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也喝掉了半杯酒,红晕很快出现在面颊上。她坦诚道,“我酒量很差,稍微喝一点就要醉。唉,这样不行,至少要把喝酒当作一项技能掌握吧。”
她鼓起勇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女人笑着给她鼓掌,“哦,可爱,你太可爱了。”
“咦,好喝。”女孩眯起眼睛舔舔嘴唇。女人让酒保又拿了两杯同样的酒来,自己端起一杯。“再来一杯吧,我请你。青春就是好啊。你这么年轻这么可爱,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哈哈,谢谢!”
女孩不稳地抓着酒杯,不介意几滴酒溅在了手背上。“你的女儿?你有孩子了?你结婚了?和男人结婚了吗?”
“有孩子,没有丈夫。我没办过婚宴,没有结婚证。不管从哪种意义上讲我都没结婚。”
“哦,我懂了。嗯,就是这样。孩子,女人是很容易生孩子的嘛。只要怀孕之后没及时去把腹中胎儿打掉,生下来,那就是你的孩子了。哦,好可怕。你给了我一个警示,在这件事上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有孩子就要马上做掉,毫不犹豫地。”女孩张开五指狠狠捏紧,获得了某种快感般调皮地笑了。女人摇摇头,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我曾经就是这么想的。孩子不能要。可是发现怀孕之后,却举棋不定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去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害怕啊,害怕打掉,害怕生出来。这种心情你不了解。我就一直这样害怕,一直这样害怕,一直这样害怕,直到孩子生出来为止。”
“别怕,还有机会呢。”女孩体贴入微地又靠她更近了。“生出来也可以弄死的不是吗,不管是用什么办法。或者丢掉,再善良一点就送人。不过,我是不能想象为什么有人会养孩子特别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开什么玩笑。孩子?”
她的气息带着年轻人咄咄逼人的朝气。女人悲哀地转过头盯着酒保那直挺挺的背脊。若转过脸来她知道这是个非常英俊的酒保。他二十出头。女人忍不住摸了摸女孩的头发,直得跟刚从美容院做完一样的头发。女孩说,“哎,好看吗,半小时前刚拉的。我把卷发拉直了,因为突然觉得卷发很丑。”
女人盯着她,“我说了你像我女儿吗?仔细看,你跟她们一点都不像呢。眼睛鼻子嘴巴,不像,很不像。不过你很俏丽,像我年轻时交往过的一个人。”
“这么说我觉得好荣幸。嗯,她们?你有几个女儿啊?天哪,这种事你让它发生了不止一次?堕胎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困难啊,我想象不了啊,还是,你有某种疾病,堕胎会造成严重后果?贫血,心脏病,妇科病?若如此可真是要多不幸有多不幸啊!”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女人幽默感突然涌上来般强忍着笑。“你猜我有几个?在你猜到正确答案之前我不会告诉你。”
“这句话很不错!你看啊,如果我猜到正确答案就不用你告诉我了,但你不告诉我那是正确答案我永远不知道哪个数字是正确答案。也就是说在你确定了我的答案为正确之前我说什么都不是正确答案,这样就产生矛盾了哦。”
女孩冲动地喝了一大口酒。女人恢复了那种平静病恹恹的状态,看着酒杯里自己的眼睛。“你才是研究语言的吧。来,让我们为绕口令干杯!”
两只酒杯相碰撞产生清脆如铃铛的声响。女人放下杯子说,“你告诉我钥匙和锁代表什么?”
女孩没听清楚,懒懒地把头垂向左边,“什么?”
“我有一把金钥匙,我有一把银锁。我把它们分别赠予给两个稚气的孩子,让她们在迷宫里摸索唯一的出路。可惜可惜,没有出路只有绝路。我很疑惑,那究竟是为什么,那究竟安着什么心……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今夜我又一次害怕了,怕得连酒杯都握不住,那口震惊和痛苦的源泉无法抛在脑后……”
杯中酒果然洒了些出来,女人表情很痛苦。女孩评价道。“诗意!来,我们再干,为诗意干杯!”
“好吧为诗意干杯。”酒只是略一沾唇。女人讪笑着说,“金钥匙代表什么,银锁又代表什么呢?嗯?”
“问我吗。让我来分析分析。钥匙和锁,多么有象征意义啊。你可以说钥匙代表男性而锁代表女性。很经典的一种解读吧。当钥匙打开了锁等于男人上了女人,这是一种结合。”
浅色的口感柔和的酒。女孩品味着刚刚滑下喉咙的那些液体,对自己很满意地闭上眼睛昂起头。脖子到胸部的线条多么流畅。女人悲伤地想起了女儿。这一个夜晚,孩子,钥匙,锁,不停在酒精中沉浮,令她痛彻心肺又说不出来。痛说不出来就更痛。
“钥匙和锁,象征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你爱上谁,犹如用爱的钥匙打开了对方心中的锁。再比如,困扰着你的难题烟消云散,钥匙打开锁之时一切幸福地终结了。你喜欢哪种呢?”
