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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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纹-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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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这时,赖哥出现了。自从她把那只花瓶和花束扔进垃圾桶里之后,她就已经忘记了赖哥,并且想永生永世地忘记他的存在。赖哥开着一辆车终于相遇到了正在下台阶的夏冰冰。很显然为了见到夏冰冰,有半个多月每到下午他都会驱车在这里等候。


夏冰冰出现了。她是因为父亲才走出校门的。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离校了。母亲给她来电话,告诉她父亲已经诊断出是晚期肝癌时,她正在呆滞地坐在宿舍中的床铺上看着墙壁,好像她已经筑起了深不可测的墙壁,赖哥每次给她来电话,只要听见赖哥的电话,她都会把电话挂断,终于,赖哥不再打电话前来骚乱她的世界了。世界突然变得宁静起来,任何人也无法走进来。


突然,母亲来电话了,与她有联系的世界发生了摇摆,她慌乱地抓起外衣穿上,慌乱穿上鞋,慌乱地从台阶上走下去。赖哥迎上来在她下完台阶的最后一级后抓住了她的手臂,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现实是温馨的,在她欲哭无泪的时刻,在她的脚步穿越过滑动的台阶——即将倒下去的晕眩之中,赖哥的手从空中温柔地伸进来,抓住了她晕眩不堪的身体,使她不至于倒下去。


她喘息着告诉赖哥,她父亲患上了晚期肝癌,她不停地诉说着已经到了晚期,仿佛她已经在这个词汇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期限,悲哀在她眼神中出现了,所以她似乎忘记了赖哥给她生命带来的一系列烦恼,而相反,当赖哥猛然之间抓住她手臂时,她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安慰。


赖哥说:别着急,我送你到医院。赖哥与她终于有了相遇,在夏冰冰陷入无助的生活时,他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创造了机遇。而且在车上,他一只手旋转着方向盘,一只手抓住夏冰冰的手说:“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我会和你承担这一切。”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就像血液一样已经注入了夏冰冰无助之中慌乱的血管,她任凭赖哥的手握住她的手,相反,她害怕赖哥的手会松开,那样的话,她的生命将会陷入更加悲哀的边缘之中去。


赖哥驱车来到了医院,牵着夏冰冰的手上了住院部的电梯,然后出现在父亲的病室。此刻,母亲正守候在父亲身边,母亲好像老了10岁,鬓角甚至出现了白发。母亲唠叨说你父亲就是因为贪酒而陷入绝症的,这是他的命,我们无法救他的命,然而,我们去哪里寻找这么一大笔医药费呢?母亲是站在窗口唠叨的,声音很低,然而,赖哥似乎听见了,他说他出去一会就来。


母亲这才开始正视牵着夏冰冰进屋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夏冰冰恍惚了一下说,一个朋友,我叫他赖哥。于是,她不愿听母亲唠叨,因为从进屋后母亲就把她拉到窗口,以至于她还没有好好看看父亲的模样。


她来到了病床边,父亲正在输液。她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在她把赖哥送来的鲜花扔在垃圾桶里时,她似乎想告别校园之外的世界,她确实做到了。


然而,那只是一小段时间,我们无法割断与世界的千丝万缕般的联系,因为我们在活着,所谓活着就是有千千万万种蜘蛛爬动在我们的生活中,也就是爬动在我们生命的现实之中,面对我们的生命在编织蛛网。这是一个无法割断的蛛网世界,所以,她逃避不了现实,她得面对躺在病床上的已经患了绝症的父亲。


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他患上了绝症,他微笑着侧过身来看着夏冰冰说:“你来得真好,父亲的命不长了,可父亲不后悔与酒为伴的生活……”夏冰冰没有说话,她现在才发觉父亲已经变得骨瘦如柴,父亲原本就显得瘦小,现在身体更加萎缩起来了。


