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开始哗哗哗地拨电话,还是没有人。她抓起自己的枕头,往床上砸去,然后又扑到枕头上去,趴在那里。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怎么回事呢?小蕾突然有些脸红,想起昨天那个稀里哗啦的夜晚。然而她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她想得太用力了,她那么用力地想,把薄薄的那一片记忆给压碎了,碎了之后,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些闪闪烁烁的片断,这些片断哗地冲到她的视觉里,哗地又消逝,像她小时候看的立体电影。
一会儿她看见他在转钥匙开门;一会儿她看见他轻轻解开她的胸罩;一会儿她看见自己躺在那里汗流浃背;一会儿她看见他家桌上那只小小的闹钟;一会儿她看见他在夕阳下的背影;一会儿她看见他起床的时候,拿起桌边的牛仔裤;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他家卫生间的镜子前补妆……记忆全乱了,像一副洗过的牌,小蕾不知道下一张冒出来的,是一张什么牌。
◎28 怎么办?(2)
她想走过去拧她的电话,狠狠地,让它像猫咪一样尖叫起来,然后她可以拿起话筒,说:“Yeah; it's me。 I've been thinking about you。”
但是那只猫咪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和小蕾面面相觑。
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可以和Adam手拉手地在大街上走?我可以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叫Adam。然后大家就顺着我的手看过去,看到一个高高的、帅帅的、浑身散发着成功气息的有为青年。然后这个有为青年就微笑起来,并且俯下身,吻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我就拉起他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去。然后一切就明亮了起来,明亮得晃眼了起来,晃眼得融化了下去。
小蕾想到这里,又恍惚地笑了起来。但是——
忘了关水龙头了!她猛地想起。冲到厨房,水已经满出来了,流了一地。她赶紧把水龙头关住。关住水龙头之后,她站在厨房中央,看着满地的水,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Adam堵住了,时间在哗哗地流,满了出来,流了一地,但是出口被Adam堵住了。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她的生活就没法前进了。
她想笑,又想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站到厨房的窗前,推开窗,一阵风雨刮进来,她打了一个寒战。
雨斜斜地打在她身上脸上,她闭上了眼睛。
啊——!她转身,对着厨房,大喊了一声。
终于,小蕾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去书店,买一本介绍恋爱实战经验的书。平时陈朗和如意是她的行为地图册,但是今天,她们不在。她只好自谋生路。她谁都可以相信,就是不能相信自己。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大脑缺乏一个软件,一个把“他们”的语言翻译成她的语言的软件,所以她的大脑收到的全是乱码。她每天都生活在乱码当中。整个世界,所有的事情,对她简直就是一门古代阿拉伯语。
外面在下大雨,而且已经晚上9点,但是小蕾必须到Barns & Noble去。她觉得她发了烧,需要打针吃药,需要去急诊室,而她的急诊室,就是那个离自己越远越好的地方。她要赶紧跑,快到可以甩掉自己。
她甚至没有带雨伞。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急匆匆地从家里跑到百老汇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坐在出租车里,她终于感到了一点点安宁。她长长的、乖乖的头发湿了,乱了,滴着雨水,但是她也无心去好好收拾。车窗的外面,街上星星点点的光,被雨水泡开了,浮在她的视线里。雨一条一条抽在窗玻璃上,虫子一样,在窗玻璃上缓缓地爬行。
“Such a rainy summer……”她听见出租车司机,一个黑人老头,自言自语地这样叹息。
◎29 一个星期之后——(1)
这两天,小蕾觉得她屋子里多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她,让她每一个毛孔都收紧。这只眼睛,来自她床头边的电话。她的电话机长了一只眼睛。
她企图逃避这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但是它的目光会拐弯。会跟踪她。会猛地出现在她眼前的镜子里,像恐怖电影里的那些幽灵。
“别盯了!别盯了!别盯了!”她恨不得大喊一声。
它哈哈大笑,让小蕾毛骨悚然。
她当然知道它笑什么。它笑的是,已经一个星期了,Adam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
一个星期了,怎么就一个星期了呢?小蕾觉得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像一种藤类植物,飞快地生长着,绕在她身体上,让她越来越难以呼吸。
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人接。她留了言,也再次留了她的电话号码。但是他没有回。
她甚至跑到过他住的那栋楼一回。她站在他楼下,静静地绕圈,但是一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看见他屋子里的灯。他没有回来。
于是小蕾回到屋里,呆呆地坐着。从此以后,那只电话就开始长了眼睛,跟踪着她。她每走一步,那个眼睛就冲她眨巴一下,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气。
