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啊,犯不着为她的事难过。」
「谢谢关心啦。」她不好意思地推推土气的黑框大眼镜。「我其实……不是因为她的事在伤脑筋。」
「那是为什么事?」
三姑六婆们顿时眼睛亮亮、耳朵尖尖、脖子长长。
她假装正专心咀嚼着痛嘴的馅料,没有空隙回应。
「该不会是……」
「因为业务部的查理王子?」
晓淑呆楞,怎么会扯上他?
「哎,妳不要太在意啦。」大伙神色有异地勉强干笑。「他那个人就是嘴贱,没人会听他讲的话啦。」
讲什么话?
「对啊,我也满讨厌那种拿刻薄当幽默的人。」率直的总机小姐也乘势过来分享热呼美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业绩冠军,是老板跟前的印地安人——大红人,品德再差我们也只能忍。」
「我也搞不懂查理王子干嘛老拿你开刀。」途经这一区的专案组头顺便插一脚,瓜分披萨。「晓淑,你是不是曾经得罪到他什么?」
阿?
她愈听愈迷糊,好像大家在讲着某个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我最不爽他老爱用台语来念我的英文名字。」玛格丽特忿忿撕起第三块大饼吞噬。「他甚至当着客户的面『肉桂肉桂」地叫我,超幼稚的。」
「跟他老是『小俗小俗』地叫你,有异曲同工之妙。」哈!
晓淑暗怔,没想过自己早在不自觉中被人损到。
「可是他那个乳房业绩的玩笑真的太低俗了,我听都不想听。」一名女工程师傲然一哼。
「你没听又怎么会知道?」旁人吐槽。
「他到处嚷嚷得那么起劲,我连掩耳朵都来不及。」能听不到吗?「如果是在美国,我早叫晓淑告那家伙性骚扰!」
「歹势,这里是台湾。」
「但是说晓淑是靠大奶拢络客户,所以每个客户被她搞得服服帖帖,实在太过分。这分明就是性别歧视,好像只有男人的成就是凭实力,女人的成就是靠身体!」
「喂,人家晓淑已经够难过了,你还在伤口上洒盐?」
「我这是替晓淑出气!」
「哎呀,算了吧。」还不是动动嘴皮而已。谁会无聊到真的采取行动替她讨回公道?
晓淑浑然僵住,寒气由脚底直窜脑门,贯穿全身。
她不知道这事,但大家都以为她知道。她不是为这事伤心,但大家都以为她是为这事哭肿双眼。她没想过会有这么卑劣的讲法,无缘无故就如此践踏她的人格与尊严。
她的同性好友虽然也常取笑她的身材,但彼此都很清楚玩笑的界线,明白分寸。但同事们现在闲串的这桩乳房业绩,却是赤棵裸的恶意羞辱。
「有够恶劣!」晓淑周末到教会向朋友们倾吐时,乐乐率先暴吠。「晓淑,告他!让这混蛋学习什么叫尊重女性,也省得他再用那张嘴随便欺负其他人!」
「对啊,他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他该不会就是之前讥笑你是石头的那个人吧?」有人霍然警觉。
「什么什么?」乐乐转头四问。
「也没什么啦。」晓淑为难地绞着手指。「前一阵子他一直约我出去,或要我搭他便车什么的,我都婉拒了,他就开始笑称我是不解风情的大石头。」
「不解风情这四个字应该是你自己加的吧。」教会小教室的窗户外飘来一句。
「嗨,维祈。」
「要不要进来坐?」姊姊妹妹们热情邀请。
「我们正在讲男人的坏话。」乐乐奸笑。
「怪不得你们聊得那么火爆。我还是别插花的好,免得小命不保。」他闲闲趴在窗台上串,仿佛亲切的邻家大哥。
唯独晓淑知道这伪君子来意不善。
「维祈为什么说不解风情是晓淑加上去的?」
「因为太浪漫了。」他和煦一笑。「完全是晓淑一相情愿的想法,但人家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轻瞥晓淑明明不安却又逞强的模样,想想还是算了,她已经够惨的,别再捉弄她了。「把女性说成石头,是很不雅的比喻。」
「啊?」众家姑娘一概茫然。
「怎么个不雅?」感觉不出来啊。
他耸耸肩。「当然是指女生那方面有问题啰。」
「哪方面?」晓淑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用比较白一点的说法,就是对方暗讽你性冷感。」
哗声四起,姊姊妹妹们无不诧异。
「那个男的怎么可以这样讲晓淑?!」
「这根本是人身攻击!」变种的三字经!
