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沿记得风闻,不过不记得当时做实验的情况。这就是风闻的功劳了:她发现监测仪上数据不对了,立马跟剪影说,不行不行,我们把实验搞砸了,好在她死不了,顶多变成白痴,经常性脑抽筋。剪影一听,这好个什么啊,传出去我们的科研生涯就毁了!风闻在一排花花绿绿的按钮中找到一颗不起眼的,果断按了下去。剪影问这颗键什么功能,风闻说,让沿沿把以前的事都忘个干净。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实验失败的事。当时剪影认为这主意不错——但最后还是没能保住秘密。可至少,沿沿失去记忆后不会找她俩算帐了。要是她拿把刀追杀过来,剪影还真是无处可逃。
“没发现吗,给你打电话时我就在你旁边的蔬菜区。我看着你付了钱,拎着一大袋子东西走到站台,等了五分钟公交车走上去,然后开车先你一步到这儿。沿沿认识我呢,她给我倒酒喝。”风影指指桌上的酒杯,“我一看,这酒好像是当年我俩的奖励品。物是人非——不,物也非,酒都藏变味了。我觉得好难过。”
沿沿显然喝得半醉,跑到房里说收拾行李去了,要带书,记得一定要带书,最好是笑话书,科技类的太重,不带。而且退回一百年,科技书上的字都不见了。科技尚未进步嘛。风闻胸有成竹地跟剪影说,“时光旅行就是在时间轴上滑来滑去。我还没研制出时光机器,不过有办法让她的大脑恢复到被实验破坏前的状态了——这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可以称作时光旅行吧?”
风闻长着一双看起来不善良的眼睛,眼珠子如同气球般浮在眼白中央。她仿佛时刻在集中地盯着某样东西,其实那只是旁人的错觉。剪影知道风闻的思维容易发散开去,像烟雾一样控制不住形状,经常在谈话中走神,想让她集中注意力是很难的。剪影为风闻制作过一个机器,会记录下风闻的话语并随意抓出几个词反馈给她。这样风闻根据反馈词语联想开去思维就发散得更厉害了——这个机器的用途就是用来消磨时间。
“我还是跟你谈谈这个实验的具体构想吧,你自己衡量一下可行度大不大——我是说可行度,不是风险值啊。”
剪影烦燥地说,“我不听。跟你讲了这是个雷区,就你醉汉逛街的步子肯定是一踩一个雷,一踩一个雷。够了,我不要求沿沿恢复原状。我只要她维持现在这样不恶化就挺好。”
风闻一瞪大眼睛,三白眼变得更明显,简直像是死人。“你怎么变得那么保守。当年的冲劲上哪儿去了?”
“告诉你我也不嫌丢脸,就是被那个实验吓怕的。那个实验,是错误,是我犯过的错误里最严重的一个。人确实不像小白鼠那样可以等闲待之。”剪影痛心疾首。风闻对这种老调嗤之以鼻,眼里闪过一抹马上消失的痛苦,“小白鼠比人更可爱。动物怎么了?被剖开不会痛吗?”
第四十五章
“严格地说,还真没有痛觉神经。好了打住,别往厌人症那个方向滑过去。请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我不允许你用沿沿做第二次实验了。”
剪影把风闻拉起来往门外推。风闻攀着门框,“你又不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她很高兴做一次时光旅行呢。你没这个权利……现在又装什么富有同情心了,那时最后拍板决定的人不是你吗?假模假样!”
剪影盯着风闻看了会儿,放手,一脚把她踹了出去。关门前剪影说,“是呀,我都说了那是个严重错误了。我在弥补,严禁旁人打扰。”
沿沿背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旅行包出来了,左看右看,“闻闻到哪里去了?”
剪影说,“哦,她啊,坐时光机器走了,现在大概已经到侏罗纪了,或者九十八世纪。她说回来会给你带纪念品的。”
“她不可能从别的时空里带东西回来。她说我们坐着去都可能回不来呢,但她会保护我的。你在骗我对不夺。”沿沿半信半疑的脸僵在那儿。剪影扯了个微笑。这叫傻得不在刀刃上。沿沿生气地把旅行包甩在地下,“你把她赶走了!我的第一次时间旅行!”
