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买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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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买骨(下)-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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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如此且战且退,半是恍惚地离开了尸陀林,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一直在原始的密林之中乱晃了数日,才记起来尚有一座山宅需要自己打理。
宅中的几位老叟恐怕也等得心焦了吧。
于是他才开始辨认方向慢慢朝着林外而去。
至少常留瑟还在这个世上,自己又怎么可以出什么闪失。
第八章
    日子一晃,春去花落,距离尸陀林之战已经过了月余。
群龙无首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走漏开,于是许多自封为武林正道的门派便组织了围剿,此后的一切垂丝再没有着意打听,自从回到山宅之后他便决定退隐,淡出这纷扰混乱的江湖武林。
许多天来,男人一直在等待,等待常留瑟的平安归来。他甚至还梦见过好几个重逢的场面。
梦里,总是常留瑟先靠过来,一如往昔那般笑着缠在自己身边,主动投怀送抱。
在梦中,自己心里分明已经喜欢得无法形容,却还是故意板了脸,训斥他归来得太晚,或是皱着眉看他一身的伤痕。而常留瑟总是顽皮赖脸地笑着,软语说着讨巧的话,直到自己无奈地将他收入怀中。
只可惜现实与梦境常常是相反的。
任凭梦中次次相会,而现实中的日复一日,常留瑟却始终不见踪影。
那日在尸陀林一别之后,归尘主人便再不见行踪。垂丝君只知道他将常留瑟带上了山,却一点儿也打听不到接下去的动静。
忐忑不安地等待了月余,垂丝君先是有些不耐,逐渐生出不祥的预想。
在山宅众人的怂恿下,他后来索性跑到天荒坪上买了间屋子住了下来。而整天做的事,无非只是立在那挂川流不息的瀑布面前凝望。
不是不想上去,他也曾尝试过不借助冰挂的力量进行攀登,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因他的迫切之心而产生。
每隔几日,他都会看见归尘主人的那只雪枭从山顶上飞向远方,大抵是去搜寻一些必要的食材与日常用具,却始终不见它有驮人从峰上下来。
垂丝君也尝试过追踪雪枭的落脚之处,然而飞禽的速度又怎是人类脚程所能够企及?于是他最后依旧只无奈地在坪上守株待兔。
并且就在天荒坪上,昔日爱人归来的美梦开始变成噩梦。
而噩梦是各式各样的。
垂丝君梦见过自己在攀爬归尘峰的陆上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梦见过雪枭将常留瑟面目模糊的尸体驮到他面前,而更多的则是他梦见自己好不容易登上顶峰,面对的却是一块刻有常留瑟三个字的冰冷墓碑。
总之,他是真的害怕常留瑟回不来了。
这种等待的焦灼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明知道人就在头顶上的云雾之中,心中也早已设想到了他正受的种种痛苦,自己有心保护与疼惜,却就是办不到,更抱不着。
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窒息,然而如今若是让他稍稍设想一下从未认识过常留瑟这个人,他反倒后悔自己过去没能对常留瑟有更多的疼宠,如果自己能够早一步放下对陆青侯的执念,那么事情又不知道会有多大的改变。
诸如此类的噩梦他每隔几天就会温习一遍,似乎将要一直延续到他攀上归尘峰的那一日为止。
这种精神消磨实在太大,以至于窗外依旧是一片葱笼,而昔日壮健的男人却愈见形销骨立。
他天天都在飞瀑下面立着,日子久了,在天荒坪上便很有了一些名气,甚至有传言说他是痴心要见顶上的仙女,俨然又是一对才子佳人的传奇。
对此他也无心反驳,反倒稍带戏谑地自我代入了,心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传说往往都有着完满的结局,相信自己也总是能等到云破月出的那一日。
可传说毕竟无法成为现实,就好像日日生活在这天芒坪上的樵夫,从来没用见过他们所景仰的山神。
