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有的只是彷徨和无奈。一片天知道,这怪不了他们,这些人不仅面对着大兵压境的紧迫,还要统帅着连一日三餐也成问题的士兵,真是够难为他们的了……
享有布衣将军美誉的一片天穿着一套和眼前锦衣华服的舞会很不协调的灰布军装,领子上缀着满金三个豆的上将军衔,静静地倾听着将领们的诉说,始终没有开口。这几天来,他耳朵里早就灌满了这些问题,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个,也正是他眼下不得不正视的问题,那就是北平的守军很快就要断粮了。作为一个统帅,他很难想象一支早已没了斗志的军队一旦再断了粮会是什么结果。这位一贯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鼻洼鬓角也不禁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
一片天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眼前的那些将领们,终于开口温言安抚道:“各位不要慌,我正在想办法在北平就地筹措粮饷。你们先忍耐一段时间吧。我知道南京发的钞票现在很不值钱了,先把发给你们的军饷全部用来购买少量粮食,聊补无米之炊吧,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他身边的第299师师长巫剑峰少将听了立刻反驳道:“长官,您哪里知道,我们全师的法币听着不少,却连一顿棒子面都吃不起了!”
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周围的军官们的共鸣,267师师长温汉民接过话茬来苦笑着对一片天说:“现在北平城里法币已经没人认了,时下用法币买东西简直跟明抢没什么区别了……”
看着被温汉民的话惊呆了的一片天,剿总的参谋长李世杰悄声对一片天解释道:“宜生兄啊,他们说的的确全是实情,前一段法币虽然贬值,但还能买些粮食,现如今干脆什么也买不来了……”
一片天诧异地问:“法币怎么会这么不值钱?听你们这么一说,那岂不是连废纸都不如了?”
李世杰苦笑着解释道:“起先是因为货源短缺,造成货币大幅度的贬值。到后来,政府为了把黄金等贵重金属等收归国有,便开始大量印制法币,这钞票现在是越来越不值钱。除了北平之外,有些地方的人暗地里早已经不认法币,宁可退回到物物交换的原始方式,直接拿着东西换粮食了,谁有办法呀?”
一片天听了恨声说道:“政府无能,致使金融秩序一片混乱。法币的贬值就是国民政府信用的沦丧。这么下去迟早会丢掉江山啊!”
第299师师长巫剑峰深有感触地点着头说道:“谁说不是,现在连咱们华北剿总的一线军队也深受其害,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片天心知缺少粮饷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不由得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背着手焦躁地踱起了步来。
看到一片天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来,267师的师长温汉民趁机凑上来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想给您添堵,昨天我们师的军需官带着整麻袋的钞票在粮食市场上转悠了一整天,却连一袋面粉也没买回来。现在市面上都必须用黄金和银元交易,咱们华北剿总的几十万大军已经变得一文不名,跟街上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了,您可要赶快拿主意啊!”
在这种严峻的局势下,一片天终于打定了主意,转过身严肃地对参谋长李世杰说:“你赶紧下去筹划一下吧,必须在北平就地筹措粮饷,以解燃眉之急!”
李世杰有些为难地望着一片天说道:“现在北平只是孤城一座,您这样恐怕城里的工商界不会答应吧?万一再……”
一片天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要顾忌这些了,有什么事我一片天顶着就是了!难道咱们手下的将士就该饿死吗?”
