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新环顾着四周戒备森严的岗哨,无声地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刚才设计的突然出手抢回皮包的打算。他身后,那个上尉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轻轻地在背上推了他一把说道:“走吧,东看西看的,就跟没来过似的,不让军统把你当混进城的探子办了才怪!”
董建新刚迈开脚,却听见那上尉感伤似的吟咏道:“风比水更长啊……”
董建新听了,正是识别暗语的后半句,心里安定了下来,连忙收回了目光,低下头跟在上尉的身后默默地走向了101师检查哨的哨卡。在离检哨卡只剩下几步远的时候,上尉伸手解开了董建新身上的绳子,并肩跟他继续向前走去。
负责站岗的101师士兵,看见了那个上尉连问也没问,还举手敬了个礼,任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哨卡。他们穿过检查哨,来到了西直门附近的大街上,军统行动队的三辆吉普车已经着魔似的撞断杆子开到了站台下。在马奎的指挥下,军统行动队的特务们跳下车,端着枪向站台上的铁甲列车冲了过去。
在通向站台的梯子前,一个缝着101师番号的中尉正要阻拦气势汹汹的军统行动队,却被两名军统队员用枪顶住了太阳穴,被迫退到了一边。马奎也不敢在101师的防地里过于放肆,一边下令放开了那名中尉,一边掏出军统的蓝皮派司,在那个惊魂未定的中尉面前一亮,开口说道:“我们是军统的,有紧急公务,回来再跟你解释!”
上了站台之后,马奎抬头一看,几步之遥的地方,邹立敬正凑着赫敏慈的打火机在点烟,他们身后全是101师的校级军官,站台上全是101师的士兵,正在忙着从铁甲车上卸粮食,竟然没有人注意到突然闯入的他和他手下的行动队。
望着邹立敬和赫敏慈领子上满金一个豆的少将军衔,马奎不禁犹豫了起来。他知道这两位带兵的将军不仅全都是一片天在晋绥军时的老部下,还都是很难对付的主儿。连在一片天面前都敢满嘴粗口的赫敏慈就不说了,平时谈笑风生、平易近人,但在正规场合却总是冷着脸的邹立敬尤其可怕,想当年他毅然枪决了日本特使,带兵反出北平的那份勇气,绝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想到这里,马奎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犹豫了起来。
就在这时,站在马奎旁边的一个上校无意中看见了他,诧异地打量着他和身后的军统行动队大声问道:“马处长?你们军统来干什么?”
他这一嗓子可不要紧,邹立敬跟赫敏慈身后那些校级军官们全都不由自主地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就像是忽然发现自家的后院里来了一伙山贼似的,空气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马奎的心一下子虚了,正准备打起精神来跟那些军官里几个认识的打招呼,却猛地想起了张孝武早上那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样子。马奎意识到这位顶头上司绝对不容再忽视了,否则他一怒之下真敢把自己开除了,或是押上飞机送回到南京去。一想到军统内部对付违纪人员的手段来,马奎只得咬着牙下了狠心,沉下脸大声喝道:“奉上峰命令,我要检查这趟车!”
趁着那几个101师的校官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马奎指挥着军统行动队推开了面前那些穿着灰色军服的士兵,朝正开着门卸粮的铁甲车冲去。
还没等邹立敬和赫敏慈张嘴,101师直属团的郭团长就不干了,他拔出枪来对着最前边的几个军统特务喝道:“你们是哪部分的?给老子站住!”
慑于郭团长领子上两杠三花的上校军衔,那几个特务迟疑着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求救似的朝马奎望去。
原来一直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的马奎也愣了,这个从来只是机械地服从命令的行动处长,真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个人称“郭疯子”的团长是个出了名的横主儿,抗战时还是班长的他曾经徒手杀了好几个鬼子,硬生生地抢回了被掳走的军旗,连一片天都称他为拼命三郎,亲自敬酒三碗,从此在一片天的部队里名声大振。况且,张孝武只是让他追查铁甲列车,根本没交代跟驻军发生了摩擦该怎么办。万一动起武来,这个黑锅迟早要由他来背,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对郭团长说:“郭团长,我是军统的马奎呀,奉上峰的命令来搜捕共党逃犯,请老兄多多配合!”
郭团长听了他的话,眯着眼睛不屑地打量着马奎,往身后一指,朝已经转过身来的赫敏慈努了努嘴回答说:“兄弟我也是奉了上峰的命令在这里执行公务的,要想在这儿干什么,你的上峰说了不算,你还是去跟我的上峰说吧!”
正巧赫敏慈也朝这边望着,一看军统的人已经上了站台,便老大不耐烦地对郭团长喊道:“你那边儿怎么了?唱他娘的大戏还是怎么着?”
郭团长赶紧转过身大声回答道:“报告师座,军统行动处要来检查,您看?”
其实赫敏慈早就看见了马奎和他带着的行动队,还以为他们发现了运粮的事,专门来找麻烦的。当下便指着马奎说道:“你他娘的跟我的手下瞎嚷嚷什么?有事过来跟老子说!”
