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二小姐这一大早急匆匆地回娘家就是为了来找姐姐戴大小姐的。她知道姐姐也是个基督徒,跟柳南堂的夫人薛云影是教友,关系一直不错。昨夜邹立敬出了个主意,想让她找姐姐帮忙去把那张取纸的凭证要出来,化解目前的死结儿。戴二小姐便离开母亲,径直奔着后花园去了。她看了看腕子上精致的小手表,得知姐姐这般晨光正是该在后花园里读书了,便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原来,戴大小姐从小就醉心于读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手不释卷的地步。自打开蒙以后,她一旦有了零花钱便全都买了书,很少乱花乱用。到稍稍长成之后,戴二小姐的屋里不是法国香水儿就是美国时装,几乎囊括了市面上所能见到的时髦物品,可大小姐的房里除了几件日用的家什,倒有一半是书。
特别是几年前戴大小姐从哈尔滨读完大学回来,更是干脆闭门读书,平时连大门也懒得出了。两人虽然是一奶同胞,亲密无间,但却着实性格迥异。一个活泼好动,年纪轻轻的就善于交际,是个八面玲玲左右逢源的人物;另一个却是连老学究都能难倒的才女,很有点儿想要学穷五经的味道。
说话间,戴二小姐已经来到了后花园的书斋里。这是她姐姐的起居室兼书房,宽敞的书斋里,白铜炭火盆中木炭正烧得红里透白,温暖得跟春天一样。屋里没有任何奢华的摆设,整整占了三面墙的书橱里全都是书,尽管码放得满满当当,却错落有致,一股书香之气扑面而来。
大小姐正坐在窗前出神地读书,二小姐怕惊着姐姐,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叫道:“姐姐,姐姐,我来看你了!”
大小姐闻声抬起眼帘,她透过书斋里间门边的红木槅扇看见了妹妹,便用甜美而又从容不迫的声音小声惊呼着:“秀明,你来了?这几天还真有些想你呢。”
戴大小姐穿着一件既没有图案也不带其他装饰的普通旗袍,连一件首饰都没戴,齐肩的长发倒是烫成时髦的样子,这还是她们姐妹上次逛街的杰作。大小姐秀琴手里拿着一本看了一半的线装书,素面朝天的脸上尽管没有施以脂粉,可两道弯弯的眉毛却跟精心地描过一般,乌黑的头发下明亮的眼睛看上去高傲不失温婉,倒像是从《红楼梦》里走出的林黛玉一般,一出现就给人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
二小姐不禁拉住姐姐的手惊叹道:“姐姐,你这素面朝天的样子可真美,真是把那些个达官贵人的夫人小姐都给比没了。”姐妹俩开开心心地聊了几句,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戴二小姐不再迟疑,当下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柳南堂的事情。戴大小姐认真地听着,沉思了半晌才轻轻地放下了手里的书,轻声问道:“共产党顺应民意,一扫中国数百年积弱之气,他们坐天下已是迟早的事情,这印制人民币又何必急在一时呢?等他们吊民伐罪的汤武之师进城之后,哪里还会有什么阻碍?”
戴二小姐知道姐姐是个认死理的人,不把道理讲透肯定不会帮助自己,于是便满怀激情地对姐姐说道:“好姐姐,你好好想想,现如今北平城里像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没什么,可那些升斗小民早就让那些比街上商家的广告单子还不值钱的法币害苦了!昨天,我家的一个仆人早上拿着钱去买面,路上遇到了熟人聊了几句,稍一耽搁,再去时,本来准备买一袋面的钱却只能购买半袋了。他当时就懵了,便被挤出了队伍,可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要买,便又重新排起了队来。可真轮到他时,刚才还够买半袋面的钱,这时候竟然只能买十几斤了。咱们家少一袋面也就少一袋了,可是对一般老百姓来说那就关系大了。共产党正是因为准备在进城伊始就要让所有的人都能过上温饱的日子,才决定抢先一步印制人民币,废止旧币。您明白吗?”
