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有些茫然,表情犹豫,不知该选择哪一个方向。
一前一后的两盏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成奇怪的十字,谭星亚无法形容现下的感觉,只是胸口又痛了,喉咙又堵堵的,渴望将他拥在怀里。
她走近,他侧过头,终于看到她。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高大的男人突然大跨两步,瞬间缩短距离,从侧身环住她。
有小贩推着收拾好的摊车经过,打算回家休息了,被钟爵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摊上的小圆凳突然滚落,那人弯下来捡,眼光还不断偷瞄。谭星亚认得人家,只好向对方悄悄点头表示歉意。
等小贩重新推车走掉后,谭星亚才低柔出声。“你怎么跑来这里?找什么呢?”
“找你。”钟爵没打算松手,依旧牢牢抱着。“我去『COOLME』,她们说你出来了。”
“找我干什么?”有很急的事吗?不能在店里等她?
“找到你,带你回家。”语气郑重。
她愣了愣,随即笑叹。“我又没迷路,只是送东西到后巷,还要你跑出来找我?”结果迷路的是他,茫然站在十字巷口。
钟爵知道自己不对劲,但,没办法的。
只要她不在他认为该在的地方,让他找不到人,即便只是短短时间,他神经就会开始紧绷,特别是她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
他有种荒谬的恐惧感,明明知道不会发生,还是怕,彷佛她会带着孩子私逃,把他扔得远远的。
他抿唇不说话了,牵着她的手,把她拎着的一袋东西全接过来,带她循着原路走出后巷。
谭星亚温驯地由着他牵手,将叹息压在胸臆间。
回到家,钟爵帮她把香料和几包干货拎进厨房,手机此时传出铃声,他在厨房里接听。
听谈话的内容,谭星亚猜想对方应该是陆克鹏。
这位陆先生是长情的人,狂恋袁静菱好久了,一直在暗处默默关心,近来他感情事业两得意,那天在“COOLME”遇到同样去接自己女人回家的钟爵,搞重型和越野二轮车的陆克鹏怎么可能认不出“OUZO”的“拉丁情人”?两男当场一交谈,没想到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两个都是“超机车”的个性,竟意外契合。
谭星亚知道钟爵似乎被陆克鹏说服了,有意加入他经营的事业体系,那时体认到这一点,她忽然感到电流窜过脊椎,意识到他当真要退出赛车坛,是下定决心的事,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再加上游东飞私下跟她提过,“OZUO”留不住他。知道他是退出而非转投敌营后,“OUZO”原本想利用他的“光荣退役”再炒一波新闻,用来增加车队的曝光率,结果被钟爵泼了一大桶冷水,“OUZO”为他特别举办了超大型、极端奢华的欢送派对,还奉上大把银子请他莅临、露露脸,他却嗤之以鼻。
“这小子,该去大捞最后一票的,钱就摆在那里,不拿白不拿,也不想想,他再来得养老婆、小孩了,还是一副臭脾气。”
想起游叔数落他的话,谭星亚不禁莞尔,心跳因“老婆、小孩”几个字而促了促,她或许潜意识里在期待着什么,只是一直不对自己承认。
“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之所以想选个地方定居下来的真正原因。你想,是不是该给他一个清楚明白了?你们两个这样悬着也不是办法呀!”
悬着,静静爱着,真的行不通吗?
经过千山万水,结束无尽期的飘荡,他再次绕回她身旁,然而这一次,似乎相当不一样。
门铃响起。
她放下水杯,走向玄关,从门边长窗瞄到站在廊下的访客身影,是邻居先生。
“晚安。”轻轻开门,她一手搁在肚子上,笑笑打招呼。
“星亚,这个给你。”邻居先生递来一片CD。“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音乐养鱼法』吗?近来我自己又小研究一番,觉得挺有趣啊,我把那些音乐都烧录在里面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听听看,找个时间我再跟你详细解说——”话音一顿,又瞄到出现在小女人身后的高大黑影。
“呃……嗨……”语言好像有点不通,加个大笑脸总可以吧?自从知道谭星亚有恋人兼又怀孕后,他老兄已经没再动过追求她的念头了,但当当好邻居、遇到时东聊西扯一下,也没犯法啊!
搔搔头,邻居先生决定闪人。“那就先这样了,晚安,掰掰!”
谭星亚抓着那片CD,简直哭笑不得。
知道钟爵已来到她身后,阖起门,一回眸,她胸口仍震了震。
他距离她差不多三步,大掌握着已切掉通话的手机,峻脸又出现那种教她心疼的阴郁神情,不是发怒,而是整个人沉沉的。
扬扬手中的CD片,她对他温婉一笑,解释着。
“邻居先生对养鱼很有一套,把许多小诀窍跟养鱼的朋友分享,我现在也是他众多养鱼朋友里的成员之一了。”
那双棕眼定定地瞅着她,幽光暗湛,变态的波纹在内心晃荡,钟爵下意识掀动唇瓣,他想说,想告诉她、让她明白——
“你是我——”你是我的。
以往,他可以说得理所当然,把她霸占得心安理得。这十多年来,他贪婪、无止尽地向她索求温暖,在她身上寻找归属,丝毫不管她个人意愿。
老游曾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指责过他,这一切全是他自找的,正因为他时常不经意对她说那句话——
你是我的。
她对他感恩在怀,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洗脑,终于根深柢固地认为自己确实是他的,独属他一个的。
他是她的恩人吗?是吗?钟爵莫名想笑。
到底谁才是谁的恩人?没有她,这十多年的日子会变成如何?