“就是我把她赶走的,还踢了她一脚。怎么了,我现在告诉你,记好了,她用心险恶,要把你绑在手术台上解剖,内脏拿出来浸福尔马林骨架抽出来当标本。在她眼里你就是一只老鼠,一刀下去换取金钱名声的实验白鼠。我了解她呀。”剪影半是威胁半是劝慰,沿沿并不上当,捡起包冲到门旁,“她还没走远,我去追她!”
“白痴吧你!”剪影忍无可忍打了她一巴掌,气得头发像通电般飘了起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你以为她那么好带你玩儿吗!”
沿沿不还手,软弱地看着剪影。软弱里有抗争的意思。她朦胧地意识到这一巴掌令她非常伤心,代表着决裂。“是你把我卖了。闻闻告诉我是你动手操作实验让我脑部受损的。你们两个做科学实验,想要取得一项空前的成果,把爱和人体分离出来,没有成功,只分离了一部分爱并且干扰了脑的正常运作。罪魁祸首就是你,就是你!”
剪影彻底呆住了,她没想到风影会把事情对沿沿全盘托出。沿沿的思维能力足够理解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了,告诉她始末,等于是自己打自己耳光……没人味儿的家伙,这事干得真绝。“她怎么能告诉你这个。”剪影害怕了,眼神里的气焰渐渐熄灭。健忘啊健忘,居然忘了风闻最擅长切后路的招路,置尔于死地而我后生。剪影走神的当儿,沿沿没有趁机夺门而出。她喝了点酒,跟竹筒倒豆子一样把风闻和她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剪影。“风闻说我肯定不知道六年前的事,所以她来尽一个还我知情权的义务,还要收拾当年跟着你闯祸留下的烂摊子。她说她跟你不一样,犯了错误都是勇于承认并挖空心思想方设法儿弥补的,决不会连蒙带骗用锦被遮盖残局。那烂摊子残局就是我了,剩下一点爱,剩下一点思维的我能通过修复手术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至少是相对现在正常一点。风闻说当年实验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爱和人体各个部分的联系太紧密了导致无法完全分离,而复原手术的障碍在于,如果另一个人的‘爱’被植入我的体内将发生排异反应,怎么避免这种情况出现。关键就是相似度。她终于在几天前找到了这个手术所必须的人。她把‘爱’从那人身上剥离了一点和我当年的标本对比,发现相似度高到符合手术条件了。我,我听了很激动。可是你把闻闻赶跑了谁来给我做手术呢?求求你,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剪影听得牙龈都疼了,像一条鱼煎熟了一面翻过来再煎另一面,鱼鳞上带水,激得油星儿劈哩啪啦往外炸。体爱融合?风闻怎么就不掂量掂量自己那点儿水平有没有能力实施这项手术。当年讨论体爱分离可行性时两人顺便讨论过体爱融合,结论是比体爱分离更难。为什么?因为不恰当的获得比失去更具危险性。剪影确定风闻是为了出名,赚钱,满足一已之私。自从她们的实验失败后就一直成为业内人士的笑柄,也多次有人想研究沿沿这个残次品以获得点儿什么。这种境况初期让剪影觉得极其窘迫。她只能把沿沿和自己关在房子里,避免外界一切以科学之名砸来的伤害。如果有人妙手回春使沿沿复原,那会造成比当年更大的轰动:风闻就打这个主意。剪影抓住沿沿,激动地对她说,“来,我就分析给你听这件事中受益的人到底是谁。你能理解。风闻她……”
“我怎么了?”