戴大小姐听了也很激动,但思绪却依旧流连在书中,她默默地站起身从梳妆台里拿出一个金手镯来,望着自己的妹妹说道:“虽然时光变迁,风俗变革,但那些当官的却总是参不透一个其实浅显的道理,总是祸害百姓,以为小民可欺!岂不知舟之倾覆正是由于舟下之水啊!一会儿,你帮我捐了吧。”
说着、说着,大小姐竟把话题转移到了书上,她神情激越地说道:“其实这个答案早就有人告诉过他们了,亚圣早就在其《孟子·滕文公下》里有过‘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的警句,但却被他们弃如敝履……”
二小姐正要打断姐姐,却听见戴大小姐又吟咏道:“《易彖辞》中有:‘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名言,他们还一味鱼肉百姓,虐易虐之下民,欺难欺之上天……”
眼见着姐姐又已经沉浸在书里,急得戴二小姐额头沁出了汗珠,她几次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又插不上嘴,真真是徒呼奈何,无计可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戴二小姐终于还是放弃了请姐姐帮忙的打算,起身告辞走了。
1949年1月20上午9∶50
此时,张孝武已经走进了邹立敬的办公室里,两位少将就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般,全都带着笑容跟对方打起招呼来。
回来的路上,戴二小姐绞尽脑汁地想着从薛云影那里拿回凭证的办法,可是想了几个方式却总觉得难免露出破绽,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正沉思间,她听见司机轻轻地说道:“夫人,您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戴二小姐这才收慑心神抬起头来,一看车竟然已经停到了家门口,她只得微微一笑对司机说:“等下我可能还要出去,你先准备着,别走开!”
戴二小姐回到家中,正在暗暗着急,仆人却过来恭敬地说道:“夫人,请您接个电话。”
戴二小姐以为是邹立敬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便快步走到放在云石茶几上的电话前,拿起了听筒。接起了电话一听,原来是剿总参谋长李世杰亲自打来的,她赶忙笑着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参座怎么想起我来了?难道是想来做客吗?”
李世杰笑着回答说:“做客的事改日再说吧!请你尽快来一趟剿总,印刷军供券的批文长官已经批了,你把它取回去。来时记着带些人手,我派车帮你把印刷军供券的纸张一起运走。”
戴二小姐听了不禁眼前一亮,连连答应道:“参座您放心,我这就过去!”
原来,眼看着军粮已经难以为继,华北剿总司令一片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实行军供券制度了。促使一片天下决心的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驻守在绥远的部队也军心不稳了。他打定了主意后,把这几件事告诉了围着他诉苦的几个将领。他决定一旦军供券印成,就把其中一部分尽快运往自己起家的绥远,给当地的守军募集粮草。为了这件事,一片天连连催促李世杰说:“印制军供券一定要抓紧,就由你来亲自督促吧!”
军统的内勤处也倾巢出动,到处搜寻起能印制钞票的特种纸张来,把整个北平闹得乌烟瘴气,根据张孝武的命令,所有的特种纸张一经发现立即封存,并由当地的警察所派人看守。一时之间,军统全都投入了疯狂的行动,拉开了一张遮天的大网。
1949年1月20上午10∶40
赫敏慈今天格外高兴,他一边哼着戏,一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即将到手的军供券令赫敏慈激动不已,毕竟被一万多人追着要饭吃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正在这时,直属团的郭团长走了进来,他敬过礼后神秘兮兮地把一个红布包塞到赫敏慈的手里说道:“参座,这是上回求您办事儿的那个朋友谢您的!”
赫敏慈用手一捏就知道是一根金条,一边往兜里揣一边却不解地问道:“哪个朋友啊?我他娘的怎么想不起来了?”
郭团长笑着小声说道:“就是前一段时间从咱们卡子上运进了一批货的那个商人,您忘了?”
赫敏慈听了仍是用迷迷糊糊的眼神望着郭团长说:“咱们101师一向军纪严明,我也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哪儿他娘的有这种事!”