看着父亲,她会想起一个又一个陈列在屋角的酒瓶,小时候父亲总是愿意陈列起酒瓶,亲自送到废品收购站去,然后得到一小笔回收费。后来母亲和父亲发生了一场不小的战争,导火绳就是堆集在屋角的酒瓶,母亲抄起一只又一只空酒瓶抛掷在水泥地板上,遍地都是碎片。自此以后,父亲就再也不敢去墙角堆集空酒瓶了。


父亲还是死了



赖哥推门进来了,他从一只包里拿出厚厚的两叠钞票交给了母亲说:“收下吧,给夏冰冰父亲去交住院费去。”母亲在恍惚之中已经把两叠钞票收下了,不过,母亲的眼神开始搜寻了一下,母亲是在寻找夏冰冰的眼神,而夏冰冰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钞票,由赖哥手中移到了母亲手上。


她猛然感到了一种沉重,那两叠钞票像两块石头正在压着她的灵魂。然而,她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相遇时,她感受到了母亲的一阵欣慰,毫无疑问,赖哥送到母亲手中的两叠钞票可以帮助母亲度过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光。


确实,两叠钞票帮助父亲付清了住院费。对此,从看见母亲眼里出现欣慰和解脱似的目光那一刻开始,夏冰冰就充满了对赖哥伸出援助之手的感恩状态。她从开始的时候就站在旅馆之外的廉价市场,仿佛那是她与赖哥相遇的地方。


上天安排夏冰冰和赖哥在廉价市场相遇,从一开始她就被赖哥关怀她的举动所笼罩着,接下来是学费,再接下来就是父亲的住院费。他每次伸出手来都是援助她,因此,她似乎已经遗忘了或者谅解了赖哥让她发出的那声尖叫。


她任凭赖哥抓住她的手,这种举动发生在车厢里,从她下台阶再次与赖哥相遇的那天开始——她就无法挣脱赖哥的手,相反,在这个无助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赖哥抓住她手掌的时候,她才感到不会孤单一人。


赖哥抓着她的手出现在母亲身边,同时也出现在父亲身边,尽管母亲对赖哥充满了质疑,夏冰冰从母亲一次又一次投射过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母亲的追问:这个男人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冰冰?然而,母亲的声音从未发出来。


而父亲呢?他似乎看见了希望,从赖哥掏出两叠钞票递给母亲时,在无意之间,夏冰冰瞥见了父亲的目光,那目光犹如上升的火焰,父亲又看见了火焰,因为惟有火焰存在,生命才会燃烧下去。直到这一刻,夏冰冰才感觉到,父亲是那么害怕死,从而渴望着生。


这么说是赖哥给父亲带来了生命的再次燃烧过程,从而也给母亲带来了超越苦难的欣慰。因此赖哥给夏冰冰带来了感恩的状态,当他的手抓住她的手时,她的身体充满了感恩。


赖哥总是在夏冰冰去医院的路上,驱着车,握着她的手,当她站在父亲身边时,赖哥也站在她身边,当她身体晃动时,赖哥就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轻声说:“冰冰,勇敢一点,有我在你身边。”


尽管如此,父亲却陷入了肝昏迷,当父亲的腹水肿大时,医生已经下了死亡通知书。父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夏冰冰再也看不见父亲的眼睛中升起的渴求生的那种火焰,母亲平静地站在一侧,在那个阴天的星期六的晚上,父亲的身体开始冰凉下去,再也没有气息从夏冰冰的轻抚中散发出来。连日来,她总是坐在父亲身边,伸出手指放在父亲的唇边,只要有父亲的气息存在,父亲就决不会死。


父亲还是死了,父亲也被剥离了生的权利。她趴在父亲身体上哭泣起来,赖哥叫唤着她的名字,她又把身体扑进赖哥的肩膀上,这是她最坚固的依赖之墙壁,所以,她可以把泪水洒在赖哥的肩膀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赖哥协助母亲把父亲送进了殡仪馆,然后为父亲举行了世界上最为简单的葬礼。


父亲的身体就这样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当夏冰冰手捧父亲的骨灰盒时,她感觉到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再也不会在她生活中出现了,因此她感觉到格外的虚弱,而这一刻也正是赖哥的手扶住她手臂的时候。


