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菟之听出那是国雪的声音,他却听得笑了出来,“哈哈……”他一笑起来,眉毛和眼睛特别灵活,整个人像亮了一亮,“哈哈哈哈哈……你虽然和国雪在一起,却一点也不了解他,哈哈哈……”桑国雪死也不会向人求救,国雪是最强的。
木法雨的眼神震了震,李凤扆喝道:“小桑!”
桑菟之回头,“嗯?”
“他是国雪!”李凤扆说,“他是国雪,他一直是国雪。”
桑国雪?这个面目狰狞、要挖李凤扆的心、驱使千万猛兽的人,真的是国雪?桑菟之吃惊了,难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木法雨和桑国雪的融合,他一直是桑国雪?怎么可能?
“做不回桑国雪,所以想要做木法雨……”李凤扆的语调温厚,带着宽容感,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吃惊和心神震动,“国雪,你真的是那么软弱的男人吗?想要舍弃自己的心、想要从木法雨的身体里逃脱、想要我杀了你——”他微笑以对那个不知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的人,“我必定救你,但首先你要自己救自己。”
“国雪!”桑菟之在原地跺了跺脚,似乎是想生气,又像是对自己没认出来那是国雪而很懊恼,最后却仍是“扑解”一声笑了出来,那风情如满地蔷薇花开,总是荡漾着一些悲哀和好笑的味道。
“我们大家都明白,你是很有原则的人,我也很明白,做了一些自己不可饶恕自己的事,违背了原则的事的感受。从前——我没做过错事的时候,也觉得错了就错了,很鄙视那些竟然会做错事的人,但是……”他晃动了一下身体,那姿态很妩媚,拉端正了帽子,“但是我后来也做了错事,我……”他顿了一下,“我做过第三者,他的朋友割脉自杀,我也割脉了,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他没有怪我,但是从割脉那天起,我从心里开始鄙视自己,做那种事实在是太差劲了。
“要死真的很容易,当你拿着碎玻璃往手上割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了,但是我觉得不管做过多少错事,人总是要往前走的。要死太不负责任了,人的一辈子很短暂,就这样过去了,我不甘心。我很怕死,希望我死的那一瞬间是幸福的,所以虽然很鄙视自己,还是要努力地生活。做错的事我永远都记得,我鄙视自己,我也会逃避,我会打网络游戏我会假装变得很麻木我会找新的好男人谈恋爱,我也想做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自己,那样所有的遗憾都可以不再遗憾,所有的理想都不是理想,我就不用再挣扎……要勇敢往前走真的很累很辛苦,我可不可以不勇敢?但是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陪我,昨天到底玩得多疯狂快乐,我知道我一天一天地回不去了,那些理想、那些期待。那些生活,全都不回去了……我做了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想痛苦,但是清醒的时候却比从前更痛苦,因为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回头,其实却已经无法回头了。”他用手捂住脸,指缝间他的眼睛在笑、声音也在笑,却已经哽咽了。
“呵呵……国雪,你变不成木法雨,因为你根本不是木法雨。假装成他那样不会让你解脱,只会让你更难过更看不起自己,痛苦的是原来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坚强能干,其实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无法处理,可是我们都选择了一个人度过那段时期……我们不肯求救不要帮助,所以错过了朋友,走错了方向。但是走错路也是要有勇气的……国雪,其实不是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过去,而是自己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过去,如果我们能够再勇敢一次,努力做回从前的自己,也许不会越来越痛苦……”
“小桑,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左脸是桑国雪右脸是木法雨的人慢慢地说,“想得通很容易,你说的我都很清楚,但你能做回从前的桑菟之吗?”
桑菟之哑口无言。
不能。
“我……”那个人说,“其实已经死了,却死不了,比死还……”他的左眼露出极端痛楚的神色,沉稳地说,“不如。”
所以想要死的理由。
“杀你不难,挖你的心也不难。”李凤扆面带微笑,一直听着,即使桑菟之和桑国雪都说到眼露痛苦之色,他仍旧眼神清晰,风标清雅,“但救不了你。”他持箫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了下来,“难的是……活下来,比死……比野狗还不如地活下来。”
那个人的左眼终于向李凤扆看了一眼,“你吃过人肉吗?”他的右眼看了一眼桑菟之,冷冰冰的,语调带着一股奇异的哀伤和不屑,“你不过和男人鬼混,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做过半点坏事。”
桑菟之再度无言。
“我吃过。”李凤扆含笑,言下温厚,十分平静。
那个人的左眼流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李凤扆慢慢地说话:“我吃过我最好的……朋友。”再说下去,声音依然温和,却有些冰凉,“他死了,我吃了他,因为……”因为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一双典雅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回视那个人的左眼,微微一笑,“你要活下去,因为有些事只有你能做。”
“什么事?”那个人的左眼很迷茫,右眼冷冰冰地看着李凤扆,却似并没有什么神采。
“有些问题,比如说……木法雨的身体在这里,当年他在战场上被炸而遗失的心脏……在哪里?”李凤扆平静地说,“他的身体不会死,心脏自然也不会死,他的身体会寻找旁人的心脏,心脏自然也会寻找旁人的身体。”
桑菟之“哎呀”一声,“你是说食人者不止一个?”