开始的时候,电话响,她还扑过去接。但是,不是他,从来就不是他。后来,她不扑了。只是静静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而且她感冒了。那天晚上淋的雨,感冒了,流鼻涕,咳嗽。
“喂,小蕾,你别多想啊。别老闷在家里。我给你做好吃的了,卤牛肉,你最爱吃的。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有一次她听见如意的留言,她没有过去拿起话筒。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电话出神。
还有一次是陈朗的留言:“喂,小蕾,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了?你不要吓我啊。这没有什么的。男人多的是,好几十亿呢,比蟑螂还多,你别生气,给我打电话。”
但是,小蕾也没有起来接。她不需要安慰。安慰太重了,她现在需要一些更轻的东西。轻得像一个摇篮曲,这样她就可以静静地睡去。她觉得好累,和那只眼睛对峙了这么久,真的好累。我输了,我彻底输了。她想。我承认,我输了。
她咳嗽,猛烈地咳嗽,仿佛想咳出身体里那个愚蠢的灵魂。
一地都是餐巾纸,上面是鼻涕、眼泪,和认输的没脾气。
她发现,特别静的时候,能听见很多声音。比如说,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的声音。第一次喜欢过的那个男生走路的声音。小时候外婆扇扇子的声音。月亮嘎吱嘎吱爬上树梢的声音。这些,她都听见了。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微小的、微小的尖叫组成,但是,需要安静,彻底的安静,你才能听到。
夜晚来了,她只开一盏小台灯。再大的灯,就太刺眼。她抱着自己,坐在床头,静静地想。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想也想不动。所有的想法,都凝固成了水泥。再说了,想,是我郭小蕾的能做的吗?呵呵,想。
她那一天两洗的头发也被她抛弃了,乱蓬蓬地,像一块野草地,荒废在那里。她三天没有换衣服了。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吃些什么。就连她脸上那永恒的、宽厚的微笑,都消失了。
有一天她在屋子里看见一个蟑螂,她甚至都没有尖叫,也没有慌张,就那么看着它,看着它从她拖鞋上爬过去。
一个星期了,已经一个星期了。那根藤在缠绕小蕾,越缠越紧。
既然一个星期可以过去,一个月也可以,一年也可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小蕾想。
“一切都会过去的。”第六天早上,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只是我的想象。真有可能是我的想象。小蕾越想越觉得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比如说,她死活也想不起他那天穿的是一件什么衣服。如果真的见到了他,难道会不记得他的衣服吗?比如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那一天晚上,还是第二天早上?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想的次数太多,反而一切都变得模糊,还是因为一切真的都不曾发生过?
◎29 一个星期之后——(2)
但是,真的,或者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剩下的,不都是这样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黑暗中,小蕾和她那个电话相互对视着——慢慢地,她不再害怕看着那只眼睛。虽然它有时候变成蝙蝠,在屋子飞。有时候变成蟑螂,在屋里爬。有时候也变成一条蛇,在小蕾身上游。但是,她不害怕了。她不知道害怕了。
后来,如意和陈朗实在着急了,她们咚咚咚地敲门:“小蕾,郭小蕾,你怎么了?你再不开门,我们就叫警察了啊!”
于是,在屋子里发了一个星期呆的小蕾站起来,轻飘飘地站起来,去开门。
路上好像踢着一点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天在书店里买的一本关于恋爱经验的书。她捡起来,随便翻了一页,看到一个被她画了红线的句子,这个句子说:“Mystery is a good thing。”
那条线很坚硬,像一把匕首,划在黑暗里,汩汩的红色流出来。小蕾觉得这文字散发着腥气。
Mystery is a good thing。她轻轻念了一遍。Mystery、 is、 a、 good、 thing。
◎30 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不太清楚——因为时间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迷了路,卡在一个旋转门里,转来转去还在原地。这就使得许多天面目雷同,纠缠不清。而“有一天”,就是这许多天中的一个。
这一天,陈朗在收拾房间。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每一个能摆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东西,桌上、床上、书架上、窗台上,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东西,而且完全没有秩序。这让陈朗感到,任何存在都像一场瘟疫,其结局就是不可收拾的蔓延、混乱和腐烂。于是,她决定好好地收拾一下房间,“有一个新的开始”。她扫地,然后拖地,抹桌子,整理衣物,扔东西。打扫门背后的时候,她看见屋子的角落里那双周禾的拖鞋,黑色的,10号的拖鞋,一只斜着,一个正着,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角落里。她的心像被刺了一下,把拖鞋拿起来,走到垃圾桶前,站了好一阵,还是没有扔下去。于是她吹了一下上面的灰,把它放回那个角落,然后若无其事地打扫了下去。