另一边,在舞会狂欢着的人群里,有一个人也显得格格不入。他就是奉命接替徐宗尧代理了军统北平站站长职务的张孝武,他的这位前任由于被举报有通共嫌疑,被老A紧急召回南京接受调查,进行甄别。原本负责安排潜伏特务向解放区渗透的张孝武这才得以脱颖而出,坐上了站长的宝座。
张孝武长着一副白面书生似的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做工考究的金丝边眼镜,美式冬装的肩上,少将军衔的金星和领口处的银色梅花领饰在灯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倒也使他在儒雅中透着几分威武之气。可惜的是,镜片后他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里总是闪动着鹰隼般的目光,让人一见之下很不舒服,唯恐避之不及。
眼下,张孝武正尽量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故意做出了一副从容的神态,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在人群中来往穿梭着,他脸上带着与自己那双眼睛很不协调的微笑,频频向周围的将领们举杯致敬。但是,不管是身穿灰色制服的傅系将领,还是暂时划归华北剿总指挥的蒋系军官,都只是礼貌地回应之后便把脸转向了别处。
张孝武很清楚,这些行伍出身的带兵将领骨子里很不愿意跟军统打交道,因为在他们眼里,军统只是委座豢养的爪牙鹰犬,是个抓住小辫子就可以让人一夜之间从将军沦为阶下囚的告密者,根本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军人。只是碍于他们的地位大家不得不敷衍,没人愿意跟他们深交。
不过,张孝武却丝毫不以为忤,为了完成老A亲自布置的监视高级将领、严防有人鼓动一片天阵前倒戈的命令,他还是不知疲倦地应酬着,像猎鹰一样搜寻着空气中可能会出现的危险气息。作为一个资深的军统指挥官,张孝武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他觉得,只要这些家伙露出一丝的反意,就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
更重要的是,张孝武今天的心情很好,因为他手下的情报员“启明星”的一份重要情报,张孝武陷入了亢奋状态中,再不屑于跟这些将领们计较了。
刚才,他处心积虑打进中共一个要害部门的“启明星”终于在沉寂了很久之后发挥了作用。这个狡猾的特务嗅觉倒很敏锐,两天前便从中共的特工首脑老C和人民银行的行长小B同时被接见的事上,嗅出了味道,把中共即将有重大行动的消息通过快速情报通道送到了他的面前。尽管目前对中共重大行动的内容还一无所知,但张孝武已经获得了局长老A的首肯,并听到了许多鼓励的话。他坚信潜伏在西柏坡的“启明星”很快就能捕捉到相关的情报。一旦成功,他张孝武就相当于在中共的心脏插上了一把尖刀,从而成为军统最耀眼的明星!
转了一圈之后,张孝武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寻找起邹立敬来。这个邹立敬是华北剿总直属的铁甲列车大队的少将司令,不但年轻英俊,还有个家资巨万的太太。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将军便是张孝武的重点目标,因为他最符合局长老A要严加监视的前线将领的条件。因为他,既受一片天的信任,又具有随时出入北平的便利条件。
特别是最近,张孝武得到了密报,说邹立敬曾不止一次地帮助一些将领私自出城从共区采购粮食,因而获得了许多将领的尊重。他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不会跟共党有染、从而成为城外共军跟这些将领之间的信使。然而,这一切仅仅是来自于张孝武的推测,没有任何的凭据。他之所以产生出了这个想法,除了一个老牌军统的直觉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邹立敬不克扣军饷、不参与派系斗争、不……总之太洁身自好了,这在眼下的国军里真是太扎眼了。