月夏一月,只见等候者渐渐憔悴,传说中的仙女始终不见出现,三个月后,倒是从山下上来一个高大的异乡人。
离开摩尼寺将近一年时间,摩诃早已换下了杏黄的僧袍,不再摩剃的头顶上已长出及肩黑发,散漫地披着,褪去了往日的禁欲庄严,日渐清清的双颊倒更有几分修道之人的颜色。
他与垂丝君在街角见了面,两人的面貌皆变化了许多,这时候也只是淡然地互道了问候,然后默契地找了处僻静之处坐下。
摩诃随身包袱不多,但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背了一个靛蓝色的大包袱。
他将包袱搁在石桌上,更小心地展开,摊开一层丝棉软垫,露出个中号的精美青花瓷缸。
他小心地在缸壁上敲了三下之后,揭开覆顶的红绸。
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大半缸的清水,新鲜水草,以及沉沉潜在缸底的一尾红色鲤鱼。
「朱离。」摩诃温柔地对着红鲤说道,「有朋友来看你了。」
垂丝君从摩诃怀里小心翼翼地抱过水缸向里面看,张了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这个瞬间,他百感交集。
曾经与自己同山共住的友人,现在连如何沟通都不知道了。遥想当初崖上崖下千金换美酒,而又有谁能够料想到今日的这番场面。
也就在他感慨的时候,那鲤鱼也慢慢悠悠地适应了外界的光线。
「朱离。」摩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是天荒坪,我们遇到了垂丝君。」
听见了这句话,红鲤鱼轻飘飘地浮了上来,慢慢将头往水面仰起,淡定地瞥了水上的二人一眼,接着却又晃了晃尾巴,冷淡地躲进水草下面去。
「不要介意。」摩诃淡淡笑着摇头道,「你也知道他的脾气,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冷淡。」
说完这句话,鲤鱼竟然抗议般地一震尾巴,硬生生地将水珠溅出尺来高。
摩诃和尚极习惯地避开了水珠,反而一手伸进水缸里,温柔地触摸着鲤鱼的背鳍,这下子朱离倒是没有逃开。
垂丝君愣了一愣,随即也会心一笑。
记忆里的和尚道士何时有过这般的默契、和谐?如今虽然一陆一水,但至少不再互相折磨痛苦。
这样想着再去看那水缸,心中倒也不觉得拥堵了。
于是垂丝君又将目光转向摩诃,这才意识到他虽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却是十分的好,与自己完全不一样。
「我们要去寻传说中的黄泉。」
摩诃小心地将水缸端在石桌上,缓缓报出这一个并不熟悉的地名。
「那是传说中蕴含着千年灵气的神水。我将会在那里与朱离住下,慢慢等待他的功体恢复,同时也修习一些延年益寿的法门……」说到这里他略微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今后的路还很漫长,只要守得住彼此,那就还有希望。」
这话让垂丝君眼前蓦地一亮。
即便是人与鱼的区隔都算不上分离,那么自己与常留瑟只不过是相隔了一座山峰的高度,却还算是彼此相守着,也就有了希望。
追寻黄泉而来的摩诃没有在天荒坪上停留,他听镇上的老人说,黄泉并不在南方,而是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北方谷地,水永远是温热的,像情人的掌心。
于是他便再次马不停蹄地去了,朱离依旧安安静静地在他背后的水缸里等待。
***
这天往后,垂丝君依旧在瀑布下的屋子里居住,清峻的脸庞相较于往日的憔悴更多了几分生气。
他也不会因为等待而荒废了武学,反而更加积极地修炼轻功,毕竟冬季也近了。
一眨眼,又过了好几个月。
天气转凉,叶子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由绿转黄,再一片片掉落下来。
接着西北风起,有了霜冻,下了第一场第二场雪,终于等到瀑布结冰的那一日。
提纵轻功,垂丝君满怀了忐忑的心情攀上去。
井口果然早就有两位傀儡童子在等候。
见了垂丝君,他们木然地欠了欠身,便极有默契地过来引路。
峰项上的浓雾,经年不曾散去,茫茫白色笼罩之下,却都是垂丝君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因为这里几乎每一处在他的噩梦中反覆出现,那般逼真而清晰,令他禁不住要将现实与梦境混淆,更害怕一个移步换景,就会看见与梦中同样的坟冢。
一双童子迳自穿过庭院,听着水声将垂丝君往大若台边上引领。
及至近前地停了脚步,依旧无表情地说道:「主人不再准我们上去。」
垂丝君点头应了,两个童子径自离开。
男人孤独转身,瞧这大雾中的露台上一草一木均未曾变化,倒是隐约多见了一抹红云朝他飘来。
云,很快地近了。
竟是季子桑。
