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 作者:周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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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造 作者:周梅森-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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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车里,刘华波才问:“超林呀,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呀?”

姜超林道:“有什么想不通?到点了,该下车就得下嘛。”

刘华波叹了口气:“明年我也得下了,跨世纪,我们这些老同志肯定跨不过去喽!未来的历史要由高长河这帮更年轻的同志来写喽!”

姜超林淡然道:“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嘛,谁也没法抗拒。”

刘华波拍拍姜超林的手:“对头,你老伙计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大家都知道你在平阳的影响力,有些同志担心日后平阳的班子不团结呀……”

姜超林笑了笑:“这些同志多虑了吧?我已经离开平阳市委班子了嘛,日后也就是列席市委常委会了。你这个省委书记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表个态,在常委会上只带耳朵不带嘴。好不好?”

刘华波虎起了脸:“这叫什么话呀?啊?将我的军呀?”

姜超林一点不怯:“大首长,是你将我的军哟——你大首长究竟是要去吃手擀面,还是要和我谈工作?要是谈工作,咱们就到市人大办公室去谈。我这个市人大主任向你这个省人大主任好好汇报。”

刘华波摇摇头:“老伙计,咱们十年前在一个班子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现在,当真连碗面部不想请我吃了?啊?”

姜超林叹息道:“我这碗面只怕不好吃呀……”

刘华波笑道:“好吃不好吃,我都得吃,还想像过去那样,一边吃着你的面,一边听听你的心里话。就是日后到了迎海公墓,咱们还要做伙计嘛!”

姜超林也动了真情,讷讷地说:“那好,华波,我就向你交交心吧!”

这时,轿车驶入了市委宿舍大院,在一座挂有“公仆楼”红牌子的公寓楼前停住了,已先一步得到通知的姜超林的夫人王玉珍正在楼下候着。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二时 滨海市江堤

大潮汹涌,惊涛拍岸,浑浊的昌江水滚滚东流。

江堤上,一辆越野吉普缓缓行驶,手待报话机的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正对着报话机指挥着三十里江堤的防汛工作。天气晴朗,江风却出奇的大,时而带着一阵阵腥气和水气猛然扑进车内,让王少波领略一下惊心动魄的感觉。

确是惊心动魄呀,王少波看着翻滚呼啸的江水想,这三十里江防线上万一出现缺口,哪里破了堤,那损失就不是几个亿的问题,很可能是十几亿,几十个亿!他领导下的这个滨海可不是一般的小县,而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型县级市,人口过百万,不但是平阳地区,也是全省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县级市。这些年,在全国乡镇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滨海的发展势头一直强劲不衰,已到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地步,用平阳市委文件里的话说,叫硕果累累。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江防线在他手上失陷,把这累累硕果泡到江水里。

昨夜在江堤上见到姜超林时,姜超林就黑着脸说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滨海市委、市政府要把工作重心放在防汛上,江堤上必须有主要负责人值班,必要时,连市委都得给我搬到江堤上来!若是在江防上出了问题,淹了滨海市,你们市委班子就得引咎辞职!”

从今天早上开始,市委班子里一大半人上了堤,分别把口,指挥民工日夜加固险段江堤,沿江七乡镇的一万多民工已经上了堤,加上轮换机动人员,近三万之众。农村的积累工和义务工全用上了,连机关人员也用上了。王少波代表滨海市委提出的口号是:“誓与江堤共存亡”。

现在,这个口号已变成标语牌竖在江堤上,王少波下车后看到不远处的一块标语牌下,许多民工和机关干部正在往草包里装土、装石头。几辆自卸车和轧路机也开了上来,机声隆隆,黑烟阵阵,远远看去,真有点像打仗。

这时,王少波手上的报话机响了:“王书记,王书记,听到了吗?请回话。”

王少波对着报话机答道:“我是王少波,我听着呢。”

“我是李圩子的镇党委书记李三立呀,我们这里出现了险情,由于江水冲击,二十多米大堤正在坍塌,情况……情况挺严重的,您……您是不是来看看?”

王少波一听就气了:“江水冲击?别的地方也有江水冲击,怎么都没坍塌,只你李圩子坍塌了?李三立,我问你,你们的防洪工作是怎么做的?啊?市委、市政府关于防洪防汛的一次次指示你们究竟认真落实了没有?!”

报话机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王书记,这……这真不能怪我们,我们这段大堤土质太差,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王少波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你们先不要慌,我马上过去!”说着,跳上吉普车,对司机道,“快开,去李圩子!”坐在颠簸的车里,王少波仍在吼,“李三立,你可给我听好了,就算土质差,你们的责任也逃不了!这土质是今天才开始差的吗?啊?你们平时注意了没有?干什么去了?!实在不行,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给我往江里填!就这话!”