风闻两手攀着窗框蹲在窗台上,模仿石狮子,张开嘴巴嘿嘿笑着。她向沿沿伸出一只手,“不要听她的。她只是想让你留在她身边,多自私。我把你治好你就会离开她,她不想没人陪。一直是这么个人。跟我走,我虽然有私心,但这对你我都好……”
剪影操起桌上的水果刀往窗口掷去,风闻一把接住了,炫耀地拎着刀尖晃晃。沿沿双眼发亮,“闻闻就像壁虎一样会爬墙!五楼也能爬上来!”
“走吧,你们两个都跟我走。我准备好了一切,只需要一个主刀大夫和病人。你,就是大夫。”
她指了指剪影,转身跳了下去,声音在半空里回荡,“我们楼下见。”
剪影跑到窗边把头伸出去,看到一朵降落伞晃晃悠悠往下坠落,一会儿掉到地上,摊成一片。风闻从伞里爬出来,仰头冲着剪影喊,“这个降落伞是我们做过的小玩具之一,记得吗?”
剪影想到了过去的时光,并不算是很糟糕的,和风闻在一起搞研究的回忆,开始动摇。我曾经是那么敢想敢为。那种沉浸在梦想中的陶醉感渐渐重新浮了出来。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即便隔着几层楼的距离,风闻察颜观色的本事还是不错。她看出剪影有些动摇,立马趁热打铁,“你一定想过很多次实施体爱融合手术。我们的思路一贯很像!赌博怎么了,难道就没有赢的机会吗?”
沿沿把剪影挤到窗框边,半个身子探出窗户高兴地挥着手。“我马上下来了!”
第四十六章
剪影还举棋不定,沿沿已经兴高采烈地拉着她一气狂奔,从五楼跑了下去。风闻开了一辆小车过来,沿沿打开后门把剪影扔了进去,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走吧走吧。”她拍着风闻的胳膊,兴奋得好像有点难以自制。剪影刚坐稳,车子猛地向前蹿去,她又横倒在座椅里了。从镜子里看着她的风影觉得非常好玩,猛踩油门。出小区后车子飞驰在街上,开到公路上时车速提升到了一百五十码。沿沿把手伸出窗外,剪影说,“傻,还真以为去郊游啊!上了手术台有你苦的。”
“哎,不要吓她。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你也有信心。你没有看到我准备的那个东西,真是,太完美了。能相似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等着我们……”
风声很大,剪影坐在后排有些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心情一点一点振奋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似乎风驰电掣的车速带领她的血液一起疾速奔流了一样。剪影也很清楚,这趟旅行无疑是巨大的挑战,不过成果就在那儿,对她来说是相当,相当有诱惑力的。正是成功的刺激使再次折戟的可能性更为不能承受,这让剪影紧紧握住双手,颤动的幅度越发大起来如同冬天置身没有取暖设备的严寒之中。因兴奋而产生的害怕犹如一个动物在狭小空间里撞击扑咬。
小碱片的历史……分子思考着这个问题,躺在清风嗖嗖的草地上,手枕在脑后,眼睛看向天空。小碱片不像真名,这和她自己的“分子”二字情况不同。分子虽然简单虽然大众但就是个真名字。所谓真名,就是指一个人生下来后爹妈给起的去政府登记过的一个代号。而真实世界,就是指一个人生下来的那个空间。格费玲郡不是真实世界更像一个……剧场。分子喜欢戏剧化。
“失去爱是什么感觉?不要尝试,反正不是好的感觉。”
“也没这个机会尝试,我天生感情过于强烈,要丢都丢不掉。说说嘛。”
分子眼睛眯着眯着快要睡着了。阴云四合挡住阳光,时间好像同时被阻断了。这时她相当悠闲,心无杂念。小碱片则嘴唇泛白,一根根拔着弹簧草,手指像毛毛虫。“我看起来像不像一个正常人?”