艳丽的毒蛇身穿绛红纱衣,葱萌孺裙,外罩了银狐大氅,轻飘飘地从云雾里面走出来,恰似这极顶冬寒之中缺乏的桃花春色。他乌黑的发被仔细纶成古怪但别致的发髻,浑身上下用鲜红的石榴与红宝石点缀,衬着雪白如和阗玉石般没有血色的肌肤,端的一个举世无双的天上之人。
这一刻,垂丝君并非不觉惊艳,但更多的还是戒备。
他看着季子桑慢慢从浓雾中脱出,来至自己面前。
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瞥了瞥,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竟是一点都不认得垂丝君的模样。
垂丝君皱了皱眉,随即猜想应该是归尘主人利用傀儡术将季子桑复活过来,却拘了他的心神。
现在的小季无非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木偶,由着人搓扁揉圆,自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也只有这个样子,季子桑才能乖乖地留在归尘峰上,像一只枝剪掉了羽毛的鸟。
看着这样一具木然的躯壳,垂丝君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如果说与摩诃鲤鱼的重逢带给他一丝鼓舞与希望,那么重新见到季子桑,则让他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回想当初与季子桑结识的辰光,也算是交游义气,着实痛快酣畅过,然而恐怕就连季子桑本人都预料不到今天的这般结局。
也正因为造化弄人,所以这归尘峰上未来的变化,又有谁能够参得透呢?
正在他感慨的同时,季子桑忽然插嘴道:「师兄正在台上等候,请跟我来。」
垂丝君轻轻「哦」了一声,他知道小季所指的师兄其实就是归尘主人。
于是马上又为常留瑟的下落而牵挂了起来。
大若台上,金绿屏风前琴声悠扬。
归尘主人依旧是亘古不变的笑模样,季子桑将垂丝君领到台上之后,便极其乖巧地走到了一旁的香炉边换上一盘香,他细长手指上的金套倒还在,只不过现今只落得个切香调粉的闲职。然而季子桑本人此刻是不知道抱怨的,他认真地捧着香木点火,好像捧着整个世界。
一边上,归尘主人听见了脚步声,自然知道是谁到了。
于是双手一按琴弦,朗声打了个招呼。
可垂丝君这时哪还有心思与他客套,便径直问道:「常留瑟呢?」
归尘主人答:「尚在峰上。」
垂丝君定了定神,进一步追问:「你说过一旦将他医好了,就送下山来的。可我在山下等了一年。」
归尘主人点头道:「我确实这样说过,而且我也没有食言。」
「你这话的意思是……」垂丝君脑海中倏然跳出一个可怖的答案:「你是说……你已经医好他了!」
归尘主人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应该怎么说呢?人是救回来了,但若是送他下山,那就等于没有救他。」
垂丝君闻言,眼前蓦地一黑,竟是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被掐灭了。
他沉沉地呼吸几次,慢慢问道:「你是说……他和小季一样……」
归尘主人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毒性太强,若要将他留在阳世,便只有这个办法。」
垂丝君恍惚了一阵,怔怔然道:「这与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区别在于你如何看待他。」归尘平静地回答,「在我看来生与死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只是死人身上缺了点该有的温度,却更乖巧听话,更加可了我的心意。」
说到这里,归尘主人招了招手,季子桑便乖顺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向后靠近他怀里。
归尘便狎呢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如一尾活蛇恣意游动,换作过去的季子桑,只怕早就要拳脚相见了。
垂丝君立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双人表面上的亲昵,忍不住感叹那曾经百般鲜活的,如今却成了一具不知喜怒哀乐的行尸走肉,任人玩弄摆布。即便是心中对季子桑怀有怨恨,他也还是觉得这种手段过于残忍,更不用说将它用到常留瑟的身上。
傀儡术毕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法术,一想到今后就算再怎么努力补偿、温柔对待,常留瑟是感觉不到了,垂丝君心中就会着实升起一股惘然无力的感觉。