第九十三章
女孩不胜酒力,世界在她眼中更漂亮了。世界之中,酒吧之中的这个女人的时光指针被往回拨往回拨往回拨,直至十几年前,女孩依稀看到了这女人处在豆蔻年华时动人的容颜,她喝酒的姿态太撩人了。她肆意地说,“如果你是银锁,我想当金钥匙。啊,今天晚上我难道不幸运吗?忘了你的孩子和男人,看看我吧。”
说完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女人疲惫地趴在吧台上,空杯子一下子变得落寞,光线也更暗了。然而女孩沉浸在自我的兴奋之中。女人轻轻的声音和音乐一起灌进女孩的耳中。“钥匙和锁,绝对,象征着,残忍。”
“残忍在世界上有很多代名词。而且,它很难定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女人没有回答。女孩给她叫了一杯深蓝色的酒,精致迷幻,杯饰极尽纯情。酒吧是很虚弱的地方呀。“起来嘛,我也请你喝一杯。呵呵,我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
“真的。残忍。”女人虚弱地笑着抬起头来。“钥匙和锁的故事。”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哈哈哈哈哈。”女孩边抽动肩膀边笑。那女人也跟着笑,更像是在嘲笑自己。“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就算我后悔,可怜的孩子只能走向可怜的绝路。我的推波助澜澜,就是母性。这就是我的母性……”
“别讲这些了,喝嘛。这酒有个衬你的名字,孤独暴力。”
女孩喝了第三杯后眼神莫名其妙地又好起来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什么东西开始悄悄聚集起来,自动自发地排列,组合,成形。孤独暴力辛辣微甘,女人仔细地品尝着。她问女孩,“你为什么戴着耳机?在听音乐吗?”
“给你一个。”
女孩拿下右耳的耳塞递给女人,两人像一对好朋友般分享着一副耳机。那首歌的旋律像向下撕扯的重力,歌手凶恶的咆哮,使人能迅速在脑海中描绘出那副狂暴的形象。女孩的眼神晶莹,她望着吧台内那些酒,灯光镇静而冷清。“你一直在听这种音乐?”
“嗯。”
女孩重新戴好右耳塞,满有把握地对女人说。“关于钥匙和锁的故事,能再给我仔细讲讲吗。你说它是真的。”
“我希望是个童话,或者梦境。事实上,回想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不真实。我真的有过那些时光,我真的做过那些事吗?”
“事实就是证据令你能轻易分别真实和虚幻。假如你打碎了一个瓶子。那么碎片是不会像蒸发的。你得收拾碎片,这就是事实证明自己的方式。你得,承担后果。”
体内的机器运作起来了,嘎嘎作响——那就是虚幻的。在头脑中产生的假的东西,而真实也在同步发生。女孩坐回吧台椅,温和地看着女人。女人说,“承担后果。对,后果是要承担的。钥匙打开了锁,欺骗被发现了。可是当初为什么会相信呢?为什么?”
“就像怀了孩子不打掉就会自然分娩一样,哈哈哈哈哈哈。钥匙,□了锁芯,哈哈哈哈哈。男人,上了女人,哈哈哈哈哈。女人,感到很悲伤啊,哈哈哈哈哈。”
这单单是两个醉鬼的呓语,愿意的话就这么理解好了。女孩喝光了自己手里的酒,醉意消失无踪。
一个模型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构筑的。不停地旋转,展示其正面,侧面,外部,内部,透明的部分,不透明的部分。四个字形容就是巧夺天工。虽然女孩问了自己有那么完美吗?完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吧。不过这种兴奋在所难免。她冷静了点,止住笑看着女人。漂亮优雅吗?违心之言。耳朵里仿佛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令她微笑。静寂和狂响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张力简直超过了现实的张力。她用目光鼓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醉得快不省人事了,但还能讲话。“真的。绝对不假。我告诉你……”
女孩是个很好的听众。耐心不多话,不提出任何置疑,只是适时接个话,比如这样啊,然后呢,我听懂了之类的。这是个有点匪夷所思的故事,不过女孩微笑着想,没什么,我能理解。
爱的逻辑很奇怪。爱很奇怪。不可捉摸,就像是迷信。人不应该迷信,不应该相信有什么值得敬畏和惧怕的力量,这背后的逻辑就是:没有必然,只有偶然。不管是和情人一辈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还是在爱情中遍体鳞伤生不如死都是偶然的事件,不管是一出门就被轿车撞死还是掉进海里被人救了上来,不管是身为人还是生为动物,都不存在什么必然性。必然性,容易在人心中等同于特殊性。说回爱吧,爱也没什么必然性,就是说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在爱之中包含了这样一个概念:爱就是某样东西对某个人的特殊意义。简化一下,爱,等于,特殊性。
天气好得真是有点过分了。团团乌云围着太阳,形成一种雪白的末日景象。那份光芒在地上形成了阴影同时照亮了很小一块地方,非常像舞台。荣幸地站在阴影之中的分子看着被阳光包围的云英难免嫉妒。更令她感到难受的是云英那些高谈阔论不着边际假得可怕。她突然感到肩头冷了起来,这才发现衣服被梅硒鼓的眼泪给浸得湿透,奇怪地问,“醒了吗?为什么要哭?我一秒钟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有昭云英的地方我就感到压抑。”
“我也是。”梅硒鼓低低地说,“你听到她的话了吗?你听她在讲什么?”