马奎当然不敢在赫敏慈这个出了名的刺头将军面前耍横托大,赶忙紧走几步,来到了赫敏慈和邹立敬面前,“啪”地敬了个礼报告说:“根据我们的情报,这趟车上混进了共党,请两位同意让卑职带人上车搜查!”
一看马奎坚持要上车搜查,性如烈火的赫敏慈担心自己的粮食会连累到邹立敬,他出人意料地压着火儿对马奎笑道:“你他娘的又不瞎又不傻的,没看见站台上这么多人,哪个共党敢跑到这儿来寻死呀?赶紧到别处去搜吧,别又跟以往那样闹个狗咬猪尿泡!”
马奎不敢就坡儿下驴地买这个面子,固执地回答道:“我们局长交代过,涉及共党的案子无论大小都是头等要案。这趟车刚刚从城外的事发现场开进来,您还是让卑职搜搜的好!”
赫敏慈一看马奎这么死心眼儿,马上就变了脸,指着马奎的鼻子骂道:“你以为你们是谁呀?不管什么地方想搜就搜?惹毛了老子拿机关枪突突了你们这些狗日的,真他妈给脸不要脸!”说着把头一扭不再搭理马奎了,却满脸愠色地对郭团长叫道:“郭疯子,你怎么给我看的门儿?是个人就他娘的往里放?你倒是清静,老子还得替你听他们瞎汪汪!”
郭团长一下子听懂了赫敏慈话里的意思,转身朝身边的团副一使眼色,厉声喝道:“是不是等我挨了军棍再教你怎么做?”
那团副跟随郭团长已经很有几年了,哪儿会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便对周围的士兵们吼道:“来人呐!给老子围了!”
101师的士兵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听了团副的命令立即蜂拥而上,把马奎和行动队围在了当中。不光是那些搬运粮食的加强连士兵捋胳膊挽袖子地准备动手,原本负责站台警戒的士兵也稀里哗啦地拉动着枪栓,还把掩体里的机枪也调转了枪口。
仗着军统的后台硬,马奎的半彪子劲儿也上来了。他扯着嗓子对着那些军统特务喊道:“不管他,赶紧上车检查,咱们张站长直通着南京呢,我就不信他们敢朝咱们军统开枪!”
在马奎的鼓动下,那些军统特务开始硬着头皮往铁甲车前挤去,跟拦住去路的101师官兵推搡了起来。眼看着一场火战已经在所难免,一直一言不发的邹立敬大步走到了正怒目而视地对峙着的两伙人中间,大声喊道:“全给我住手!”
邹立敬这一嗓子还真管用,原本乱作了一团的站台一下子静了下来。邹立敬冷静地环顾了四周,冷冷地对马奎说道:“我的铁甲车就停在那里,你要搜就搜吧!等你搜完了,咱们一起到剿总找长官评理去!”这位司令又转身面沉如水地对铁甲车上的士兵们嚷道:“大家都下车集合,让他们随便搜!”
眼瞅着铁甲列车大队的士兵下了车,邹立敬朝马奎一摆手,冷冷地说道:“去吧,回头别忘了让张孝武给我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啊!”他又转身气定神闲地对赫敏慈说道:“咱们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愿意搜就让他搜吧。”
马奎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一边朝邹立敬敬着礼,一边带着谄媚的表情说道:“多谢邹司令成全!其实,我这也是为了铁甲大队的清白……”说到这里,马奎打住了话头说不下去了,因为邹立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已经转身跟赫敏慈说起了话来,根本就没听他的废话。
别看同样是将军,赫敏慈可没有邹立敬这份涵养。他满脸怒容,故意提高了嗓门又像是回答邹立敬、又像是故意说给马奎听的那样大声地骂道:“立敬,你可真是好脾气!要是我非把这几个军统的杂种砸成他娘的破桶不可!待会儿他搜不出什么来,看老子饶得了他才怪!干脆让军统来守城算了,省得什么猫三狗四的都来找老子的晦气!”说完这句话,赫敏慈一看邹立敬仍旧是那副不愠不火的样子,便气呼呼地看着直属团的郭团长指桑骂槐地继续骂道:“你他妈的就是榆木脑袋!不敢开枪难道还不敢跟他们打架吗?你们百十号人的一个加强连就这么脓包?干脆全他娘的别在101师混了,调到军统去当狗吧!”
郭团长哪受得了这个,当时就攥着拳头要带头去打军统,却被邹立敬一把拽住,沉声喝道:“别动,让他们折腾吧!”望着邹立敬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郭团长把脚一跺,停住了脚步。
仔细地搜查了整列铁甲列车之后,当然是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马奎偷着瞧了一眼站台上捋胳膊挽袖子的101师官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正琢磨着认个怂回去找张孝武告状,马奎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几节运兵车上满载的粮食上,想着一片天不准私自与城外交易的命令,心里顿时有了底气。他虚张声势地指着那些粮食不无威胁地对邹立敬说道:“邹司令,这可是违反了剿总的禁令啊,您怎么说?”
邹立敬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间严厉地反问道:“先别管什么禁令不禁令的!你先告诉我,你要找的共产党在哪里?”马奎一惊,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了。
邹立敬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你再告诉我,是谁让你私自拦截铁甲列车,擅闯101师防区的?”