「晓淑,你的同事都没人提出反击吗?他们不觉得这很过分吗?」气死人!
「别开玩笑了。」席间反应最凉的柯南闲闲搧风。「人家没事干嘛为晓淑牺牲自己的前途?」
没乘机把她排挤出去就不错了。
「告他!晓淑,去告他!」乐乐火到脑袋快爆浆。
「小心动到胎气喔。」
「柯南,你闭嘴!」乐乐向来最看不惯这种事。「那家伙就是欠人扁,所以一路嘴贱到今天。晓淑,你如果不采取行动,就等于是姑息纵容这种恶劣行为!」
晓淑一怔。她没想到这么多,反而还难过得半死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好、言行有什么不端庄,才招惹到这种羞辱。
「而且你绝对不可以自责!」
乐乐的强烈指责吓了她一大跳。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类似这种事的受害者总会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一定有什么不对,所以会被人这样贬损。这件事情错不在你,而是那个男的太不尊重女性!」超级欠扁!
「可是……」一定要把事情搞得这么激烈吗?「我想再跟他好好谈。」
「好啊,你去试试看。」柯南一副「你自愿要去送死我也没辙」的懒样。
「大家都是同一个公司的同事,天天都要在一起工作。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害整个办公室气氛很僵……」
「你的温柔跟体谅,可能只会造成下一个女性被他的恶劣伤害。」姊姊妹妹中的粉领新贵婉劝。「我相信你不是第一个被他以粗鄙言词羞辱到的女性,只是大家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以为忍一忍就算了,自认倒楣,结果是让这种败类更加嚣张无阻。」
晓淑心中一凛。
她不希望把事情搞大,但更不希望其他女性受到这类无谓的贬损。但……
蓦地,她不自觉地瞥向窗口趴着的李维祈,心中有着隐隐的温暖,期待着什么。谁知,他竟然趁大家不注意,对她投以轻蔑的冷笑。
「需要我帮忙吗?」
「对啊。如果你不方便直言,维祈可以去你公司替你出面。」缓冲局势。
「我不需要!」
大伙被晓淑突兀的赌气楞住,不明白怎么先前畏畏缩缩的傻大姊竟忽然强悍起来。
「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
「喔。」他假作温柔,贼眼弯弯。「那很好啊。你打算怎么处理?」
「反正……我有我的打算就对了!」强词夺理。
「该不会是想向老爸寻求政治庇护吧?」
一语中的,糗得她七窍生烟。
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瞎眼喜欢上这头冷血猪哥。超没人性、超没同情心、超没英雄气概!看到美女有难,竟然袖手旁观,还凉凉地落井下石。
亏他上礼拜才向她提出结婚的建议案……
男人为什么这么简单就可以渡过情感的挫折?他十年前那样草率地处理她的倾慕,十年后却事过境迁似的闲闲向她求婚。他难道对这一切都这么地没感觉吗?是她用情太深太泛滥,还是他太薄情寡义?