云英喋喋不休的话分子听不懂,梅硒鼓作为当事人可是每个字都能理解。那个手术现在成了云英的谈资,好卑鄙……分子递给她一张纸巾,梅硒鼓抬起头来擦了擦脸。“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从来不哭。”分子自豪地说,“昭云英欺负我我也没有哭过一次哦。”
“是吗?分子真坚强。”
“我都用实际行动报复她了!”
“哭确实没有用,不过是种正常的生理反应。”梅硒鼓若有所思地说,“我该不该学你报复她呢。”
第九十四章
“凡是来到格费玲郡的人必定为AWI患者。AWI患者就是失去‘爱’的人。世界宝石就是爱。AWI患者在格费玲郡找到世界宝石即AWI病愈后立即会被遣返,没有找到的会一直留在格费玲郡。就这么几条,没有更复杂的规定了。这结构绝对称不上复杂,因为我相信规则越多崩溃的概率越大。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都是语言描述的概念,不是概念指向的现实——算了,这句话你不用理解。就这几条规则说说漏洞在哪里吧”
“问题出在世界宝石上。”云英果断地从乱线团里抓住那根线头。“你定义了世界宝石等于爱。但爱的定义是什么?”
“爱是默认的,不是我定义的啊。”方思可理所当然地回答。云英如梦初醒,“默认?”
“爱是个默认值。”
“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的。规则中一切都是我定义的,但爱除外。因为爱是默认值。”
“什么?那我明白了。”
“嗯?”
“默认值,难怪啊。”
方思可反问她,“你认为就是爱的默认定义导致格费玲郡崩溃的吗?”
“对啊。”
云英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这才真正从地震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样。甚至有点颤抖,她质问方思可,“你为什么不修改爱的定义以适应你的那套规则?你凭什么认为那个默认值和你的体系一定兼容?你连这个都没考虑过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个常识吗。不管建立什么样的系统有几个默认值本来就是无法修改的。”方思可不禁有感于云英的无知。“不是我不去定义,是根本没法儿重新定义。你……”
“我真是第一次听说。”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如释重负。云英很想笑,老老实实地笑了出来,然后无力地垂下头,“对,我以为爱的默认值可以修改呢。”
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又不期而至了。云英保持一个傻笑的脸低着头像被吊死的人,方思可像被她的话迷住了欢快又不安地动了动嘴唇。
分子想,这两个人究竟装模作样地说些什么呢。同时在她知道了方思可秘密之后毫不犹豫地将方思可和昭云英划到一块儿了。到底要不要为李鲢复仇?分子决断不下。明显她连邹琴琴都弄不过更不要提方思可了。唉,真窝火。梅硒鼓觉得靠在分子肩上很舒服,懒懒地没有想站直的意思。视线中的云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到底应该怎么看待她呢?对于梅硒鼓来说云英的双重身份简直太难用理智辨别了。因为这两个身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在心里激起了更大的快感。对,齐楚临走前说了这个……
乌云散去,现在太阳周围干净得一丝云彩都没有了,掌握和支配着整个天空。蓝得刺眼的天幕仿佛一种幻觉,暗示地上的人们它其实并不存在。沉闷的风偶尔夹带着一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清凉吹来。想散步,在被严重破坏已经没希望重建的格费玲郡遗址上散步。一定像梦游那样舒服。
方思可打破了沉寂,“邹琴琴,你干嘛呢?我们再去找找吧。得把那人带到班主任面前跟他解释出了什么差子。两手空空的话太丢脸了。”
“好。走吧。”
邹琴琴深深看了分子一眼,重重推开她,跟方思可走了。梅硒鼓一想不对,“喂,创始人,你把我们扔这儿啦?让我们怎么回去啊?”
邹琴琴提醒方思可。“她们确实没办法自己回去。”
“但她们明明早不应该待在这儿了啊。”方思可不回头地说。邹琴琴不快。“这我不知道。或许她们被规则遗漏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规则没有遗漏别人。”
“所以说有特殊性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知道一点的……”
“行啦。那把她们带上吧。把她们作为错误答案写在试卷上,连同那个还没发现的元凶一起拿去见班主任。”
梅硒鼓想,听到这种话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被当成答案就算了还什么错误答案。分子挽着她的手像情侣般亲亲密密地跑了起来。这种路况对鞋子的质量是大大的考验,梅硒鼓一不当心还扭到了脚,娇滴滴地说要找人背她。“这么麻烦。”分子嘀咕。梅硒鼓说,“又没让你背嘛。”
分子一回头看到云英离她们远远的像被驱逐了仍旧不肯离去的老狗。再往前看,这条分成三截的队伍真有趣。她放开梅硒鼓,“哦,懂了。那让云英背你吧,压不死她也累死她,哼哼,我赞成。”
“我才没那么胖!”
梅硒鼓欢快地往回蹦,说脚扭了明显是骗人,跑得比老鼠还快。云英听说要她负重赶路,也谎称脚扭了。“我根本背不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