赶到李圩子段一看,情况真是蛮严重的。李圩子这段江堤是沙土筑就的,尽管在枯水季节加固过堤埂,有些地方还用石头修了护坡,可由于土质太差,石头下的沙土都被洪水冲走了,一段长约二十多米的堤埂垮落下来,连一台停在大堤上卸石头的解放牌汽车也落入了水中。万幸的是,王少波赶到时尚无人员伤亡。

急了眼的王少波变得不讲理了,一边手持报话机在大堤上忙活着,一边指着李圩子镇党委书记李三立的鼻子骂个不休:“……你们这是糊弄鬼!护坡为啥不往江底多砌砌?啊?为什么不能多跑几里地去取土?”

李三立争辩道:“王书记,你不知道,我们这乡周围几十里大都是沙土……”

王少波根本不听,两眼紧盯着脚下拍岸的江水和仍在不时垮落的江堤,对着报话机直吼:“喂,喂,大泉乡听到了没有?快给我把你们的人和车给我调上来,马上到李圩子段,马上!车上全装材料,误了事,我把你们全撤了!”

李三立还在一旁叨唠:“王书记,这真不怪我们,我们对市委、市政府的指示一直是认真落实的……”

王少波火透了,“就落实成这种样子?别给我强调客观了,干活去,今天不破堤算你们运气,破了堤,你们都给我打辞职报告!”

有人好心提醒说:“王书记,你往后站站,别掉到江里去了,你面前还在塌哩。”

王少波却黑着脸,没好气地说:“你们都给我往前站,党员干部带头!”

李三立和李圩子的党员干部们都老老实实地往前站了,把一个个沙包和一块块石料抬起来往江里扔,溅起的水花飞得四处都是。一些附近的农民把大衣柜也献了出来,一个个大衣柜装上土石沉到江里,渐渐在垮落的残坡和现大堤之间垫出了点模样,早先沉下去的那辆解放牌卡车露出了半边。

一点多钟,大泉乡运石料的车队上来了,人也上来了,王少波心里定了些,想起下午三点要到平阳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便准备离开李圩子。

然而,偏在这时,天上乌云四合,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尚未夯实的大堤仍是险象环生。王少波不敢走了,在报话机里告诉市长江昆华,让他先到平阳开会,自己晚些再去。

不曾想,却没去成,带着李圩子的民工于风雨之中打桩时,一个浪头把王少波和两个民工卷进了江水中,若不是王少波和那两个民工腰间拴了绳子,那可真就会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被岸上的同志从水中拖上来,王少波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沉入江中的那些石头差点要了王少波的命。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三时 平阳 姜超林家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十年过去了,平阳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市委书记姜超林的家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姜超林和他们一家依然住在当年市委命名的“公仆楼”上,依然是四楼的两个打通的中套。家具仍是那么杂乱陈旧,从折价处理的五十年代的办公桌、老式沙发,到七十年代流行的捷克式高低柜、大衣柜,没有一件跟上时代潮流的新东西。

刘华波吃着姜超林夫人王玉珍做的手擀面,四处看着,摇着头,“超林呀,你可是落伍喽,你这个市委书记的家和你们这个经济大市的形象可是不太相衬哩!看看,一件新式武器都没有!”

姜超林笑道:“咋没有?这大彩电是前年才换的,二十五吋。”

刘华波这才注意到,高低柜上的彩电比以前大了些。

王玉珍也说:“刘书记,是换了不少新东西呢,冰箱也换成了双门的,你往那边窗前瞅瞅,还有空调,比往天好多了。”

刘华波仍是摇头:“不行呀,不行,我们省城一些小官僚的家都比你们这种封疆大吏强得多,一个个小窝豪华得像宾馆!一次装修动辄十万、二十万。”

姜超林“哼”了一声,“那我建议纪检部门好好查查这些小官僚!凭他们的合法收入,能把小窝整成豪华宾馆吗?哪来的这么多钱?!我这个家也许和一个经济大市的形象不相衬,可和我们的工资收入却十分相衬,国家还没有实行高薪制,到目前为止,共产党的官还是穷官,只要不贪赃枉法,只能是这种生活水平!”

刘华波点点头,问:“超林,你说心里话,是不是觉得吃了亏?”

姜超林道:“做官就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哦,对了,这话当年是你在市委常委会上说的嘛,好像就是决定盖这座公仆楼时说的!”

刘华波笑了,提醒道:“我还说过,想靠手中的权力发财的人,想先富起来的人,就不要住这座公仆楼!所以,看到你老兄没先富起来,我挺安然呀。”

姜超林叹息道:“你安然,我不安然。吃点亏我不怕,可吃气我不干!华波书记,你说马万里副书记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了,怎么老是看着我们平阳不顺眼?啊?你听听他今天话说的:我们改革的历史从来就是靠人民的力量写成的。这话很对,昨天在跨海大桥通车典礼上,我也说过这话,十年来,没有平阳人民的支持,没有平阳人民的奋斗,就没有平阳的今天,走到哪里我都这样讲。”

刘华波说:“这不很好嘛,和马万里同志并不矛盾嘛!”