不公平。至少就这件情伤来看,他几乎没付什么代价,她却痛了十年。
最惨的是,她至今对他仍有感觉。感觉愈强烈,就刺得那份痛楚愈深。
「呃?晓淑?」姊姊妹妹错愕。「才聊到一半,妳要到哪去?」
「我后天就要带国中生团契的短期宣教队下乡,得先去仓库找出他们要用的海报板。」她勉强挤个笑容。「你们继续串吧,我先走了。」
大伙故作欣然地挥挥手,很能谅解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间。
晓淑知道,大家都误以为她是受挫于公司恶质男同事的羞辱,其实她心中真正受挫的,是别的事。
她钻到拥挤而幽暗的后梯储藏室,只亮着盏小灯泡,供她在各类杂物堆中搜寻画板。她不想再浪费心思在无谓的感情纠葛上,只想好好做点有意义的事。而且,要带十二个青少年到南投乡下教会办福音活动,也不是容易的事,她必须更专心投入才行。
虽然她特地报名上青少年辅导课程,虽然她想尽办法跟青少年们建立友谊,虽然她努力对他们的冷漠消极保持热情,得到的却总是失落。没有成果,没有回应,没有任何的肯定。
她是不是对人、对事、对这个世界,都太过热切?对这一切冷淡一点,是不是比较不容易受伤?
隐约中,她身后倾来一座温暖的巨墙,将她自背后围堵在他胸前。一双健臂伸长在她左右,箝往她前方的一大迭直立画板。
「你要拿的海报板就是这些?」
熟悉的气息,低俯在她肩窝,暖热地拂掠着她的耳畔。她当然可以叫他滚蛋,少在没人的地方惺惺作态,但她只是沮丧,只能无奈。
她宁愿自我欺骗,假想他正在和她谈情说爱。
胡碴隐隐的刚棱面颊,自她身后贴往她细嫩的脸蛋,爱怜地不住摩挲,贪婪地呼吸着她淡雅的体香。
此时此刻,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亲昵的逾矩,只有单纯的依偎,彼此相倚。
他对她是这么地疼惜,只是难以传递。
「你不必来帮忙。」晓淑被自己的冷言冷语惊到。
不是这样的!她渴望他的亲近,她喜欢他陪在她身边!
「我只不过要搬三块画板而已,不需要你插手。」
她在鬼扯什么?!晓淑狠狠自我痛斥,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决绝,凭维祈的霸王脾气与独裁天性,不把她活活绞成麻花才怪。
但他竟然没有。一如他来时的悄悄,去时也无声无息,留下她身后的空旷与阴凉。
以及空虚。
「为什么会这样?」她绝望地茫然自语,远眺挑高客厅外的碧翠山谷。
她家老邻居——乐乐的大哥康凯林也绝望地茫然自语,「是啊,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家好端端地跟现任女友调情到一半,就被晓淑这位美艳芳邻的来访打断。她那副如泣如诉的妩媚惨状,以及短裤背心的超辣家居打扮,当场摧残了现任女友扁平的自信心。
一声「凯哥」外加柔情万千的娇喃倾吐,完全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凯哥,我是不是不可能再喜欢上李维祈以外的人?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对异性完全没感觉,对他的接近却常常感到触电?」
他拧眉闭眸,无力长叹。「我不知道。」
「康凯林,你自己说!」女友暴喝。「如果你们真的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她干嘛要故意穿得这么性感跑来跟你撒娇诉苦?!」
「我不知道。」
「你觉得李维祈是真心向我求婚还是年纪到了,就随便找个对象凑合凑合?」
「我不知道。」
「我在跟你交往之前就已经讲清楚,你是我第一个想认真交往的对象,所以你也要把手边的异性清干净,认真地跟我经营感情。现在却跳出这个女的凯哥凯哥地嗲个不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给她讲清楚!