为此,张孝武最近几个月来一直暗中注视着这位在傅系将领里显得颇为时髦的青年将军。不过在几个月的交锋里,除了道听途说的关于他协助守军买粮的事情以外,他不仅没有找出对手的丝毫破绽,还被这个司令着实戏弄了几回。张孝武没有放松对他的注意,仍旧把目光紧紧地盯在邹立敬的身上。凭着多年来从事特务工作的经验,他认定这个年轻的少将身上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虽然张孝武也深知在眼下的北平城里,自己公然跟一片天所器重的这样一位将领作对肯定讨不了好去,但凭着对三民主义狂热的信仰,尤其是对蒋介石强烈的个人崇拜,他还是一直坚持这样做。张孝武一向自诩为有信仰的人,信仰,就是张孝武身上最抢眼的标记与光环。按照他的信条,他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成为党国敌人的人,哪怕是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心甘情愿。
终于,张孝武看到了邹立敬,不知什么时候,那位英俊的少将已经站在一片天的身边了,他们正在说着什么,一片天身边的军官渐渐散去。
邹立敬毕业于少帅张学良创办的东北讲武堂,是个地地道道的职业军人,往那儿一站,永远是挺胸收腹一副标准的军人姿态。今天,他身上是标准的傅系军官的装束——最不出彩的灰色棉军装,但外面罩着的那件美式短风衣和脚下蹬着的高筒皮靴,仍旧使他看上去威武挺拔、卓尔不群。
作为深受一片天器重的嫡系,邹立敬一直耐心地等前边一直在喋喋不休的第16军副参谋长李善勋少将说完话,他正叨咕着存粮最多能支撑五天。邹立敬最了解一片天了,这位司令长官很讨厌一拥齐上的场面,所以他悄悄地劝说着几位军官先行散开。
李善勋的诉苦加牢骚终于结束了,他带着一脸苦相给一片天敬了礼,失望地走开了。邹立敬正想抓住这个机会请一片天先回办公室休息,却被一个佩戴着少将军衔的军官抢了先,他一下子冲到了一片天面前,哀声叹气地念起了丧经来。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最近刚从城外阵地撤回到北平城里的101师副师长、一片天的老部下赫敏慈。
这位颇有些玩世不恭的将军职务虽然不是很高,却是谁都要让上三分的刺头儿,犯起驴脾气来,谁的面子也不给。今天也不例外,这位老兄不知道刚才在哪儿过足了酒瘾,带着刺鼻的酒气望着一片天开口说道:“老总,我又得给您添堵了!我们101师眼下每天只能开两顿饭了,您得赶紧想办法呀!”
一片天望着赫敏慈敞着领扣、挽着袖子的模样儿,戏谑地说道:“我看你赫师长红光满面的,没有半点儿挨饿的样子嘛!是不是看着别人要粮,故意跟着起哄啊?”
赫敏慈天生就是个不挨骂长不大的家伙,一看一片天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当下胆子便大了起来。他把脖子一梗,瞪着一双牛眼,提高了声音说道:“老总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我们前两天被共军的大炮撵进城的时候,慌得连晾在外边的裤子都没顾上收,有好些弟兄差点儿光着腚就进城了……”
赫敏慈是一片天从晋绥军起家时就带着的老兄弟,一片天虽然深知这家伙的脾气秉性,但当赫敏慈无遮拦地说出了“光着腚”这样粗俗的词语来,还是感到有些挂不住,冷峻的脸上好不容易挂起的一丝笑意也渐渐消失了。偏偏这个赫敏慈是从来不看眉眼高低的主儿,还继续下道儿地说道:“我老赫真是后悔!当初咱们得势的时候要是多娶几个姨太太就好了,这回一口气卖他娘的几个去当婊子,也省得让弟兄们挨饿了!”
一片天知道,眼前这位刺头将军跟邹立敬特别投缘,也只有邹立敬才能降得住他,便有意无意地向邹立敬瞟了一眼。邹立敬是个通透人儿,眼看着一片天已经皱起了眉头,连连用眼睛瞟着坐在不远处的视察团顾问——美国准将屋大维,便明白了这位老上司的用意。他伸手把赫敏慈拉到了身边,笑着数落道:“老赫,你不知道长官正急着要过去应酬那些南京来的大员吗?人家那些人可是明天一早就要回南京去了,你那些话什么时候跟长官说不行?难道你连明天的早饭都没的吃了?”
被打断了话头的赫敏慈回头一看,见是好朋友邹立敬,只得苦笑着说道:“立敬啊!怎么我老赫来要个饭你也来插一杠子?不让我这个花子头儿活了是怎么的?”