李凤扆莞尔一笑,“我只是如是想而已。”
“如果他的心脏找到了新的身体,那么肯定要来找他原来的身体。”桑菟之说,“国雪你要守住啊!这果然是很重要的事。”
“只有你能控制木法雨的身体,”李凤扆温和地说,“控制这副身体里的力量,不让它伤害别人,也不交给木法雨的心脏。”顿了一顿,他又徐徐地说,“杀你不难——”刹那间他眉梢微微一扬,“挖你的心亦是不难,你若要死,谁都杀得了你,但你——真的就此认了?桑国雪当真如此而已,是甘愿一死了之的男人吗?”他身子微微一挺,极其康酒地双手负后,面上神色依然不疾不徐,语调很平淡从容,“我却不信。”
不信?
那个人左脸泛起了一阵激动的表情,“不信?”
“我不信。”李凤扆温和而有耐心地说,十分安详。
桑菟之说做了超出自己原则的事很可怕,但逃避只会走上不归路,应该勇敢一点,带着错误走回来。
李凤扆说他不信他在最后走不回来,不信他愿意一死了之。
他的脸颊一阵痉挛,双眼突然都闭了起来,颤声问:“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
“啊?”桑菟之带笑,语调很是稀奇地“啊”了一声。
“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他的双手在颤抖,“在我吃人的时候,没有人怪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怪我,你们都相信桑国雪绝对不会错,可是我错了……”
他终于承认了他是国雪。桑菟之眉毛上扬,嘴角勾起,“哎呀,人家不骂你你还要生气吗?国雪真的很奇怪。”
“信任是一种压力,是吗?”李凤扆微笑,“其实我用九龙锁锁你的时候,并没有期待过它能锁得住你,也没有太多的期待过你能永远克制住吃人的欲望,毕竟你的身体是一只食人兽。我没有期待你不做错,所以就没有意思责怪你,只是当时没有说……”
“国雪肯定比我们想象的痛苦,我都不敢和国雷说话哩。”桑菟之说,“心里当然会想怎么能吃人什么的,但想一想换了是自己一样做不到,所以也就没有办法怪你啦。”他眉眼俱飞地笑,一双眼睛跟明珠似的很是漂亮。
桑国雪一阵颤抖,“我咬了……绿章……”
“你恨她没有怪你?”桑菟之笑,“我明白你的心情啦,你想说:我做错的事你们要说!是不是?那我先说啦,国雪,你吃人真的很可怕很残忍,以后要想别的办法解决,不可以再吃人啦,想一想死去的那个人家里会有多悲伤?被你吃掉的时候他会有多害怕?会有多少人伤心!你要付出代价的,你要补偿,还要付出代价。”他笑得艳艳地指着桑国雪的胸,“你以后要救一百个人来补偿。”
“苍天是公平的,自己造的孽,做过的罪,日后定有报应。”李凤扆温和地说,“记得这几日的所做所为,在你偿命之前,你若能做桑国雪,我敬你。”
桑国雪的双目缓缓睁开,睁开之后双眼眼神都很清澈,“你本就不信我不能,不是吗?”他沉声问李凤扆。
李凤扆笑得很有些顽皮,“不错。”
“我不死了。”桑国雪凝视着李凤扆和桑菟之,“不杀木法雨,我便不死。”
“君子一言,”李凤扆举掌以对,桑国雪心里陡地兴起一股豪迈悲壮的情绪,抬手“啪”的一声和他一拍,只听李凤扆含笑继续说,“快马一鞭。”桑国雪点了点头,右眼缓缓合了下去,他的左眼清澈,仿佛又重新看见了蓝天,背脊挺直。
“你把自己的骸骨怎么了?”桑菟之问,“听说你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硃蛾?”
桑国雪皱眉,“我的骸骨?”
桑菟之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化成硃蛾了吗?”
桑国雪左眼眼色沉稳,“没有,我刚去看了墓地,绿章在那里。”
“没有?”桑菟之更加奇怪了,“那——那只‘戾’说木法雨把你的骸肯吃了还变成了硃蛾——咦?”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的猛兽是你召唤来的吗?”
“不是。”桑国雪说,“我在钟商山躲了几天,今天才去墓地看了一次,然后就来了这里。”
“那就是说——”桑菟之“哎呀”一声叫了起来,“那就是说,有另外一个‘木法雨’吃了你的骸骨还把它变成了硃蛾?他还指使猛兽攻击异味馆?”