“爵?”
柔软轻唤揉进明显的忧虑,谁在唤他?
“你怎么了?你看不见我吗?爵……”
浑身一凛,神智从极远的地方飞窜回来,他回神,对上她轻愁而迷惑的脸容和那双温暖水眸。
喉头发烫,有什么正不顾一切要涌将出来,那股力量滚至舌尖,他控制不住,嘎声低问:“……我只能是你的恩人吗?”
只能这样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也和他有着相同的热情,然后像他迷恋她一样,深深地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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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钟爵的问题没有立即得到解答。
一只柔荑拉着他走,他静默跟随,感觉到那软绵绵的掌心贴熨着他粗糙的大手,究竟要走去哪里,他像也无所谓了。
谭星亚牵着男人往二楼去,赤足踩过木质地板,步伐温柔坚定。
今晚,有什么必须说清楚,有些事必须改变,他们可以摆脱胆怯,去作一个很不一样的梦,然后努力让美梦成真。
走进卧房,打开温馨色调的鹅黄灯光,她让他坐在床连那张舒适的单人沙发里,取走他紧握着的手机,和她刚得到的CD片一并放在床头柜上。
她在靠近他的床沿处坐下,一手还握着他的。
他看着她的眼神深邃严肃,彷佛屏息等待着,全身都绷得好紧,好似认定最后结果肯定是坏的,他渴求的东西永远无法到手。
他在等待她砸下一个教人心碎的答案。
谭星亚暗自作了几个深呼吸,把那抹因他汹涌而起的心疼努力缓下,润润唇,她试着微笑。
“你还记得有一年世界巡回赛最后决赛的那一天,我突然生病,得了急性盲肠炎,被送进医院紧急开刀的事吗?”
钟爵表情愣愣的,不晓得她为何要提这件事。
“嗯。”沉吟几秒,他颔首低应。
他当然记得,那一场对他的积分相当重要,已是最后决赛。
当时暂时排名第二位的那位德国赛车手成绩与他差距很小,几场比赛下来形成拉锯战,他必须在最后一战保持领先地位,若被追过,当届夺冠的美梦将功亏一篑,也会连带拖累整个车队的总成绩。
谭星亚晃晃小脑袋瓜,低柔叹息。
“那时我要你快去,别在意我,车队的人全等着,但你就是不走。后来游叔跟我说,你一直待在手术室外,着急得脸都白了。其实那算是个小手术而已,但……你很紧张我。”
男人沉郁的面庞在暖色光线下似有若无地红了,仍沉默无语。
谭星亚又说:“那一场你最后虽然赶上了,但跑出来的成绩并不理想,原本能轻松到手的冠军奖杯最后拱手让人了。我知道你被媒体批得好惨,车队里的某些人也颇有微辞——”
“我不在乎。”他突然说。
“我在乎。”扬眉与幽湛的棕眼相凝,她的笑点缀着嘴角。“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在乎啊……你把我带在身边那十年,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刚开始我总是适应得不好,语言的问题、生活环境改变的问题等等,我必须让自己尽快融入,不能变成你的负担,但那些时候,你会花时间带着我慢慢摸索,引导我、保护我,为我建起无形的安全网。爵……你对我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不想那么依赖你,依赖到拖累你的地步,我不想那样……”
钟爵忙要说话,唇却被她的小手覆住。
他干脆起身挨近过去,改坐在床沿,轻而易举地将怀有身孕的她抱到大腿上。
“你先听我说完啊……”轻叹着,谭星亚抚着他的丰唇和下颚。
“你没有拖累我。”男人抢先说出,忍不住亲吻她泛香的指尖。“我喜欢你依赖我,很喜欢。”
“唉……”叹息,她揉揉那头柔软棕发,吐气如兰又说:“我那时想,或者找一个地方住下,定居下来,你晓得我在哪里,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会交到好朋友,我可以和邻居相处愉快,真发生事情,就算你不在身边,我也能找到别人帮忙解决,没有我当『拖油瓶』,你就可以更专注在赛车的事业上,而我则有机会向你证明,我能够照顾好自己,我……我不再是十四岁的那个女孩……”
静谧。
仅余心音相互撞击。
“……你不是厌倦跟在我身边,才想在这里住下?”钟爵的嗓音沙哑得几难辨认。
“不是。”咬咬唇,面对感情时,谭星亚还存着些许羞涩,但已不再胆小。“从来就不是。我喜欢你在身边,喜欢跟着你,我知道你会保护我。我原本想……如果能静静爱着,不必惊动谁,也不必多想什么,让我静静爱着你,让那样的爱沈淀成更深刻的亲情,往后要是有谁占有了你的爱情,那我也许还能说服自己,单纯地当你的亲人,成为你生命里的一小部分。”
再咬咬唇,流露出几分俏皮,她腼腆笑语:“可是好难的,真的好困难。一想到你可能爱上别人,我胸口就堵得难受,要它别痛,它越是痛;不想哭,眼泪偏掉得凶,止也止不了……”
有一瞬间,钟爵肯定自己曾晕厥过去,如同之前得知她怀孕那次,但这一回打算远扬的神智硬生生被他倒扯回来,眼前刚掠过眩目白光,那光线陡逝,他再次清醒。
左胸扑促急鼓,他耳膜也跟着鼓胀,连试了好几次才挤出声音。
“……你爱我?”他没听错吧?“你说,你爱我?”
