这还是她店里那位号称叶予风头号粉丝的工读生,在一大早带着一迭报纸和好几本杂志到店里宣传的结果。
报纸上在那个「情歌王子的真情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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