邹立敬听了不禁莞尔一笑,拉起他的胳膊拽着抢白道:“走吧,长官要是有了粮还用你要?走,走!喝酒去!”说着话手上一使劲儿,硬是把他拉到了一边。
赫敏慈这会儿搅合完了也正想开溜,便假借着邹立敬的劲头儿嘟囔着走了。一片天看在眼里,朝邹立敬投去了满意的一瞥,这才迈步朝着正在跟邹立敬的夫人用英文聊天的屋大维走去。
邹夫人见一片天过来了,赶忙起身让座,用纯正的英语向屋大维告辞走了。从南京来的国防部作战厅厅长蔡文治就势请她跳舞,她便愉快地应允了。一片天的英文翻译赶忙走了上来,一片天和屋大维继续聊了起来。
蔡文治和邹夫人走进舞池,不一会儿便俨然成为舞会的焦点。两人优雅的舞姿和默契的配合是那样的优美和自然,赢得了身边的一阵阵喝彩声。邹夫人今天身穿一袭天蓝色琵琶襟旗袍,她身材妙曼,美得如同仙子临凡一般。特别是那双顾盼有神的眼睛,妩媚的笑意中透着一种独有的高贵气质,使她越发显得楚楚动人,美艳不可方物。
说起邹立敬的妻子戴二小姐,可是个名动京华的大美人儿。正在跟她一起翩翩起舞的正是这次视察团的团长,从南京来的国防部作战厅厅长蔡文治,国军中有数几个年纪轻轻的中将长官。这位来北平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板着脸的陆军中将也不是凡人,仅凭他黄埔军校第九期、日本士官学校、陆军大学毕业的履历在国军中无人能望其项背,连美国顾问团也经常向他请教战局的发展,深受多方的器重。平常人想从他那儿得个笑脸也是万分的不易,但今晚,蔡文治不仅脸上堆满了笑容,还一连请戴二小姐跳了好几只曲子,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跳舞的过程中,蔡文治一边跳舞,一边称赞道:“戴二小姐的英文说得可真是地道,难道您曾留学英伦?”
戴二小姐嫣然一笑说:“这是跟我家的管家学习的结果,让您见笑了。”
蔡文治不解地问道:“管家?你的管家肯定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这地道的伦敦口音可不是谁都说得来的。”
戴二小姐回答道:“他是个英国人,而且是继承了家族封号和纹章的贵族,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了而已……”
听了戴二小姐的话,蔡文治深有感触地说道:“再没落的贵族也值得尊敬。在中国呢,战败了的将军那就……”
邹立敬拉着赫敏慈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他挥手叫过一个穿着缀铜扣白制服的侍应,要了两杯酒,然后带着责备的语气递给了赫敏慈一杯说道:“老兄今晚怎么又在长官面前说粗口?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老长官近几年挺忌讳这个……”
赫敏慈虽然看上去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但却很懂得好歹,听完邹立敬的话之后居然点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咱那老长官你还不了解?别看整天吊着一张脸跟钱庄收账的二柜似的,其实他最念旧,拿我这号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说到这里,他居然得意地大笑了起来,就跟刚做了一件最有趣的事一样。
邹立敬听了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指点着他说道:“你这个老兵痞!我还以为你们101师真的断了粮呢……”
听邹立敬这么一说,原本满脸痞子相儿的赫敏慈却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望着邹立敬说道:“长官现在手里拿不出粮食,也拿不出军饷,倒是老弟你能救我们101师一把,你可千万别推辞啊!”
其实赫敏慈今晚原本就是要找邹立敬帮忙的,他朝着邹立敬走过去,又靠着酒劲儿想找一片天发几句牢骚过过嘴瘾。眼下面对着能解他燃眉之急的正主儿,赫敏慈便也不再海阔天空地胡侃,话锋一转,就直奔了正题。赫敏慈机警地向四周看了看之后,压低了声音对邹立敬说道:“请邹司令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一把,我已经让军需官跟一个粮商嘀咕好了,几千斤大米今天下午就运到了城外。你老兄手下那些铁甲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