马奎琢磨着邹立敬的话,知道哪一条都够让一片天法办他一回的,只得横下心来心虚地顶撞道:“共产党是没找到,但这件事我倒想请教一下邹将军了,要是一片天长官在这儿的话,他能不追究您利用铁甲列车走私粮食的事情?”
马奎这句话刚一出口,一旁的赫敏慈早已经按耐不住了,冲上来泼妇打架般地扇了马奎一个大嘴巴,指着他跳着脚叫道:“这粮食就是我们101师买的,你想怎么样?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事儿还他娘的轮着你管了?”说着话抡起巴掌来就想再往马奎脸上扇。
邹立敬拉住了勃然大怒的赫敏慈,淡淡地对他说道:“老赫你先别动怒,犯不上为这件事儿上火!这件事别说是咱们一片天长官了,就是闹到蒋总裁那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带兵的将领会不替自己的手下弄顿饭吃?是我收了贿赂,还是你老兄买卖粮食中饱了私囊?”
起先赫敏慈因为粮食的事儿还有几分理亏,听邹立敬这么一说,顿时觉得理直气壮了起来,不仅胸脯挺得更高,连肚子也腆了起来。
说完这番话,邹立敬又看着马奎,用教训的语气从容不迫地开口说道:“我告诉你,101师断粮的事一片天长官早就知道了,这几天他正为这事急得吃不香,睡不着呢!要想去报告我绝不拦着你!可你要想动这批粮食,就得问问101师那一万多饿着肚子为党国守城的弟兄们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奎把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再也不觉得自己占上风了,正要开口,那边赫敏慈也跟着威胁道:“要是有粮我们才不费这个事呢,要不让一片天长官把我们处置了,派你们军统来守城吧!就怕长官还信不过你们那几块料呢!”
这边郝敏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邹立敬转过身不再搭理失魂落魄的马奎,掏出一根烟点上火,径自抽了起来。倒是马奎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地走到邹立敬身边,低声下气地说道:“邹司令放心,这件事卑职绝不会跟一片天长官提起,请您跟赫师长说说,我们……”
听了马奎的话,邹立敬冷冷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对马奎说道:“你最好还是去跟一片天长官报告一下,眼下的局势,出城买粮无疑是替一片天长官分忧,不是什么坏事呀!倒是你们军统要注意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你们已经干得不少了,大敌当前,你们还是多加小心吧!”
望着邹立敬拉起赫敏慈肩并肩地走下了站台,马奎回味着邹立敬的话,顿时没了追究铁甲列车私自给101师运粮的胆量。他正琢磨着是否把这批粮食拉走遮遮羞时,却被周围101师的士兵那一副随时会扑上来拼命的架势震住了。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好几秒之后,马奎只得垂头丧气地对身边一个行动组长低声吩咐道:“快撤!”
那个组长跟他一样也被那些同样属于国军的101师官兵吓住了,赶忙朝着手下悻悻地把头一摆,跟在马奎身后走下了检查站的临时站台。
在马奎身后,性如烈火的赫敏慈仍旧是余怒未消,指着耷拉着脑袋走下站台的马奎等人骂道:“你们这些不管大家死活的货就等着吧,就算不让共军收拾了,早晚也得挨了自己人打的黑枪,全他娘的得不了好死!”
邹立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行了老赫,这事就算过去了……”
赫敏慈却恨恨地回答道:“你瞧着吧,不还了军统这个天大的人情儿,我就他娘的不算人!”
1949年1月19早晨6∶17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站台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马奎带着军统行动队灰溜溜地开着车走了,101师的加强连开始继续搬运起铁甲车上的粮食来。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刚才站台上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名上尉已经驾着车带着董建新远远地离开了这里。他们沿着已经热闹起来的街道朝着护国寺方向开去,汇入了熙熙攘攘的北平。
眼看着过了马相胡同,已经断定那上尉是自己人的董建新忍不住带着感激的表情开口说道:“老兄,改日我一定请你到柳泉居,尝尝新出笼的豆沙包……”
那名上尉“扑哧”一笑,头也不回地用教训的口吻回答说:“谢谢了,这年头哪儿有请人吃这个的?就跟你是在共军那边过惯了苦日子似的。”
董建新已经对那名上尉有了好感,当下便不好意思地笑着问道:“那怎么说才合适?”
上尉笑道:“怎么也得说去便宜坊弄只烧鸭子呀!”
眼看着车已经开到了护国寺大街,离董建新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近了,董建新望着那个神秘的上尉问道:“您怎么称呼?”
上尉笑着说道:“小名小姓的何足挂齿,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的话让董建新一下子想起了党组织的纪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吱声了。
说话之间,上尉已经慢慢减了速,把车停在了马路边。他对董建新说道:“这里是个热闹的去处,下去好好转转吧。”董建新用感激的目光朝着上尉深深地看了一眼,推开了车门。
他刚一站稳,那上尉已经重新发动了汽车,一边掉着头,一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盯着董建新的皮包,话里有话地嘱咐道:“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小心你的钱物啊!”
董建新正要道谢,汽车已经掉过了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开走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