姜超林把碗往桌上一顿:“不对,这里面的矛盾很大!马万里的意思是说,我们平阳市委不过如此而已。那我倒要问了:他马万里同志咋就没在昌江市也写下点让人们记得住的改革历史?是昌江的人民不行,还是他马万里无能?这样的同志怎么就做了省委副书记,今天反倒老对我们指手画脚?这公道吗!”

刘华波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昌江有昌江的情况,也不能都怪马万里,再说,每个同志都有所长,有所短嘛!马万里同志在地方工作缺些气魄,可在省委领导岗位上还是尽心尽职的。”

姜超林苦笑起来:“华波,现在我已经下了,我们又是谈心,你能不能放下省委书记的架子,和我说说心里话?这些很讲原则的官话我不想听!”

刘华波笑了:“好,好,我们妥协一下好不好?原则我们照讲,官话我们都不说——共产党人嘛,不讲原则不行呀!”

姜超林摇摇头:“我算服了你了!”

刘华波拍拍姜超林的肩头:“是我服你了——在省里敢这么和我较劲的,只怕就你一个!也是嘛,你有资本,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

姜超林忙道:“哎,大首长,这话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而且,我劝你今后也少说,别以为我听了这话就高兴,说真的,我很不高兴!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我心里最有数,你这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

刘华波认真了:“超林,你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是具体否定?”

姜超林道:“那我就把话说透吧,为什么文春明就不能接任平阳市委书记?对这位同志你是了解的,是你做平阳市委书记时,把文春明从滨海县委书记任上调来做副市长的。你高升以后,春明和我搭班子,十年来力没少出,活没少干,为平阳的崛起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前些时候汇报时,我就和你说过,春明一次次出国考察,一次次往国内背草种,连许多海关口岸都知道平阳有这么个好市长,都被他感动了,咋就感动不了你们省委?现在,平阳作为一个现代大都市的框架已经起来了,下一步的重要工作就是美化城市,向国际大都市的水平迈进,正是用得着文春明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用他?怎么就是抓住一个平轧厂的问题不放?陈红河省长早几年在国家部委做过分管领导,平轧厂项目经她手批的,她怎么也不说句公道话?就看着马万里和我们市里的那个孙亚东四处乱说!我可以执行省委指示,做文春明的工作,可心里我真不服,我觉得你这个大首长和省委不太公道!”

刘华波沉思着,难得抽起了烟。

姜超林喝了口水,又说:“所以,我就想,有些同志是不是把平阳看成了我姜超林的独立王国?是不是要拿平阳做点什么文章,进而否定平阳二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我这不是没根据的胡思乱想,省城那边的风声不小呀,据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据说马万里副书记发了大脾气。是不是呀,华波?”

刘华波这才掐灭了手上的烟,问:“超林,你说完了吧?”

姜超林点点头:“说完了——声明一下,因为曾经是一个班子的老同志,心里有啥就说了啥,但对你和省委的决定,我仍然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套用‘文革’时的一句话,就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

刘华波道:“好,有这个前提,我们就好说了。谈谈文春明的问题。对文春明,省委是有评价的,我要负责任地说,平轧厂的问题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对他的任用。省委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启用高长河,主要是考虑到跨世纪接班的问题。文春明毕竟五十五岁了,只能干一届;而高长河只有四十七岁,起码干两届,也就是说,起码可以干到下个世纪的二○○八年。平阳这十年的发展经验证明,一个相对稳定的领导班子,对一个地区的持续发展是非常有利的。再谈谈反腐倡廉问题。超林同志,我们必须清醒的认识到,这是个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有的同志说,不反腐败要亡国,反了腐败要亡党,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在省委工作会议上说过,不反腐败才要亡党亡国。基本点确定后,我就要问了,平阳有没有腐败?我看是有的,局部地方可能还很严重。我在这里可以透露一点:马万里同志确实有理由发脾气!当年处理昌江那个腐败副市长时,马万里同志也发了大脾气嘛。”

姜超林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位老班长说的话。

刘华波继续说:“所以,超林同志,我们作为领导者就不能这么敏感,不能因为要在平阳调查处理一些腐败分子,就马上想到人家要砍旗。平阳二十年的改革成就摆在那里,这不仅仅是一面旗,是高楼林立的一座城呀,谁想砍也砍不了嘛!”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抽起了烟。

刘华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伙计,你刚才说我和省委不公道,其实我也不服气呀,我觉得省委对你还是蛮公道的,上次谈话就和你说了嘛,想请你到省城,推荐你去做省人大副主任。你老兄再想想,是不是跟我去省城?”

姜超林一口回绝:“谢谢了,老班长!我上次在省城也说过了,我从没想过把革命工作当成生意来做,也从没想过要省委对我或哪个同志搞论功行赏,我就在平阳扎根了,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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