她的眼里看见了赖哥的身影,她可以感觉到赖哥的气息,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依赖的、可以信任的男人就是赖哥,她欠赖哥的东西太多了。


而母亲也在葬礼之后严肃地对她说:“冰冰,毫无疑问,赖哥对你这么好是想有一天娶你,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把赖哥当作你的未婚夫……有一天,你必须嫁给赖哥,因为我们一家欠他的太多了。”夏冰冰没有否定母亲的声音,她上了赖哥的车厢,无论赖哥带她到哪里去,她都决不拒绝。


赖哥早已不住在原来的旅馆中了。很难想象那座旅馆已经拆迁了。夏冰冰看见了推土机,不久之前记录着夏冰冰和赖哥故事的旅馆只剩下了几台推土机在轰鸣着,赖哥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旅馆已经拆迁了。”刚才赖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显然不相信。


她怎么可能相信,在这么不短也不长的日子里,留下她深刻记忆的一座旅馆就会消失,旅馆中回荡过她的尖叫,收藏过她那赤脚奔跑时的声音。此刻,她站在推土机旁边,赖哥依然拉着她的手,推土机突然掘出一只空酒瓶来,她想起了父亲,如果父亲不是这么贪酒的话,父亲绝不会死得这么快。是一只只空酒瓶把带走了,她想起埋葬父亲骨灰盒的那座墓地。


墓地很遥远,在城之南外。是赖哥驱着车带着她和母亲寻找那座墓地,也是赖哥出资买下了那座墓地。更多的城市人已经没有墓地,他们死后变成了一只骨灰盒,他们的骨灰盒寄存在骨灰陈列馆中,只占据了一个盒子那样的位置。


赖哥说需要给父亲寻找墓地,安土为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传统,惟其如此,死者的灵魂才会安定。赖哥准备好了一笔资金放在他的手提箱子里面,然后让夏冰冰捧着那只骨灰盒,带着母亲出发了。


当赖哥启开黑箱子,把那叠钞票交给墓地的管理人员时,管理人员带着他们在松枝掩映之中划出了一块墓地。那是属于父亲的安葬之地,父亲享受到了入土为安的福气和命运,这是赖哥带来的,一只骨灰盒就这样沉入了墓地。


此刻,她望着那只空酒瓶被推土机的轰鸣之声埋在了更深的泥土之中,就像父亲一样。而赖哥将带上她走。赖哥早就已经住进别的旅馆中去了,她上了车,车子经过了那条小巷,小巷正在扩建,昔日的小商贩们已不见踪影。


历史正是从这条小巷延伸出去,夏冰冰已经20岁了。在这一年她经历了父亲的死亡,经历了墓地,从父亲的骨灰盒沉入泥土之中时,她就转过身来望着赖哥。


只有在赖哥的目光环绕之下,她20岁的青春和灵魂才不会下沉,下沉到骨灰盒之下去。赖哥的目光环绕着她,把她的灵魂带出了墓地,带入了她的灵与肉第一次发出尖叫的地方,她知道面对赖哥,她的灵与肉再也不会尖叫了。



今晚,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所以,车已经从深长的小巷边绕了出来,就像绕了一个圆圈。不过多久,车进入了另一座旅馆,一座崭新的旅馆之中。赖哥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然后牵着夏冰冰的手走到了明快的阳光下面。


门口站着男侍者,他向夏冰冰说了声你好。旅馆的环境已经改变。过去的赖哥好像是住在一座怀旧似的旅馆里,而此刻,当她仰起头来时,头顶上一盏盏枝形吊灯就像梦中的水晶一样展现在眼前,乘着电梯而上,就是赖哥的所住地,赖哥租了旅馆的四间客房做办事处。


赖哥说他已经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所以公司让他改变一下环境,赖哥说得很低调,然而,夏冰冰仍然感受到了赖哥的成功感。赖哥打开了门,赖哥打开了一间又一间的门说:“如果今天不是星期天,会有办事处的人员上班,我聘用了几个职员跑业务。”