郭团长知道赫敏慈就是这么一个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浑身长刺儿,对这种事从来都是糊涂照装好处照收。今儿也不例外,他刚才揣好金条便什么也记不得了,于是郭团长会心地一笑转身便走。
赫敏慈一看大声问道:“你以为老子的办公室是厕所,想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郭团长坏笑着答道:“我好像哪儿都没去过啊?连怎么走进师座您的办公室也记不起来了……”说着话,他已经笑着关上门走了。
赫敏慈望着他的背影笑道:“这就对了,糊涂点儿比什么不强?”说着,他拿起电话仔细地询问了前沿的动静。当他得知共军仍然没有丝毫的动静时,把电话一撂便拿出那根金条欣赏了起来。不知怎的,看着看着金条,他的酒瘾却上来了,抓心挠肺的,浑身不自在。赫敏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见已经十点多了,便又抄起桌上的军用电话对总机说道:“给我接铁甲列车大队邹司令!”
赫敏慈今天兴致特别好,所以就急着想找邹立敬唱点儿酒聊会儿天,再听他分析一下当前的战局,省得一看城外的共军阵地心里就发慌。别看资格很老的赫敏慈至今仍是副职,可放眼北平除了邹立敬还真没有几个他看得上眼的人。
那边邹立敬正跟张孝武斗着法,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说到正题上,哪有这个心思,便笑了笑婉转地对他说道:“哎哟,今天中午怕是不行了,我这儿有客人走不开,咱们还是下次吧!”
赫敏慈不肯相信,死乞白赖地说道:“你看你,难得今天这么个机会,要不我先找个地儿喝着等你?”
邹立敬故意瞟了张孝武一眼说:“要是换成别人也就罢了,可张站长今天是来我这儿公干的,实在是走不脱呀!”
赫敏慈不解地问:“哪个张站长?”
邹立敬笑道:“当然是军统的张孝武站长了。”
一提张孝武,赫敏慈当时就恼了,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对邹立敬说:“我说是谁搅了我的酒兴,原来是那个专门伸着鼻子到处乱闻嗅的家伙呀!真他娘的败兴!”
邹立敬笑着回答说:“就这样吧,等有了时间还是我请你吧!”
赫敏慈嘟囔道:“我好不容易请回客却让狗给搅了,真扫兴!”骂完之后才又说道:“得,不耽误你跟张孝武磨牙了,咱哥俩改日再聊吧!”
张孝武这时就坐在邹立敬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早把赫敏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虽然很不高兴,但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说道:“这个老赫啊,嘴上总是不留口德!”
邹立敬笑道:“他就那么个人,孝武兄不要介意。”
张孝武故作大度地回答说:“怎么会?同僚之间还能没有这点雅量?”
邹立敬点着头随口说道:“对,他就是有点粗鲁,其实人还不错的。您确实得用雅量来对付他。”
张孝武不怀好意地答道:“他粗鲁?我看他心细着呢,那是故意借着粗鲁来掩盖。他这种人呀,只沾光儿绝不会吃亏!”
邹立敬微微一笑回答说:“孝武兄说的是,别看老赫这人表面上粗,倒真是粗中有细,带兵很有一套。当年太原保卫战失利,那么多国军全都散得不成了建制,就他带的那个团把日本鬼子一个联队阻击了十二小时,最后队伍还能整齐地被带了回来,连长官都啧啧称奇,在军前敬了他三碗酒呢!”
张孝武早就知道一片天特别能容忍赫敏慈的原因,他笑着说道:“这位赫老兄还真是世之虎将啊,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呀!”
邹立敬仍然微笑着看着张孝武,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军统是个闲不住的部门儿,你老兄到我这小衙门来到底有什么指教呢?”