「我、不、知、道。」
「凯哥,我很担心我真的会再一次被李维祈吸引,可是我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同样的打击。而且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为什么他当年要之音姊而不要我,现在又回头捡他自己拒绝过的人。他只当我是他交往对象中的其一,我却把他看做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他到底算什么?连乐乐都早忘了他是哪号人物,我又何必这么死心很地念念不念?是我太笨,还是他太狠?」
「我、真、的、不、知、道。」
「别想打迷糊仗!」现任女友可比晓淑悍霸有为多了。「我早就打听到你身旁有一卡车的红粉知己,说好听只是朋友而已,她们每一个却都比我还熟悉你。我算什么?只是你众多异性朋友中比较近期的一个,还是你心里真正看做特别的那一个?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约到你家来,却又在我们谈情说爱中放个女的进门哭诉,这样有多伤我的尊严?」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对!我就是这样被伤害的。」晓淑好感动地泣望这位女友。「我最不能原谅李维祈的,就是他竟然在属于我们两人的夜晚,找来之前的女友帮忙收拾我们秘密约会的烂摊子。他这么做太伤我的自尊。有什么困难是我们两人同心合意无法解决的,非要他之前的女友出面才能摆平?凯哥,我比她差吗?他对我的信赖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吗?」
「我不知道……」噢,请问到底有没有人在听他哀号?
「你们男人就是贱!左一个、右一个,要你放开哪个都舍不得,干脆统统都抓着!」气煞女友陛下,一屁股重重坐入沙发跷腿环胸。「我跟你讲,你今天非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不要以为我有那么好对付,跟你哭哭啼啼当个认命的小媳妇就算了。门儿都没有!」
她愤恨一呸,口水几乎灼穿了凯哥虚有其表的俊俏脸皮。
「我真的不知道她……」
「你少给我装无辜!」老娘不吃这一套!
「你何必这么在意这点小事……」
「这不是小事!」晓淑凄厉冤嚷。「你们男人都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好在乎的,这种态度更是伤人!就我一个人在难过、在流泪,你们男人却完全不体谅,甚至还责备女人在发什么神经啊、一点小事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吗?」
「耶?」不错嘛。「小猪,你倒挺了解我的。」
「了解什么?!」女友咆哮。「她只不过是指出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有什么好乐的?」
「可是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吵到后来,他都有点搞不懂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这事根本没什么值得在乎。」
「谁在乎那些鸟事!」
「那你干嘛跟我发这么大的火?」
「还不是因为我在乎你!」死猪头!
啊,原来……
晓淑和凯哥霎时同一阵线,陷入惊愕的白呆。
是啊,要不是她至今都还深深在乎着李维祈,何必被那个旧伤纠缠得那么紧?
凯哥经大师如此开悟,不禁敬佩臣服,跪在女友陛下跟前摇尾致歉,恳求陛下玉手垂怜。而晓淑,被这份领悟挫得更深。
小人儿寂然转身,落寞而去。
「喂!」取得完全优势的女友陛下傲然下令。「你也别死脑筋了,你男人既然回头向你求婚,就赶快狠狠逮住他!」
少来找她男人的麻烦。
「好歹他找的是你,而不是一长串名单上别的女人。你还有什么好啰唆的?」
她知道啊,但是……哎。
心思的纠葛太深,令她镇日魂不守舍,因而在带领青少年下乡短期宣教的当天清早,犯下要命的疏失——
她昨晚开车回家后竟然忘了关车灯,现在电瓶没电,根本发不动车!
怎么办?整个短宣队的游戏道具、活动看板、麦克风及扩大机等全都在她车上,由她负责开车载往南投。而参与这次短期宣教的青少年,早由大专的辅导哥哥、辅导姊姊们带领一同搭火车南下,一切工作大家分头进行。要是人全到了,东西却没到,整个下乡宣教的活动岂不完了?
她毁了!她怎么可以因为自己一时粗心,就搞砸了大家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活动?而且这对满怀期待的青少年们,会是多大的挫败?
本来她可以向老哥的车求援,但现在己早上七点多,哥的车却不在车库里,显然他昨晚根本没回来。该怎么办才好?
脑袋慌到全然空白。
她晕头转向地胡乱开手机,急急搜往她从老哥手机内偷来珍藏的秘密号码。
「喂?」电话几乎是接通的同时就被接起。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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