剩下的是最后一间客房,这无疑是赖哥的卧房。赖哥说本来公司允许他在这座城市买一套房子作为办事处,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住在旅馆里,赖哥说:“也许有旅馆相伴,生活不会乏味和寂寞”。


他把“寂寞”这个词汇说得很重。然后看着夏冰冰说:“今晚,你会留下来陪我吗?”夏冰冰望着赖哥的眼睛,她已经可以有勇气来面对赖哥的眼睛了。


在这双眼睛里,她感受到了怜悯,从一开始,从她在小商贩们之间讨价还价的时刻,他来了,他是命运安排中前来安抚她灵魂的人,她卑微地站在小商贩们中间回过头看他,他正在掏出钱包。他对她的怜悯从那一刻就真正地开始了,她还看到了一种热情,她被他的怜悯和热情所包围着,因此,她的灵魂,她那从小在父亲的空酒瓶和母亲无助的眼神中挣扎的灵魂——因此才有了宽慰。


她毫无迟疑地决定留下来。留在他身边陪他过夜。她对男女的关系仅限于想象,当然,还在幼年时,她就了解了男人和女人可以住在一间房子里。小时候有一次难以忘怀的记忆,那天晚上,她感受到了父亲和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了比他们婚姻生活的争吵声要悦耳的声音,一种泉水般的撞击声。


尔后她看了电影,男人睡在女人旁边,男人的身体翻过身来压在女人的身体上,这使她产生过青春期的迷惑。也就是这时,赖哥出现了在那座旅馆中,一个叫万瑶的女人也同时出现了。她听见过这个女人和赖哥在一起发出的性叫喊,她从不喜欢这个女人,那决不是因为嫉妒。后来,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如果这个女人没有从赖哥的生活中消失出去,那么也许夏冰冰此刻就不会留下来过夜。如果那个女人存在,那么命运绝不会安排现在的情景。当阳光明媚变幻着时间时,赖哥带她去用餐,还给她买了两套衣服,一双新鞋。


她脚上穿的鞋子陷入在那座墓地上的泥土之中,由于刚下过雨,泥土是潮湿的。当他们离开墓地时,她的鞋上沾上了许多泥土,那时候,她想到山间的小溪边用水洗干净泥土,赖哥拉住她的手说:“你用不着这样,我们去买一双新鞋吧!”


赖哥还给她买下了一套留下过夜的睡衣。夜晚很快就来临了。那天晚上用餐时,赖哥没有喝酒,他要了酒,但他没有喝,他对夏冰冰说:“我向你保证过,不再喝酒,对吗?”用餐以后,暮色来临了,赖哥牵着她的手环绕着旅馆外的马路走了一圈,然后回到了旅馆。


红色的梅花图案



她在洗澡,从一进屋的那一刻她就渴望着开始洗澡。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她感觉到皮肤上流满了汗水,甚至还有眼泪,因为从脸颊上流出来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动流入了脖颈之下的皮肤上。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赖哥今夜一定会把手伸到她的皮肤上来,抚摸她。所以她从一进屋后就进了浴室。与上一座旅馆相比,浴室已经变得更宽敞了,她喜欢宽敞,因为对她来说,她从小生活在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窄小的世界里面。


因此,所有的宽敞都意味着会给她的灵魂带来希望。她希望从父亲窄小的酒瓶的世界之中逃出来,她因此可以看见宽敞的泉水在流动,站在父亲的那座用钞票买下的墓地之上时,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在下沉之中时,她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逃逸到广阔的原野上去。


现在宽敞的浴室使她变得一丝不挂,墙壁上镶嵌的镜子犹如收藏下了她灵肉的颤栗,很长时间她面对着镜子沐浴着,处女的她尽管一阵抽搐,但她知道她会把这一切交出去。


浴室之外,是一个男人,他在等她,他正在看着电视等她。她能够感受到他等她的那种焦灼吗?突然,门推开了,他站在门口,他是给她送刚买的睡衣。


然而,她却本能地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私处,水笼头喷溅着她的身体,使她的灵肉受惊,然而,她已经不会发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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