李凤扆仍然温颜微笑,神色一点都没变,“我必定救你,不必——在意。”他手中竹箫徐徐负后,左手一伸将桑菟之和桑国雪挡在身后,眼神带着微笑看着某个窗口,“来者是客,请进。”
在桑菟之和桑国雪哑然的时刻,异味咖啡馆西北面的玻璃窗“咯啦”一声慢慢裂出蜘蛛网般的裂纹,时间似乎只是过去一瞬,又似过去了千年万年,第一块古老的浅绿色碎玻璃“当”的一声跌落下来,接着“丁当”碎响,如狼牙般的碎玻璃跌了一地,在干净的青石板地面上洒了一层带有锐利锋角的青绿色光泽,阳光下十分温柔美丽。
那层美丽光泽,只要人踏上去,必定血肉模糊。
随着窗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有一个人。
一个留着精细的胡须,相貌难以辨认,戴着一副墨镜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蓝黑色的大衣,衣服宽大,看不出是胖是瘦,衣摆很长,裤脚也很长,连鞋子一起遮住,也看不出是高是矮,头发很长,看起来毫无光泽,不知是真发假发。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陌生人。
没有气势。没有声音、没有容貌、没有气味。
一个人站在外面,却仿佛是空的。
他的面前,溅了一地的玻璃有淡淡的青绿色,很美丽。
“阁下……”李凤扆的平静语调顿了一顿,往上扬起却变得更愉快了些——桑菟之发现这个温厚的男人骨子里喜欢挑衅,“先生贵姓?”
“我姓木。”那个人的声音很普通,既不好听,也不难听。
李凤扆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微笑得更加平静舒适,“木法雨?”
“我原来叫木嘉杰,现在叫木法雨。”那个人说,“李先生和桑先生我在电视里看过几次,钟商市几次怪兽危机,两位先生都有参与,我本来很羡慕。”说话的时候,这个人居然很谦虚,然后他墨镜下的嘴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我只对桑国雪桑先生感兴趣。”
桑国雪的左眼看了他一眼,缓缓闭了起来,挺秀的双眉微微蹙起。桑菟之关心地看着他,只见桑国雪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胸口颤抖得更加厉害,剧烈的心跳仿佛隔着挺拔的西服都能看见,过了一会儿国雪左手压住胸口,右眼骤然睁开看了木嘉杰一眼,那只眼睛在笑。
木法雨的身体和心脏相互召唤,要把国雪的心驱逐出去了!桑菟之伸手按在桑国雪胸口,“駮”兽的灵息缓缓从胸口透入桑国雪体内,感觉到桑国雪胸口的血管肌肉都在极力地排斥那颗心脏,仿佛原本连接的地方都在硬生生地自我分裂,身体要将心撕裂或者吞噬,而后腾出新的空间。桑菟之的灵息透入桑国雪体内,那种强烈的撕裂和搅动渐渐停止,只是刹那之间,桑国雪满身是汗,全身冰凉,左眼紧紧闭起,右眼中幽幽一点蓝光如午夜鬼火,慢慢亮了起来。
他的右眼仍然在笑。
很斯文的、冷静的、狂放的笑。
李凤扆看了一眼木嘉杰,那个人全身被大衣包裹,他的胸口也在急剧跳动,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嘴角仍然是那样勾着笑着,保持着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李凤扆的双眉微微一轩,右手一拍,桑国雪应手而倒,桑菟之“哎呀”一声,笑盈盈地将他抱在怀里,“你怎么打人呢?”李凤扆刚才一掌拍在桑国雪肩头,掌力震的却是他胸口,一震之下,桑国雪胸口数处穴道被封,气血流转与大脑联系分开,不再自我撕裂,人也立刻倒下。
木嘉杰却是“嘿嘿”冷笑,他的胸口鼓起了一块,突然间暗色的血爆炸似的喷了出来,一颗心脏的印子在他蓝黑色大衣底下蠕动。桑菟之紧张起来,扶住桑国雪的时候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心脏位置,木法雨的心脏若是脱离木嘉杰的身休飞了出来,将是什么后果,他也无法想象。
“砰”的一声爆响,木嘉杰的心脏果然在刹那之间自胸口脱了出来,笔直弹向桑国雪胸口,刹那之间暗色的血液喷起半天来高,气味十分可怖。桑菟之“麝月界”起,连桑国雪一起换了个地方,正当他抱人移位的时候,突然“咚”的一声,木嘉杰倒了下去,那大衣胸口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一股奇异的味道随着他倒下和大衣撕裂飘散出来,桑菟之“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陷阱!
这个人不是木法雨!
这是个陷阱!
木嘉杰跌倒的瞬间,桑菟之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个死人!那本就是个死人!那个人……全身包裹,戴着墨镜,穿着古怪的衣服,那是具尸体!
在那具尸体的心脏弹向桑国雪的时候,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闪烁一阵蓝光直射李凤扆,李凤扆竹箫一晃,“扑扑”两声,那两个东西应声被敲碎,但倒下的那具尸体轰然一声化成了成千上万只硃蛾,如被狂风吹散的雪花,扑向桑菟之和桑国雪;李凤扆长眉一蹙,他比那硃蛾还快已到了桑菟之身前,他合掌去劈的不是硃蛾,而是那附在麝月界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那是木法雨的心脏!
麝月界中,桑国雪右眼的笑意已越来越盛,蓝色的荧光越闪越亮,桑菟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麝月界在往外扩张——界内的空气往外膨胀,想要将它迸裂,那是木法雨的身体在呼应界外的心脏。国雪要是守不住神志,木法雨的心夺回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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