谭星亚嫩颊泛红。
抚着肚子,她一手握住他的,虽羞涩,眉眸却染罩前所未有的虔诚,说:“我爱你很久、很久了。我想爱你,爱一辈子。爵……你不只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男人,是我一直深爱着的人。”说着,她眼眶冲上热浪。
下一瞬,她被密密拥住,男人如获至宝般抱紧她。
她听见他粗嘎喘息和剧烈鼓跳的心音,感受到他隐隐的颤抖以及血液里的灼度,她的脸被扳起,唇与气息皆落入他撒下的密网中,被他牢牢含吮。
这是个激切万分的吻,热情如火,绵长细致,两人都醉了,神魂飞离,在最甜蜜的地方交缠,把对方当作浮木般亲密攀附。
许久,两张缠绵的嘴稍离,谭星亚揽着他的肩,细喘地问:“所以,你愿意告诉我,究竟什么事困扰你吗?”
钟爵合着眼调整呼吸,大掌覆住她搁在腹部的手,与她一块爱抚尚未出生的小生命,属于他与她的爱情结晶。
爱情啊……
他忽然记起那颗花心老萝卜常喜欢这么咏叹,“爱”这种东西,确实神奇。
“我把你囚困住,我怕你最后会走得远远的,不再回头。我要你爱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我既然爱你,为什么要从你身旁走开?”谭星亚微湿的眼凝望他,看得好专注,想去碰触他深藏的底蕴。“游叔说,要我问你八岁时的事,他说,你或者愿意告诉我……你愿意吗?”
沈静了会儿,在彼此凄里,谁也没动。
谭星亚没想勉强他的,说与不说全由他的心境所主宰。
又过片刻,以为男人真的不肯再提及什么,低沉音调却在此时徐缓荡开——
“……我记得不多,有些画面和脸孔是模糊的,我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日本那个国家,是我父母亲带我非法进入?这是他们踏上那里之后才生下我?小时候疑问很多,但永远找不到答案。”
不敢出声打断他,谭星亚咬唇静默,与他依偎。
男人彷佛事不关己的声音再次响起——
“八岁之前的事吗?唔……我父母……我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了,早忘记他们长什么模样,只晓得那个我喊爸爸的男人有天回到我们破旧的小公寓,红着眼拿刀闯进那间榻杨米房,里面有两个日本男人压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是我妈,她和他们玩得正起劲、兴致高昂得很,笑得很响,也叫得很大声……男人拿刀冲进去后,我缩在墙角的柜子边,看着四个大人扭打在一起,三男一女……”
扯扯唇,他像是要笑,可惜没成功。
“我瑟缩在那里,看持刀的那个高大男人把两名矮小日本人杀了,女人在求他,哭着哀求,男人则咆哮叫骂,用一切最肮脏、最不堪入耳的话咒骂不停。后来,那光溜溜的女人身上都是血,突然往我这边爬来,她像是要我救她,我定定看着,那男人压住她,手里的刀子往她背上猛刺,他猛刺、猛刺——”
“老天……”谭星亚脸色发白,秀额已沁出冷汗。
那不会是愉快的过往,她心里清楚,但听他亲口说出,内容竟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让她胆战心惊。
她脸容略偏,这一次,换她用唇堵住他的嘴,把那些残忍的字眼吻去。
那两片朱唇具有强大魔力,带来她甜美的馨息,钟爵热烈尝着,方寸被柔情安抚,纷乱的记忆宁定下来。
他尝到她的泪,心脏收缩泛疼,不能抑止。
轻捧她温烫的脸,他珍而重之地吮掉每滴珠泪。
“星亚,别哭……我的爱,别哭,我爱你……”
闻言,她一怔,泪竟落得更凶,却是边笑、边哭、边吻。
他说,他爱她啊……
他爱她!
“怎么哭个不停?我爱你这件事让你这么难以接受吗?”他略带戏谚地扬唇,鼻尖踏着她的。
“不是的……你、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她摇头,颊畔开着两抹红花,冲着他笑。“我好开心……你爱我,我真的好开心,可是……可是我又好难受,我没办法……”
钟爵明白她的意思。
他徐长叹息,指腹与唇忙着揩掉她的泪。
“星亚,别哭,那些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八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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