张孝武也急着赶回去督促堵截印版、抓捕特使的事情。本来他从一进门就想单刀直入地盘问那个铁甲列车的车长,但见到了邹立敬之后,他突然又异想天开地想通过敲山震虎来察言观色,想要找出邹立敬点儿破绽来,因此,他一进门就装出了专门来请教的样子,询问起关于列车的问题来。张孝武先是仔细地询问了铁甲车的具体路线,然后又让邹立敬根据车速和天气等原因帮着他计算了每班列车进出城的时间表,还别有用心地问了一些城外的解放军的问题。邹立敬是什么人呢?他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始终面带微笑,脸上镇定得如同和好朋友闲话家常般,根本找不出半点儿破绽。
这时,张孝武那些掩饰的花招都用尽了,邹立敬担心着妻子去找大姨姐帮忙的事情,心里也着急起来。就像两个江湖好手狭路相逢后各自报出了门派和师承,已经暗自催动内力准备白刃相见了,双方都感受到了压力。
话说赫敏慈被张孝武扫了兴,感到很是无趣,正要到前沿阵地上去观察一下对面解放军的阵地,他的副官却忍着笑走进来报告说:“师座,有位小姐求见!”
赫敏慈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把嘴一撇,反问道:“你他娘的几天没挨军棍了?不知道老子我最没女人缘儿,消遣我干什么?”
副官故意苦着脸回答道:“师座,这回您可冤枉我了!那小姐不仅长得漂亮,说话都让人跟白嘴儿喝了蜜似的,听了身上直掉小米儿!”
赫敏慈挠着头皮使劲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嘴里忍不住嘟囔道:“妈的,怪了菜了!难不成是哪天在火神庙后墙撒尿,招来了狐狸精?”
他这儿正胡思乱想着,一阵香风迎面扑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星隋曼丽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见面,曼丽二话没说就给了赫敏慈一个媚眼儿,弄得赫敏慈浑身一哆嗦。
赫敏慈促狭地叫道:“曼丽小姐,你可别跟我老赫整这个,当心我把你关起来当了压寨夫人!”
隋曼丽今天打扮得性感暴露,张扬的猞猁皮大衣里穿了一件美国电影里洋人女性最爱穿的低胸连衣裙,裙摆下一双俏腿穿着玻璃丝袜子,跟洋妞相比就差染黄头发、弄蓝眼珠子了。隋曼丽听赫敏慈这么一说,干脆一手叉腰,摆出了一个妄图颠倒众生的姿势,嗲声嗲气地说道:“那好啊!我这不是送上门儿来了吗?您就关吧!”说着一屁股坐在了赫敏慈办公桌前的沙发上,故意翘起了修长的腿,盯着赫敏慈挑衅地看。
赫敏慈哪儿见过这么火辣的尤物,他挥手对副官喝道:“曼丽小姐来找我,你盯着看什么西洋景儿?赶紧给老子滚出去!”然后又上下打量着隋曼丽试探地问道:“曼丽小姐,这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隋曼丽一看副官走了,便干脆站起身来走到赫敏慈面前,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更加嗲声嗲气地说道:“赫师长您真是,哪阵风儿能吹得了我呀?我是来请您去喝杯咖啡的,怎么样?您有兴趣吗?”
一听隋曼丽想要请他喝咖啡,赫敏慈的脸上顿时变了色。他倒不是因为怕隋曼丽有求于自己,而是实在消受不了咖啡那个洋玩意儿。
一看赫敏慈脸上变了颜色,隋曼丽当下便有点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师长您是有公务吗?”
赫敏慈只好如实回答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那咖啡苦了吧唧的跟中药似的,实在是……不过既然曼丽小姐来了,不如我老赫请你喝点儿好的。”
虽然不知道这个交际花为什么会主动送上门来,但赫敏慈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外出的请求,因为他觉得女人家求个人不容易,不忍心拒绝。但喝咖啡这件事上他却不肯让步,在他看来,又得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轻声慢语,又得假装斯文地喝那苦药汤子,就算是有这么个美女陪着,也是件苦差事。
隋曼丽笑着问道:“那师座说吧,总之我是想和您聊聊!”
赫敏慈笑道:“咱们还是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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