与此同时,如意在煮一块牛肉。如意最擅长的就是卤牛肉。多年以后,她所有的朋友想起她的时候,记忆里都会弥漫着一股卤牛肉的香气。此刻,她用筷子蘸蘸汤,送到嘴里,试个咸淡。还可以,她很满意。再等会儿就起锅了,她想。一个人吃一个晚餐,也喝一杯红酒,算不算合理?她继续想。这个想法让她有点兴奋,于是她走到柜子前,拿出以前没喝完的半瓶红酒,倒出一杯来,摆在桌子上。这个灵感一旦迸发,就不可收拾。接着她又点了一只蜡烛,关掉灯,把牛肉盛上桌。现在好了,一切都变得完美起来。一盘牛肉、一杯红酒、一只蜡烛、一个女人。如意高高兴兴地举起杯,想对自己说点什么,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起来,她觉得很扫兴。很傻。于是,她站起来,吹了蜡烛,开了灯,倒了红酒,把腿盘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牛肉。
与此同时,小蕾在校园里走。她脸上化着淡妆,身上穿着一件红风衣。她走得很慢,偏执地慢,仿佛是用这慢对抗着人群的熙熙攘攘。晚风轻轻吹,梳理着她的心情。听说那个日本理发店头发剪得很好,也许我应该尝试一种新的发型。但是不知道我的脸形适合不适合短发?小蕾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昨天我姐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开始踢她了。都开始踢人了,不简单啊,小东西……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时,整齐的长发随着她的脚步在她肩头振动,脸上又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与此同时,周禾坐在下班的地铁里。车开得摇摇晃晃,在他脑子里摇出了一股睡意。迷迷糊糊中,他看着对面一个小姑娘,4、5岁的样子,背着一个书包,拉着妈妈的手。她看见他看着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于是看一眼,躲一眼。周禾竟也有一点不好意思,他微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他就这样睡了过去,等火车一个趔趄把他摇醒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还好没坐过站,他高兴地想。我已经睡过站很多次了,这一次真是幸运。于是他站起身,裹在人群里,挤出了地铁站。上了地面,过了马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与此同时,一平在洗澡。他边洗澡边唱着革命歌曲。“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秋雨里个绵绵,该子个秋风寒……”他心情不错,唱的声音也特别大。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在唱了这支歌起码一百遍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首伤感的歌。抛除这首的革命性不说,就这首歌本身而言,就是一首伤感的歌。一群人送走一群人,流浪开始了,秋风秋雨的,从此天各一方,这难道不是一件伤感的事?事物的发生总是有一个程序,革命也是这样,从悲壮到滑稽,到无聊,到遗忘,最后,只剩下无名的伤感。于是,一平在这回的演唱里,注入了一种伤感的情绪。他的公寓很大,很空,歌声从浴室传到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有一杯水,这个杯子里的水,跟着红军下山的脚步,一震一震,漾起一圈一圈微波。
◎30 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与此同时,Adam正在和一个女人在家里看DVD。他们看的是一个恐怖电影,叫The Stranger。Adam喜欢看恐怖电影,唯一的问题是,现在的恐怖电影都不够恐怖,又或者,观众的神经已经麻木。这使Adam对人类的想象力,或者,人类的敏感性产生了一种忧虑。但是没关系,反正他现在也不在看DVD。此刻,他坐在沙发上,正在和怀里这个女人热火朝天地接吻。她一条腿横跨他的腿,背对着电视,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她的手已经摸到了他下面,隔着牛仔裤,在那里搓揉了起来。电视里,一个男人拿着一支枪,从背后向另一个人走去,音乐像一根线一样越扯越细。这个拿枪的男人突然把枪比到了另一个人的太阳穴上,并且说:“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is ticking。”Adam突然感到有一点恐怖,脊背上产生了一丝凉意。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is ticking。这句话没来由地在他脑子里回旋,但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个片刻,又继续了他的勃起。
◎31 亲爱的K( 之六 )
亲爱的K:
秋天来了。雨更多了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在下雨;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是在下雨。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我,坐在一个向日葵编织的彩虹上,吃西红柿。向日葵上挂满了铃铛,风一吹,它们就叮铃铃地响。太阳正在下山,我们吃得满嘴都是红的,高兴得要死。
醒来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任性。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我对你的爱情,不是远远地爱着一个远远的人,而是要两个人在一起。我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走到你身边,吹一口气,把她吹走,再吹一口气,把你的聪明才智吹走,再吹一口气,把你的气宇轩昂吹走。我要把整个世界像灰尘一样吹走,看看剩下的你,有没有一颗心,会温柔、会缠绵、会怜悯。我就这样改变了主意,决定了我对你的爱情,超出了结构功能主义的解释、存在主义的解释、阶级分析的解释、唯美主义的解释。超出了这一切解释的我对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