“像,格费玲郡号称AWI患者的每个公民都像正常人。他们遵守秩序,当然也不是那么刻板地遵守。他们谈吐得体,当然也不是那么优雅地得体。他们过着和我们刚才讲到的‘真实世界’里的人一样的生活。我们都是从那儿过来的对吧,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你觉得格费玲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没有吧?随便截一部分看起来都眼熟得跟什么似的。这就是唯一的奇特了。”
“是吗,我没想过。跟我什么关系呀。”小碱片的口气略带不耐烦,她周围的草都快被拔光了。分子突然坐起来。小碱片在她肚子上戳了一指头,嘻嘻笑着说,“你想知道失去爱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就告诉你。你先猜猜,那可能会是什么样一种奇妙的体验呢?”
“空虚。”分子捂着肚子肯定地说,“空虚得要发疯,因为那么重要的东西从你体内消失了虽然它不占空间体积……但从心理上讲,空虚这个词非常恰当。”
“错了,那根本不是空虚,而是辅天盖地的要承受不了的乱七八糟的一片东西。再说一次,完全不是空虚,而是,”她的手指□泥土里,尽可能往下按。碧绿的草坪被她破坏出了一小片黑色的土地,燥热潮湿的气味钻进分子鼻中。“充实得要爆炸的感觉。太充实了,可怕的充实。”
小碱片紧张兮兮的表情惹得分子一阵大笑。另外小碱片的手好像要把地球当保龄球打一样。她的眼神到处飘来飘去,寻找着空气里看不见的漫天飞舞的相互碰撞的彩色泡泡。分子无礼地嘲笑了她之后又躺了下去。小碱片说,“那种什么都朝你涌来的感觉就像溺水,不,像被活埋进沙堆里。说得具体一点,得了AWI后我时常感到思维不受控制,联想到很多牛头对马嘴的东西。你知道诡异七巧板吗?就像那样,不过我很害怕,这一点也不像玩游戏那样轻松……”
“我知道诡异七巧板。我还知道诡异拼图呢。能不能再具体一点?”
“不能再具体了。”小碱片打了个寒颤,同时粘腻的汗水从脸颊流了下来。她把脸埋进黑呼呼的手掌里,大口大口地呼吸,或者说发出呼吸的声音。她可能在哭。分子第一次发现小碱片的左手上戴了戒指,在太阳下银光闪闪。这难道是枚婚戒?
“是不是真的钻石啊。”分子冒冒失失地去抓小碱片的手,被她一掌推开。小碱片珍视地脱下戒指放在手心里,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我曾经的爱情,现在已经失去了,只有戒指还见证着它真正发生过。你不明白那是件多残忍的事,把它强加给我就够残忍了,当我喜欢上的时候又被剥夺了。这不是二次伤害么。”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学习怎么从伤害里获得感动吗。”分子自觉这话说得很有心灵高蛋白的味道,小碱片瞪了她一眼,“什么感动,都是一些骗子,真正的骗子。我以为自己在铺满花瓣的路上走了很远,其实只是蒙着眼睛在磨坊里拉了一圈。叮铃铛啷的,我就是被当牲口使了!”
“被骗啊,感觉确实不好。不过我告诉你,不骗你不耍你,光明正大地说‘我就是厌恶你’的人也不是好鸟。反正我恨的就是这样的人……”
分子一听人诉苦就条件反射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然后满腔怒火蹿得比对方还高。小碱片说,“你也有那样让你怀着复杂的心情不知道是爱还是恨的人吗?”
“什么?要搞得好像跟写诗一样吗?谁伤害自己就应该报复谁,怎么可能还有爱?”分子哼了一声,咯咯冷笑,脸像喝醉酒一样变得通红。是恨,绝对是恨,若非势单力薄怎么可能避匿在这儿,早回去报复她们个悔不当初了……小碱片看着分子奇异的表情,推推她,“你想什么呢?”
第四十七章
“我在创作一首诗:如果只剩最后一颗子弹,献给你的心脏,我的敌人!如果只剩最后一瓶硫酸,献给你的脸,我的敌人!如果只剩最后一罐氧气,我吸掉,看你慢慢憋死,我的敌人!怎么样?”
“我可没想做这么过分的事。我只是失望,以为保护着我的人最后推我下了悬崖。什么事都有假,我想找回我的爱因为那是唯一真实的东西……”小碱片