「究竟空余一具形骸在世,又能有什么感觉?」归尘笑:「你以为常留君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在山上急救时,他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拜托我将他做成傀儡,为的也不过是让你存个念想。」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道:「能有人痴心至此,你也不枉此生了。」
垂丝君闻言,一个人仿佛从当中被劈成两半,霎时只觉钻心疼痛与手脚的冰凉。
常留瑟临终时还如此念念不忘,这一番绵密而凄楚的心思,此时此刻仿佛一点点在眼前的呈现出来。
这一刻,垂丝君恨不得那日能跟着雪枭一起回到峰顶上。
哪怕还是要面对惨烈的离别,但是至少,也不能让常留瑟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更不用忍受这一年的煎熬。
从最初见面时的互相利用,到天长日久的默契欣赏,以及最后身心的沦陷,不知不觉中在心烙下深刻痕迹的人,如今居然——说走就走了。
他爱的财宝一样都不能带走,好吃好玩的也没能完全享受,就连自己也从没有真正地将他当作爱人来对待……这样想着,垂丝君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了小常许多,胸中满怀了叹息,却又被太浓重的悲伤拥堵在了喉间,半天只有破碎的单音,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而看他一双充血的眼睛,又好像随时会爆发一番长啸。
见他情绪几近失控,归尘主人不露痕迹地引导道:「事已至此,现在就看你的一句话,若是还要认那个契弟,我可以将他留在山顶上,等你每个冬天来看他。若是你决定放弃,我也只能将他与其他的尸体一般处置……」
他话音未落,垂丝君便追问:「人在哪里?」
归尘主人答:「大若台后面的尸罐林。」
话音未落,垂丝君便着急要转身去找,而归尘主人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就这样去了,他是不会理你的。傀儡只对特定的密语产生反应,你不说那一句话,小常是看不到你的。」
垂丝君立刻停了脚步,心中虽然气苦,但还是无奈地问道;「是……什么话?」
归尘似乎是不想让季子桑听见,故意起身与垂丝君附耳轻声说了,男人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而狐疑的复杂神情。
「怎么会是这种话?」他问道。
归尘颇为促狭地笑道:「也只有这种话,才不会有别人愿意说,所以不必担心有人猜得出来,这样才安全。」
道理还是歪理,垂丝君没有仔细分辨,他本能地觉得古怪。
虽然归尘的脾气乖僻,但在这般之中,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依旧是突兀而诡异的。
或者,这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正在寻思,归尘主人也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便又追加了一句:「其实这句话,也是常留瑟生前最希望听到的。」
垂丝君原本还是有些顾虑的,然而一听到这最后半句,却又像得了圣旨,只点头做完告辞,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大若台。
「你说……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归尘主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红眸含笑,轻轻捻着季子桑的下颌问道。
而小季依旧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虽然对于自己的傀儡无比自信,但归尘主人还是一手揽了他的细腰,贴近他耳边喃喃:「子桑,这世上没人再来疼爱你,自由与爱情之间,你也从来没得选择。只有我肯收留你,只有我愿爱你,所以……你永远是我的师弟,我一个人的。」
被他搂在怀里的季子桑原本是安分地垂着头的,直到听见了隐含在话里的密语,顿时有了些动作,他仰起头来,笨拙地吻上了归尘似笑非笑的嘴唇。
***
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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